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一眼天空

2018-09-16 15:34红雪
地火 2018年3期
关键词:二姨花儿天空

红雪

那时我在草原上牧羊。

羊是东北细毛羊,雪白雪白的,草原碧绿如洗一望无垠。我和我的羊群像一支迁徙的部落。我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甩着牧鞭,围着羊群游弋着。我没有觉察出我像个骑士,却有一丝落魄颓唐。

八月草原美好的大境,没有包容我高考落榜的情绪。我觉得整天和羊打交道,恐怕这辈子也就那么回事了,最大的恐惧与孤独,就是没人和自己交流。耳边是风,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苍茫,脚下是苜蓿草波浪翻滚,几束瘦瘦的野花探头探脑,一点诗意都没有,一点温存也没有。这样看得时间一长,我就更没精打采了。

空中一两声鸟鸣深入我的耳鼓。我抬起头来,双眼就定格在天空上。

此时,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瓦蓝瓦蓝的,是那么纯粹,那么柔和,好像专门为我铺好的一帘大幕。大幕说多远就有多远,说多辽阔就有多辽阔。天空上有一排翱翔的大雁,秩序井然,嘎嘎鸣叫着飞过我的头顶??我的心震颤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头上有天,脚下有地,手中有我的牧鞭,眼前有我的羊群,其实我多富有呵。

于是,我在仰望天空中得到一丝启示,那就是一旦生活不能承受之重时,我就抬头望一眼天空。

而贫穷一直撕咬着、折磨着我的肉体和自尊。生产队解散那年,我家经济拮据到了极点。都上高中了,我还穿着露大脚趾头的农田鞋,在那所县重点高中的校园里顯得十分寒酸和尴尬。就这样,我还得起早贪黑来回步行20多里土石路。我决定辍学,把牧鞭交给了弟弟,去住在小兴安岭伊春友好区的二姨家谋一口饭吃。

在我的意识里,林区的二姨家是一座美丽的天堂,净吃大米白面,住着暖洋洋的房子。对于我的突然降临,干瘦的二姨夫、胖墩墩的二姨在惊讶之余,对我的父母抱怨连连。可他们还是抹去了我眼角的泪水,像招待尊贵的客人一样给我闷了大米饭、炖了红烧肉,看着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饕餮??那晚,躺在二姨家暖暖的火炕上,我幸福得忘了做梦。

到二姨家第三天,二姨夫给我找了一份育林的活儿。我便随着一群家属工到山上林场,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工生涯。

那年,我16岁。

我们每人每天要从崖畔的种苗池里,选出5000株体直、根好的松树苗。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有些吃不消,那些刚从校门出来的女孩子们更是呼天喊地。可我总像有使不完的劲,因这要比薅谷子、割麦子或是脱土坯那些农活轻巧多了。尽管我们要两头顶星星、望月亮早出晚归,我却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概全仗着每天能挣3元人民币以及二姨给装入口袋的两个白面馒头支撑着。

在大山的怀抱里,聆听风的吟唱、呼吸清新的空气,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清澈。有时育林需要搭伙操作,经常和我在一起合作的是一个梳着羊角辫叫花儿的女孩。花儿穿着朴素,头发焦黄,像秋天的草。她整天只管低头干活儿,幽幽郁郁,毫无生气。

听人说,花儿七岁时她妈妈得病死了。爸爸是个酒鬼,一喝就醉,家里造得一贫如洗。为了两个上小学的弟弟,花儿初中没毕业就不得不走出校园,开始找活干补贴家用。

同命相怜,我和花儿干活很默契。我从她忽闪的大眼睛里、一笑一颦中读出了苦涩中的坚强,我们总是第一个完成任务。有时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唠嗑,她的神经松弛下来,有说不完的话,还会对着远方唱起一首首老歌。当她发现我正贪婪地听着,羞涩地一笑,瘦消的脸庞泛起一丝红润。

吃中午饭时,她时常把带来的馒头分给我一半,我百般推辞,可还是拗不过她:“哥,你是男的,多吃点,两个馒头哪够呀。”吃着吃着,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休息时,我和花儿结伴到山脚采达子香花,还有都市果和那一串串绿中透红的雅格达??

可育苗的活儿没干几天,头儿看我身强体壮,就把我打发到深山中,让我操作油锯,当一个“喝令三山五岳开道”的伐木工人。

小兴安岭素有红松之乡的美誉,虽是严冬,可不落叶的松针依然碧绿,山腰上的积雪没了小腿,遮天蔽目,彻骨寒冷。可油锯声一响,我们就忘了一切,我们像对付战场上的敌人一样,把一棵又一棵松树撂倒在山坡。虽然那时没实行承包,可油锯手们都比赛着干,暗自较着劲,为了年终捧回一个“青年突击手”或“伐木大王”的奖杯,别的就没有想那么多。

我们住在帐篷里,吃冻白菜土豆大萝卜,喝积雪融化的雪水。油锯手们都十八九岁,白天生龙活虎地干一天活儿,没啥乐子事,可一回到工棚,事就多了。有的想家,想家其实就是想妈,躲在旮旯呜呜嘤嘤地哭;有的坐在大通铺上对酒当歌,猜拳行令,山呼海啸;有的闲扯皮子,就是侃大山,扯得话题无非女追男、男追女那点事。而我就是在那时,开始不知深浅地在并不十分明亮的嘎斯灯下,划拉开小诗,三行五行的方块字,罗列着青春的萌动,抒发着一腔豪情,星河灿烂的天空也就成了我眺望的目标。

可以想象,十八九岁的我,在大山的怀抱里,偏安一隅,或是端坐在一个树墩子上,聆听着四周传来野兽的狂嚎低吼,山风的阵阵呼啸。尽管天上没有月亮,可星星在银河两岸遥相辉映,工棚前的篝火靓丽而温馨,还有一个工友吹着口琴,悠扬的音乐飘荡着、跳跃着??多有诗意呀,这诗意就有激发我们豪迈地透支青春的理由,就有了我们畅想未来的铺垫。那青松、那琴声、那星辰、那雁阵??就是我们生命里程碑上一处耀眼的记号。

时间慢慢流淌,转眼就是秋天。

在我偷偷跑到山里打工时,父亲几次写信催我回去读书,一次次独斟独饮,默默流泪。见我不回,又派母亲去接我回去。

母亲抚摸着我被山风吹得粗糙的皮肤,拍打着我瘦弱的肩膀,眼里的泪淌成了一条河。妈说:“你叔(听信算命先生的话,管父亲叫叔)天天喝酒,天天骂人,老是叨咕不念书咋能出息人呢?”

我决定回去念书。临行前,我特意和花儿道别。她听后怔怔地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说:“哥,还是回去好,回去念书考大学,多好呀。”我说:“好,好??你多保重。”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走了好远,花儿还孤零零地站在山脚下,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返乡的列车穿行在山谷间,阵阵山风夹杂着松树油味从车窗灌进来,好像呼吸到了树的体香。车窗外节节败退的山影,是满坡满岭的树,还有树影里盛开的不知名的花??

山花摇曳,我心惆怅。

我再也没见到花儿。

我又重新坐到了课堂。

我到书海中漂泊,书中有米兰·昆德拉、里尔克,有梵高、毕加索,有鲁迅、艾青、钱钟书??他们眨动着智者的眼睛,一路播下理念与公序良俗,叮咛我们迈开脚步不停地行走,开启行为细胞的钥匙,不断地思索。我到生活中流浪,流浪就得生存,生存就是承受命运的多舛。

今天,我行走在楼房林立的城市街道上,金属的火焰烧烤着我,钢筋水泥的桎梏囚禁着我。这不是草原的辽阔,不是森林的肃穆,有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尘埃与污浊。当满眼的霓虹湮没头顶的天空,当化学烟尘遮挡住我的视野,当大片的植被不能幸免地被杀戮,当人心与人心间的花玻璃越来越朦胧,我们的天空早已不再纯洁。可我依然以最初的情感寻找蓝天,寻找蓝天上那自由飞翔的大雁。

在晴朗的日子,我们仰望天空,天空如此辽阔;在阴晦的日子,我们更不能把头低下。我想:一个不绝望的人,一定会看到天空的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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