三姑娘
一
凛冬已远,山色浮着一点翠,到了夜里,寒气却又开始肆虐。
梦里东风温软,她又见到麟祉。她骑马,他牵马,不知离开宫门多远,他忽而转过脸来:“今日比试文采,我可赢了,你要说话算话。”
说了什么话?要算什么话?她抬起眸子,发现他眼神里满是炙热的渴望,渴望注到眼睛里,流散到四肢百骸。正当她面红耳热之际,父亲的身影闯进视线:“你可对得起我和你母亲?”
他发已全白,指向她的苍老之手在发颤。
霓生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杯中水凉彻心田。霓生不是普通女子。她出生时,神英殿的龙雀刀突然周身散发光芒,将整个神英殿耀如白昼,惊动了列襄国君。
国君立即下令找寻亥时亥刻出生的婴孩,线索很快指向素家。
列襄国是芦洲大国,此国有龙雀刀,威震八方。每隔几百年,都会有新的龙雀刀传人出生。但之前的龙雀刀传人已经去世很久,当他们以为不再会有传人了,新的主人却降生了。
上至国君,下至百姓,都有一股扬眉吐气之感。从此,他们不必害怕邻国的浑天兽,靠卑躬屈膝换取太平了。霓生得到了国君瞩目,按例入宫教养,素将军对她自然放心。
等到素霓生一百岁时,素将军却发现,霓生的性子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她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她太耀眼夺目了。但是,龙雀属火,她只有断七情断六欲,方可驾驭,否则,两火相遇,只会祸国殃民。
这时,宫里有了流言:一个夜晚,太子与素郡主夜醉,太子瞅着熟睡的素郡主,一直瞅到一壶沙漏尽。素将军开始悟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接回霓生,让她远离太子,更正她的性子。然而,太子竟然翻墙来看霓生。
国君决定遏制事态发展,太子却带着霓生逃了。两个锦绣堆叠的孩子,终于走投无路,被押回以后,霓生连夜被锁进幽颜洞。
列襄国君昭告天下,素家霓生,乃龙雀之主,责任重大,特令闭关幽颜洞,潜心修炼刀术。从此,二十年清冷孤寂,她不能与外界通信,慢慢成为幽颜洞中的“妖女”。
山中轰隆隆的雷音,滚在天际。她倒觉得安心,在这山上,除却虫鸟走兽,总算还有脾气古怪的老天陪着她。
幽岩洞前的铜铃乍然响了一声。米缸已经见底,一定是送米人来了。可他怎的挑这个时候?霓生胡乱拢起头发,披上青衫,手执烛火,走至石门前:“您来了。”
石门外的声音苍老而熟悉:“老身,给素郡主叩头。”
烛台握不住,啪嗒掉在地上,洞里一片漆黑。是顺昌。他是麟祉的贴身宫人,从前她跟麟祉闹别扭,他总到龙雀院做说客。那时,龙雀院的五色花开得这一团那一簇,霓生在花枝下撅着小嘴,任他弓着腰说麟祉的好话。
“山上冷,您还是回去吧。”
二
她摸着石壁往回走。如果当年听了父亲的话,远离太子,她怎会在这幽颜洞,父亲怎么会病死?
黑暗中,身后的铃任性地跳起来,锐利刺耳。她怒气喷涌,跑回石门前嚷道:“走!我奉国君之命,在此清修,谁也不能随意扰我清静!”
吼完意犹未尽,摸了块石头对着石门扔过去。一声闷响后,门外有人喊:“霓生,石头硌手吗?”
这一句话,令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血液在身体里咝咝地流淌。脉脉听雨歌楼上,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无所顾忌的口吻,这样焦躁的关心,世间只有一人。
霓生贴在石壁上,努力控制那个想要奔出去的霓生。
她是誰?龙雀刀的主人。若此刻率性而为,会令自己负了责任,会令麟祉背负骂名。
她只有一条路——往回走的路。兴许这只是个梦,躺回去再做另一个。
他在门外恨声道:“我为你残了一条腿,你却做缩头乌龟。”
残了腿?难道是二十年前,他护她逃跑,从马上摔下来,再也没好吗?
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胸腔里不知是什么在鼓荡,令她急切地返身回去,打开石门。
石门外,有人一把拽她入怀轻语:“霓生,想我吗?”
灯笼与火把,照亮了他的王冠,照清了他的缁衣——先帝驾崩,麟祉继承了王位。
她用力推开他。藕断了,只剩无数依恋的丝在颤动。
霓生在泥地中叩头:“罪臣霓生,拜见陛下。”罪臣之说,其实千斤之重。
从前,她何等倔强,做了错事,受到惩罚,也不求饶。而今,她认自己为罪臣,是说自己从前幽闭山中,不能为国出力,此为罪。现在,新君即位,她愿走出山中,为君出力,此为臣。麟祉的心里,有一棵生长多年的绿芽,在这一刻长成参天大树,树上开着的,都是霓生最爱的五色花。
霓生并没有入宫。她的居所,离天街和素家老宅很远。她知道,他是为了让她远离纷扰和旧事。她很感激,却不能表露。他长高了,面对面站着,竟需要仰望,下巴上一点青色胡楂,脸色凝重。当年,他正经的时候太少,参加大典,还要扯她的袖子。
她后退,他就向前一步:“你何必说自己是罪臣?你的心,我自然知道。”
她的面孔静如秋叶:“君上多虑。我不能死在山上,要找机会翻身,必须给自己一个台阶。”
他还像小时候那般揪她的头发:“我得走了。”
霓生看着他疾步走远,他的腿脚,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哪有什么断了一条腿。
忽然,他猛地回头,笑道:“看傻了?”
霓生慌忙背对他。
“别太想我,晚间再来瞧你。”
她低下头看脚尖,要死,说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
他晚上并没有来。只不过,霓生被顺昌接到了宫里。
殿宇的状貌与摆设一成未变,霓生只觉得从前新鲜有趣,而今却幽深苍凉。
她躲在文华殿的走廊上偷看。一群文官武官,一时有人交头接耳,一时有人上前陈述议和与宣战的利害。麟祉则坐在高处看着那些乱哄哄的臣子尽情表演。
听来听去,是边疆出了乱子。今日傍晚来报,羽灵国竟屠了边疆一个村庄。他们早已不满足列襄国的友邦说法,周边小国早已乖乖称臣,列襄国必须在覆灭和称臣之间做出选择。
记得很久以前,霓生每年都会在龙雀大典上焚一束香,围着龙雀刀虔诚地转圈。大典完毕,国君就会问:“霓生,那刀,有动静了吗?”
她摇摇头,国君又笑道:“我们的霓生,还没长大呢。”
日子好长。日子有好多滋味,夏天里的冰梅汤,冬天里的炖猪脚,她跟麟祉在草地上奔跑,在宫里爬树摘果子……直到她八十岁的秋夜,被囚禁在幽颜山。
母亲的死,跟她不无干系。国的兴衰,跟她不无干系。后来,送米人报丧,说父亲病逝了。她觉得自己愈发该死。可是,她不能向绝望妥协。她必须等,必须忍耐,在战场上光耀门楣,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殿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打开。霓生走进来,深深叩头:“罪民素霓生,愿以罪身,驱逐外贼,誓死保卫疆土,扬我列襄国威。”
群臣对霓生的出现感到震惊。麟祉瞟了一眼顺昌,他的身子弯得更像一只红虾了。
群臣看着她带着山上的寒气走入殿中,像是看着一只闯进殿中的野兽。脑子里飞速地盘算,支持还是反对?这些年,龙雀刀主人的传言已经虚幻成一抹轻云,没人肯在她身上下注。
霓生的心智成长得很快,送米人将素将军挑选的书送上山去,日久天长,那些无聊的权谋、人心、大道,堆叠到霓生脑袋里,都快要发霉了。她明白这些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们热衷于内斗,信奉一动不如一静。
麟祉是新主,领兵的,握笔的,都想给他下马威,让他尝尝厉害。要让这群人乖乖听话,那就只有龙雀刀一件事。天下人都信的事,若他们公然不信,怎么服众?
“既然诸位大人有所疑虑,那就像从前那般,举行龙雀大典,如果龙雀刀感应了,那就迎战。如果没有感应,那是我们列襄国国祚如此,只好听你们的,认命求和。”
麟祉并不想让她劳心。他遵照父王的秘密遗言,迫不及待地将她接回来,可不是为了利用她来立威。但顺昌还是让她卷入了这是非之中。
“龙雀大典,关乎国运,岂可说办就办?容寡人再想想。”
她很失望。可是,纵有不解与恼怒,她也不能撒野,毕竟他现在是君王。
待他来做客,她才私下问:“你在等什么?”
“你太冲动了,万一龙雀刀还是没感应呢。我好容易把你接回来,不想你做众矢之的。”
霓生一抬头,几乎撞到他的胸膛。她道:“我若坐以待毙,岂不愧对父母,愧对先君?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如果你的好,令我日夜难安,我永远都不会理你。”
麟祉叹口气,不情愿地道:“怕了你了。听你的行不行?”
四
麟祉带着霓生趁夜进了神英殿。
守刀人颇为严谨,只好由麟祉假装来犒劳,引开他们。
这些朝臣简直愚不可及。只打自己的安逸算盘,怎么忘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害得她深夜偷刀,亵渎祖先。站在刀面前,她在心里默念,刀啊刀,你要乖乖的。
刀没有动静。霓生果断地用一把假刀,换走了龙雀刀。
麟祉跟她在灯下细细地盯了好久,除了刀身略沉以外,并无神奇之处。麟祉看看刀,又拿眼睛扫她的脸:“这刀没什么反应,会不会是嫌你丑?”
一个要笑打,一个要躲开。可霓生忽然想到了什么,手停在半空,收了回去。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这些年来,麟祉会在夜里偷偷跑出宫,围着幽颜山一圈圈地跑马。他曾经尝试过让送米人把他的信带给她,可惜,送米人将信交给了国君。现在,父王死了,宫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快把他搅碎了,只有把她接回来,他才心安。他怕霓生尴尬,接着调侃:“丑也不用怕,我母后是大美人,将来,你的孩儿也不会难看。”
“你又胡说。”
前几日,霓生倒见过王后。她的桃花殿换了蠡壳窗,华美许多。虽然是大白天,却昏昏暗暗的。她觉着古怪,先君不过去世一年,桃花殿怎么会翻修?王后端坐在美人榻上,带着一点病态的娇媚,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回来好。回来好。”
不好,一切都不好。自她下山后,种种迹象说明麟祉身处危险中。可她又看不清这危险在何处,长什么样子。她只能小心翼翼,像现在这样,不闻不问,陪麟祉寻开心。
很快,新君破除障碍,昭告天下,按时举行龙雀大典。
那一天,文武百官参礼。身着紫衣的素霓生绕着龙雀刀,如从前一般焚香祷祝。
霓生对天感慨,历代先君没有在龙雀大典上做假的记载,麟祉算是开了先河。
对于这次大典的失败,有人却胸有成竹。他们正得意着,却忽然,人群中有了几声喧嚷。众人注目,只见那龙雀刀刀身冒起烟火。素霓生手握龙雀刀,在高台上挥舞着,一时之间,高台上满是烟雾。烟雾之中,只有霓生和龙雀刀,似仙人一般,飞来飞去,隐隐发着光亮。
麟祉看着身子躬得更弯的顺昌,冷冷地轻语:“你费了不少心机要让霓生出丑吧。她走了,你好办事啊。可惜了,这把刀,不是我天天琢磨的那把,也不是霓生整天练的那把,霓生这把带了机关的刀,一直藏在母后殿里。很失望吗?”
顺昌不改奴颜卑膝之相,脸皮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里,却含着无数阴骘。
麟祉霍地起身,快步走到台前,器宇轩昂,自有王者之气:“上天,祖先,给了我们启示,这一次,我们为国而战。有异议者,斩。”
祭台上烟雾未散。他华服庄严,眉梢眼角,清贵风雅。霓生觉得自己到底做了几个正确的决定,比如喜欢麟祉,比如为他卖命。
五
大典之后,新君放弃在京稳固地位的好时机,决定亲征。
冒進求胜的霓生与他不再生分,在大营争到面红耳赤,非要突袭,麟祉却直摆手:“你若是丢了性命,我搭上一副好棺材不说,自己还得哭个半死,这不划算。”
霓生才不听他的,偷偷带人混进城里,趁夜偷袭。临去时,她又拿起了那把躺了几百年的龙雀刀。如果只把它当作一把普通的刀,它的刀刃,也应当属于战场。
一场厮杀。近身搏斗,进退防守,不能有一丝疏忽。直到最后,他们被敌人逼上城墙。
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身上被划了无数口子,霓生的手心冒冷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生死之际,却听到城墙下响起了一阵阵号角声。是麟祉带着救兵赶来了。
她必须活着,他来相救的情分,怎么舍得辜负?敌人却是倒了一波,又来一波。血溅在脸上,刀的刃,恐怕都要砍坏了。龙雀刀啊、龙雀刀,你真的是块废铁。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 她的掌心忽然一阵阵发烫,手中的刀不再听她的使唤,却带着她的手臂,向前抡起。
龙雀刀虎虎生风,招数太快,力道太猛,黑夜里腾起一道一道的亮光,刀刀毙命。她被那把刀拖着走,好几次几乎跌倒,那把刀还会提她一把。手都震麻了,差点要脫手,那把刀却还是不离不弃地粘在手上一般。霓生又欣喜又惊奇。刀啊刀,你竟不是废铁。
人也兴奋,刀也兴奋,一个个人头落地,此起彼伏的惨叫,然后是人头骨碌碌的响动。直到血腥气息令她反胃作呕,她才醒悟,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杀人如麻。
心中一阵寒栗,她从墙梯上撤退,落地后才知道,麟祉受了重伤,伤在胸口,昏迷不醒,已经被送回营地。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急于求成;如果,不是她贪恋战果……她策马急奔。她的亲人都不在了,她再也承受不起失去麟祉。
营帐里烛火通明。军医在榻前垂头丧气,他们说,会尽力而为。
难道,她真是一颗灾星,连心爱的麟祉都害了?不,她不信。越是这样混乱,越应该冷静。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封锁麟祉受伤的消息,要重新布置防线,要部署作战计划……
霓生守在榻前,无声地流泪。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烛花。她回身看护灯火,却见灯下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盘着腿,歪着头,斜睨的眼睛里盛满妖媚。
霓生有些恐惧。她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地喘气,手在腰间忙乱地摸着,刀呢?刀呢?她摸到了刀柄。抽刀的声音都颤得发着涩。
女孩子眼睛眨了眨,手指温柔地弹了弹刀身:“素将军,别怕。”
“你是谁?死神?你可以带走我,但是,请别碰他。”
女孩子摇了摇食指:“人家才不是什么死神,人家是一只狸猫。”
“你是妖怪?”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让他起死回生?”
素霓生此刻的表情像一个等待下注的赌徒:“你真能做到?”
狸猫挽着她的胳膊,眼波流转:“做不做得到,还得看你啊。”
六
麟祉醒来后,素将军却病倒了。将士们想,也许素将军初次用龙雀刀,元气耗损,才会如此。幸好,醒来的麟祉亲自上阵,应付压境的敌军。
鏖战了两天两夜,双方将士筋疲力尽,却仍是僵持不下。
黑夜降临时分,一声远远的低吼,打破了眼前的局面,敌国的将士们见到了曙光。
现在,远在京师的浑天兽终于运抵边疆。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了。浑天兽为羽灵国特有,高大健壮,彪悍无匹,稀少珍贵,极难驯服。
承载浑天兽的巨大木轮车,带着一路的泥泞。驯兽师疲惫地坐在兽背上,艰难地指挥着它正对敌人。这只畜生看上去焦躁不安,不停地用巨大的爪子抓挠着被鲜血湿润的土地。它俯视着地下的人们,不知先从哪里下手。
列襄国的冲锋队冲了上去。一瞬间,三四个英勇之士便被浑天兽的巨爪扇得脑浆迸裂,四肢飞散。浑天兽一步一步走向麟祉。马惊了,麟祉紧紧握住缰绳,抽出了自己的剑。
霓生,我是不是还没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见你了。他在战马上跃起,剑碰到了浑天兽的脖颈,他也被甩在地上。
它的喘息带着好大的腥味,獠牙上布满涎液。沙沙沙,时辰再过去一点儿,它便会把列襄国的国君撕裂。浑天兽的身体向前倾了倾,驯兽师焦急地催动。然而,下一刻,那浑天巨兽,竟然向麟祉跪了下去。任后方的士兵如何呐喊,这巨兽始终温顺地跪着。
盖在月亮上的那朵云都走开了,它仍旧跪在那里。就在这时,敌人的背后响起冲锋的号角声。列襄国出其不意,包抄了敌军。这一场胜仗,实在令人欣喜。
霓生用一把龙雀刀杀出重围的场面,也没有被忘记。见过的将士们说,那浑天兽定是怕了龙雀刀的灵气才跪下的。素将军是功臣。可是,病愈的素将军,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个在城墙上挥刀杀人的素将军不见了,她脱下了戎装。
麟祉乍见弱柳扶风的霓生,也觉得惊艳。他敲了敲她肘上的玉环,有些害羞:“你这副模样,是不是得病了?”
霓生掩袖而笑,美目顾盼:“霓生本就是女儿身啊。”
麟祉第一次听她说这么软糯的话,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你这副模样,挺瘆人的。不过,”他认真地用手指拂过她的眉毛,“真的好看。”
“霓生”笑了,因为附在霓生皮相中的狸猫笑了。她觉得跟素霓生的交易一本万利,她十年前就看上的少年,她偷偷看了十年的少年,今日跟她言笑晏晏了。
七
回朝路上,素郡主下车舒缓筋骨。过了几许,人们又看见素郡主往回跑,跑得花容失色,裙带乱飞。原来,她身后五六只野猪正在追赶,獠牙长且锐,离素郡主仅几步之遥。
最先反应的麟祉,他的目光本来就跟着她,怕她有闪失。
麟祉拔了剑,疾步迎上去,太阳映在他的铠甲上,耀眼而温暖。
可他的伤刚好,不可以再有差池。斜刺里,便闪出一道黑影。那黑影略嫌细瘦,挥一把晶灿的大刀,刀法精纯,几只野猪应声倒地。
众人纳罕,龙雀刀的主人怎么会怕野猪。但也不是不能解释,龙雀刀作为圣物,不能随意带在身上行走。她离开了龙雀刀,也只是个平凡女子,会倒在国君的怀里哭泣。
这次遇险后,素郡主收了一个婢女。那道突然出现的黑影是个女子,她也用刀,寻常的刀。她整日冷冷的,瞧着是个美人,却不可亲近。
无人处,“霓生”疼惜地抚摸着她的眉心:“整日哭丧着脸做什么?我的脸不好看,配不上你的魂儿?这里都要起皱纹了。”
黑影不耐烦地道:“我早说过,只要你对他好,我做游魂也使得。不用你的皮相也罢。”
“霓生”不满:“那不行。万一哪天他喜欢上我的皮相呢?我这皮相,得用你的魂滋润着。赶快喝了这碗银耳汤。”
黑影推开:“不吃。”
“霓生”把汤举到她鼻尖上:“我要是长了一丝皱纹,信不信我让他的子民大旱一年。”
“好。”黑影最受不了这样的威胁。她上下打量着狸猫,“太扎眼了,你可以朴素些。”
“你也别穿黑,黑色不适合我的皮相。”
大军回到京都,上至国君,下至平民,都沉浸在热烈的喜悦中。那只狸猫却带著素霓生的躯壳,站在空旷的花厅里发着慌。
明日,是麟祉的生辰。麟祉昨晚特意来提醒,问她说好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她好不容易见到麟祉,本想浓情蜜意,不料他竟十分期望地望着她。“霓生”知道此时不能问他是什么,只好支支吾吾。
他狡黠地一笑:“明早,我可要见到。”
“霓生”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心里暗骂霓生,到底准备了什么。
此刻,黑影不在身边,因为狸猫不忍看着自己的躯体日渐憔悴,由她郊外纵马去了。狸猫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幽颜洞里睡觉。狸猫拽她起身:“他要的生辰礼是什么?”
黑影侧身向里睡去。
“你再不理我,明天我就给他下蛊,让他迷恋我,从此君王不早朝。”
任何一种对麟祉的威胁,黑影都没办法冷静面对。她只好问清缘由,仔细琢磨,却实在想不起来:“不如我随你入宫,随机应变。”
“可以。但不要耍花样。”
八
这是他康复后,她第一次近距离见他。
那一晚,她和狸猫做了交易,保住他的命。霓生换上狸猫的皮相,从此两人便是路人。
麟祉牵了牵“霓生”的袖子:“等我很久了?”
以前,他这样问,她会一脸嫌弃地道:“本姑娘闲的,等你才怪。”
黑影跟在狸猫身后,被他瞧见了。他做了个手势,便有宫人引着她出去。
这就对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可霓生的心里荒凉得很,身体不是自己的,不知往哪里走。她只想按心中所想,抱着他,不放手。回首望去,“霓生”果然抱着他,不放手了。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他无所顾忌地爱“霓生”,霓生又可以断情绝欲,用龙雀刀,为他拼杀天下。狸猫很陶醉,还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温柔地回应他:“想啊。”好险,差点连猫须都显出来。
“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她垂下头,瞪圆眼睛,嘟着嘴:“我真的想不起你想要什么了。”
“素霓生,你……”他又气又笑,在她脸上掐了掐,到底转过身,张开口,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二十年前,霓生和麟祉偷喝了果子酒,爬到露清楼上胡闹。霓生围着转啊转,麟祉一把抱住她,温热的酒气喷在她脸上:“霓生,等我们长大了,就换牙齿。”
后来,他们都假装忘了那晚的事,跟从前一般亲密。现在,他们真的长大了,少年时的胡闹终于可以当真。
列襄国人的犬牙,生来特异,想长则长,想短则短。齿断之后,在断裂处接上别人的牙齿,一个时辰即可愈合。
青年人交换犬牙,是南列襄国人定下终身的表示,狸猫在宫中十年,自然见过此景。
她看着麟祉掌中的牙齿,只觉得新奇而快活。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时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心意,全身战栗,最后只说:“你爱我至此,我无以为报。”
狸猫平日只是一只狸猫。那天,她在御厨房偷肉吃,众人喊打。其实,她并不怕什么,只是起了玩心,看他们歹毒到何种程度,然后还施彼身。不巧的是,麟祉打猎归来,救下了她。夕阳拂过少年的身躯,落下瘦长的影子,她在影子上跳呀跳。
很快,她知道,麟祉心里有一个叫霓生的人。狸猫不是没有化成人形的本领,但据她的姐妹分析,若是此时出现,只会成为素霓生的替代品。她只好继续做一只狸猫,等那个人回来,公平竞争。可是,等到霓生真的从山上下来,她看到麟祉一扫往日的忧郁和急躁,整个宫里都喜气洋洋的时候,她绝望了。
本来,她为了他将来坐稳江山,费了很多心力。直到霓生出现,她的心顷刻崩溃瓦解。
她必须想办法,让他爱上她。于是,她趁着他受重伤之际,以他的命运要挟,让霓生与她互换了皮相。这办法,好是好的。不过,她听说有句话叫作饮鸩止渴,再贴切不过。他越因着霓生的皮相而讨好她,她越是百爪挠心。她看见自己的皮相被他赶出文华殿,那种落寞,比较霓生,她只多不少。
麟祉等得着急,轻问:“你的呢?”
“霓生”这才想起自己的牙。她赶紧张开口,可使尽浑身力气,也掰不断。
急了半天,“霓生”惭愧地道:“我……身体不适,改日,一定给你。”
麟祉难免失落:“好。”
九
黑影被麟祉赶出他的寝殿,只觉得草木花鸟,都是恹恹的。
宫里的景色也没多大变动,顺着小时候常走的卵石路,不知不觉走到龙雀神殿附近。忽然,殿内冲出一个宫人,神态慌张,口中直嚷:“不好了!不好了!龙雀刀,龙雀刀……”
黑影拔腿跑到神殿,只见守护神殿的士兵和守刀人站在门首,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此刻的龙雀刀,正在殿内飞高飞低,撞东撞西,到处是刀痕,到处火花四溅。黑影站到门首的那一瞬,那把刀忽地飞近她,把周围几个士兵吓得抱头鼠窜,却绕着黑影打转。
糟了,这刀该醒的时候不醒。黑影一面偷偷用手拍拍龙雀刀的刀柄,一面对那几个宫人解释:“我这衣服是素郡主赏的,龙雀刀恐怕是认出素郡主的气息了。”
龙雀刀经她一抚,果然乖乖地飞了回去。霓生暗暗舒了口气。这时,几个宫人一齐向黑影身后施礼。黑影回过头,竟然是顺昌。
她也随众人行礼,这时不能露出任何马脚。也许哪一天,这些马脚就会令麟祉万劫不复。
黑影看他走进龙雀殿内看刀,突然想起一件事。
下山之后,麟祉带她去见王后。顺昌作为一个男性宫人,竟然也很自然地出现在王后内室,这不合规矩。可是,麟祉怎么像没事人一样?
宫里那些条条框框,他记得最清楚了。难道,他是假装忽略了这一点?
难道,王后跟顺昌……那么,国君的死也和此事有关?黑影不敢再往下想。
上次龙雀大典,她和龙雀刀“显了灵”。唯有她知道,麟祉在大典之前,花尽多少心思。他用了几把假的龙雀刀,跟顺昌的势力捉迷藏。
当时,霓生看看桌上排成排的龙雀刀,又看看麟祉。关心和疑惑装在眼睛里,穿过二十年的岁月,与他达成新的默契。他拍拍霓生的肩膀,安慰道:“不要问了。那些污秽的事,由我自己解决。”
夜里,在霓生府邸,黑影看见狸猫的脖颈上有一颗白亮亮的牙齿。
黑影隐隐有些不安,忙问:“哪里得来的?”
狸猫得意地道:“他给我的。”
原来,麟祉是要与她交换犬牙。可惜,与他交换牙齿的,是另一个人。
黑影沉默良久,哽咽着问道:“你还礼了?他高兴吗?”
狸猫摇头:“我正要问你,怎么才能掰断犬牙?”
没换?那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她是龙雀刀的主人,必须灭掉一切对他的希冀。
“只要你心里想着,犬牙自然会长。就像我这样。”
狸猫努力半天,也没有成功。她有些明白了,这犬牙,只能由真的霓生去换。
把皮相还给她?这可不行。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日。就是在这一日,麟祉来山上接了霓生,这实在是值得纪念的日子。黑影在地上撒了一把米,跟山上的老鼠燕子拉家常。
它们吃得欢快,可这个撒米人却号啕大哭。她哭什么嘛,打扰它们进食。
哭着哭着,黑影觉得手掌发热。她抬起手,只见手掌漏出点点寒光,像龙雀刀的刀光。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麟祉出事了。
她立刻上马绝尘而去。动物们惊得四散,这女人好奇怪。
这一天,麟祉等了好久。父王在时,权力不知不觉移到了顺昌手里。父王临终前,终于觉悟,命他将霓生接回,做好防备。
但他在今日,偏偏将“霓生”禁在府中。“霓生”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新王温和地一笑:“上次,你为我冲锋陷阵,我已经过意不去。这一次,让我自己来。霓生,你应该懂我的。只有我赢了,我才配得上你的犬牙。等我。”
那场巨变,发生在太后的桃花殿。
新王的虎贲军将桃花殿围成铁桶。却没想到,顺昌在桃花殿内外,亦有埋伏。
太后站在两军之间,如平常般淡然:“好孩儿,母后等这一天,等得好辛苦。我一生懦弱,身不由己,今日,就让我以血为你壮行。”
说罢,她便服下袖中毒药,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顺昌抱着她的尸身,无限痛惜地问:“你明明可以选择更容易的路,为什么要逼她死?”
麟祉的眼睛里血丝绕布,似荆棘,是哀恸:“你没资格提母后。这条路,在我的心里更容易。”
剑气在空中划出凌厉的线条,四周涌来拼杀的声响,是一曲不成调的垓下歌。
他要为自己劈开一条路。这条路注定血肉模糊,却是唯一的生门。
“霓生”是妖,麟祉禁不住她。桃花殿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她却不敢动手了。
她救了麟祉的命,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她再去干扰列襄国的国运,她就没命去做“霓生”了。她正在无助地祈祷着,一道黑影,飞入了桃花殿。
她手中的龙雀刀,如风靡草,斩杀异党。她是他走向天光的领路者,她是改了曲调的知音人,你听,那不是垓下围,那是王者的欢歌。
等到尘埃落定,她已满身鲜血,如嗜血的魔头。为了他,只好甘之如饴。
他走近了,更近了,满是疲惫,满怀感激,但他却狠狠握住她的手腕,似有所悟:“你,怎么能用这龙雀刀?”
龙雀刀叮叮响着,像是在颤抖。
“是郡主教我的。”黑影用力甩开他的手,“主上不要纠结于此,趁机抓捕余党才是。”
说罢,她便如来时一般,飞出桃花殿。
尾声
一场宫变,新王又添一层阴郁。
他热孝在身,又消瘦了。“霓生”服侍他进食,他搅动着米粥,不经意地问:“当初住在幽颜洞,我托送米人给你送的信,你还收着吗?”
“霓生”惶恐,信口胡诌:“藏起来了。我要留着自己看。”
“是吗?”他笑了一下,却脸色一变,一把拽下她颈上的牙齿,露出王上的气焰,“你藏什么?怎么藏?你不知道,送米人根本不能送信吗?你不是霓生。霓生呢?她在哪里?”
“霓生”也变了脸,狰狞的狸猫脸上,猫须一抖一抖:“发什么威?要不是我,你能从战场上平安回来?喜欢霓生是吗?你不知道她必须断情绝欲才能用龙雀刀吗?你无能,你任性,我凭什么喜欢你?”猫爪掐着麟祉的脖颈,猫眼里流出的泪浸湿了柔软的猫毛,又哭又笑,“我想了想,我这么努力,还是空欢喜一场,不如,我把你了结了,我就无牵无挂了。啊?”
“断情绝欲?”麟祉不停地重复着,像是感觉不到窒息的痛苦,像是忽然醒来一般,“你说得对。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空欢喜了。”
“放开他。”冷冷的声音响起在灵殿中。
一道熟悉的黑影,飘然而至。她手中的龙雀刀,抵在狸猫心上。
狸猫并不松开手,她笑问:“龙雀刀虽然能杀我,可这皮相是你的。你舍得吗?”
麟祉欣慰地一笑,努力说道:“我知道你是霓生。你不会舍了龙雀刀,你只会舍了我,对不对?”
刀推入狸猫的心脏,“霓生”死了,她的皮相也不能再用。
“王上,世上再无霓生。你不必再牵挂。从此,我会用龙雀刀,为你守护王土。”
黑影飄然而去,只有王上,手握断掉的犬牙,在太后灵前,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新王守孝十年,后宫一直空虚。宫人议论,主上还是忘不了素家姑娘霓生啊,可是她为何不肯回京城?天地良心,主上并未二心哪。
嗐,他们天潢贵胄的事,凡人真是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