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华
我的舅舅春节前走了。
他在走的前一个晚上还很憧憬这个春节。他给我妈打电话,春节一双儿女都会拖家带口从打工的南方回来,儿媳妇要生二胎了,这个年会是大团圆。他邀请我妈从北京回湖北老家过年,热闹热闹。
我舅舅是个典型的农民。他长相土气,有鲁迅那样直立的硬碴碴的倔强头发,有《东成西就》中欧阳锋般的“香肠嘴”,有个大肚子,进堂屋,肚子总获优先权。
长相很“闰土”的他种地很烂。放眼望去,一大片田地里,稻子最瘪的、棉花结桃最少的、芝麻最矮的,准是他的地。他更像“地下工作者”,他种的地瓜、花生、土豆,一扯一串,产量惊人。
舅舅家没什么规矩,是孩子们的天堂。他家的大门钥匙塞在一只破棉鞋里,棉鞋挂在外墙上。他家好吃的,藏在堂屋电灯下悬挂的篮子里,那是为了躲避老鼠。知道这些秘密的,不下一个生产队。春天,他家茅厕边的桃树上,盛开一树桃花,美得快成风景区了。
他是孩子王,用棍捅牛耳朵,把鞭炮扔在牛粪上,让孩子们身子卷成被子模样,从堤岸坡滚下来。
他很会吹口哨,无论路边阔大的蓖麻叶,还是扁细的麦叶,他拿手卷巴卷巴,就能吹出好听的声。
他的逗在村子里出了名。他卖豇豆,为了卖相好,把短小的藏里头,长的捆外头,有人说他“狡猾狡猾的”,他反问:“人的短裤不是也穿在里头的吗?”
他走到哪里,笑声就到哪里。一个亲戚摔断了腿,他在医院陪床,整日讲段子,同屋的病人说:“好不容易接好的骨头,快被你的笑话笑断了。”几天后,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爆笑声的护士,轰走了他。
村里的红事白事,离不开他,他像麻将桌上可以充当任何一张牌的“癞子”,救各种急。他干过账房先生,在婚宴上端过盖红纸的菜盘,白事上抬过棺材,吹过唢呐。村里的大小宴席上,他从不讲究排位,不装大,有肥肉吃,有笑话讲,似乎就够了。
其实,日子于他,并不都是蜜。他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他开拖拉机,出过车祸。他得过出血热,那是一种老鼠带来的传染病。他得过血吸虫,那是他在水稻田里感染上寄生虫。他的胃,大出血数次,险些丧命。
老婆得了风湿,他四处抓大蚂蚁泡药。老婆不能碰冷水,他就每天挎一篮子衣服去河边,在一群婆娘里,洗衣服。后来,老婆脑梗中风,养猪养兔养鸡,种几亩地,全落在他身上。
这些苦难,最后都成了他讲笑话的素材。就像他的老乡余秀华说的:“有时,我是生活的一条狗,更多时,生活是我的一条狗。坚强不是一个好词儿,两岸的哈哈镜里,它只能扁着身子走过。”
为了养活一双儿女,盖房子,娶儿媳妇,除了地里刨食,他得出去找活钱。
头脑活泛的舅舅,开着他的农用车,去山沟里贩苹果。没有读过一本经济学书的他,不是拿物换钱,而是拿物换物、物再换物,最后换钱。比如,他卖苹果给山顶的村民,从山顶换板栗、山货,到半山腰换木耳,再到平原,换成大米、玉米,最后卖粮食。经他一手折腾,他的日子似乎总能比别人“多收了三五斗”。
那双握着掉了皮儿的方向盘的大手,就像市场经济无形的大手,调剂着一个小小山区微小市场的平衡。
他待人就像他的堂屋一样敞亮。每年过年杀猪,他都把上好的猪屁股留给我们这些吃不到土猪肉的城里亲戚。他去城里卖菜,把最好的菜留给忙着上班的侄儿侄女,次之卖掉,最差的进他肚子。
他老婆家,兄妹近10个,人情份子钱,是极重的包袱。他省吃俭用,踮着脚,撑一个家的颜面。
他不抽烟不喝酒,腰上老旧的皮带裂口裂得让人担心裤子随时会掉下来。直到最后,儿女给他寄回来的羽绒服、皮鞋,他都没舍得穿。
他的农用车,“突突突”地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他离世前一个月,被警察攔下,车太老了,不能过年检,必须没收报废。
他心疼了好几晚。饱含着汗水的麦子并不像诗人说的“一咬,流出一地月光”。农民的日子哪有那么简单。
可日子再苦,他也会偷着找到甜。有时候睡觉前,他会含一颗水果糖睡去,第二天醒来,他说,流的口水都是甜的。终于,晚年,他得了糖尿病。
他穷尽一生,盖了新楼房,进城打工的儿女都没有要。儿子要在浙江打工的城市买房,舅舅拿不出钱,也不支持,说乡下人终归要回乡下的,有多少面粉做多大的馍。儿子在大厂子操作数控机床,心大,咬牙贷款买了房。相比老家的小楼,他更在乎能开着新车,有面子地回老家。
后来,儿子城里的房价翻着跟头地涨,舅舅欢喜,感觉世道变了。
他一生最远去过北京。那是10年前,我接他和小姨来北京玩。他说“鸟巢”真的跟他家树上的鸟窝一样。他第一次去麦当劳吃汉堡,洗了手,用烘干机吹手,他笑着感慨:“要是让我家的水牛,吹吹这个烘干机,它会啥反应?”
从长城下来,我给他们兄妹俩,每人做了一个印着他们长城照片的茶杯。事后,村里人说,他逢人就端这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杯子,请人喝茶。
忙碌了一辈子。最终,65岁的他“像书里写的大人物一样,倒在工作岗位上”。
旧农用车被没收,贩不了苹果了。他就和小姨找了一份临时工,上门给煤气表喷漆、贴二维码,活儿很轻松,兄妹俩每天有说有笑地干活。有一天,他们吃完午饭,在马路边休息,舅舅突发心梗,喊浑身热,他倒在妹妹怀里,不到10分钟死去。
文人说,农民的命,和“玉米籽”的命一样,经过秋风的墓穴、经过雪、经过春天的疼,“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
他终于停下来了。如今,他的新农用车就停在院子里,还没有来得及装一个苹果。车花了8000元,赊账2000元。
桌上摆着他新做好的两副弹弓,两个孙子春节回来,一人一个,不打架。家里装上了新空调,等着给就要诞生的新生命取暖,新空调的线耷拉着,包装还没拆,插座还没装。
很多事等着他。他还没来得及教会老伴儿怎样去银行取钱,怎样给手机充值,11只灰兔子等着他喂。
全村人来给他送行,白事宴席上,人们吃着舅舅种的菜,讲他的掌故,商量着抬棺材时,谁站前头那个最重要的位置。有一个村民说,他走了,晒谷场上,连给我撑麻袋、装谷子的人都没有了。
整个大家族从全国四面八方,赶回老家。大家围坐着在火炉边烤火,炉子上坐着黑黢黢的水壶,冒着白汽,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匹布那么长的话想说。
我和母亲赶回老家前,女儿塞给我一本绘本《獾的礼物》。绘本里,老獾死了,动物们聚在一起怀念獾。鼹鼠说是獾教会他剪纸,青蛙说是獾教会他溜冰,狐狸说獾教会他系领带……最后一页是,鼹鼠跑到山坡上轻轻地说:“獾,谢谢你。”
舅舅真是像极了这只老獾,死亡不过是穿过长长的隧道,愈跑愈快,最后觉得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自由了,不再需要身体了。可他留下了很多。
除了怀念他,大家也各自说着打工的不易,很多亲戚十多年没见过了。有个亲戚说,他们一家人在石家庄,用地沟油炸点心卖,每次烧油锅时,就把三四岁的孩子关在卷闸门里,留一条缝,孩子的脏脸和一条狗的脸,从卷闸门下的门缝钻出来,任凭身子怎样爬,也爬不出来。脑补下画面,大家爆笑不止,全然忘掉了这是丧事。
那一刻,舅舅像是一个黏合剂,把分隔多年、分崩离析的家族,又紧紧聚合。
夜深了,散去睡觉时,大家抢着穿舅舅的棉拖鞋,争着盖舅舅用过的花被子,没有丝毫的忌讳。在舅舅的被子里,我和我妈睡一头,60岁的小姨睡脚头,我摸着小姨的脚,抱怨太粗糙了,镰刀般割手。似乎几十年我都没有这么近距离,触碰一个亲戚了。这一夜,没有太多悲伤,很快,鼾声四起。
回到北京,我和我妈关系好了很多,她不再抱怨我买买买,我不再嫌她叨叨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珍惜对方。我想,那也是老獾舅舅留给我们的礼物:爱家人。
如今,舅舅安睡在一片泛青的农田里,用不了几个月,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就会长得比一个大男人还高,清明扫墓的人,得在花丛里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找到墓碑。这个归宿,对他这样的农民来说,也许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