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秋水下的乡村是桃花源,清静独孤。雨轻轻地,庄严极了。倘或雨下得紧些,汇聚到屋顶的瓦沟里,从檐上落下来,错错落落,仿佛编钟之音。池塘两侧的石头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坐在上面,凉意袭人,坐得久了,才觉出热来。山涧溪流在谷底躺着,干净透明如同融化的水晶,水中石子被淘洗得颗颗浑圆。
春水青嫩鲜亮,是人生第一阶段;夏水走泥,洪波涌起,是人生第二阶段;秋水无声绵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人生第三阶段。苏东坡写《赤壁赋》正是中年时候,也正是秋天。一厢情愿地想,或许是秋水让苏轼情不自禁。情的美好正是不自禁,情的痛苦也是不自禁,不自禁如同秋水,流得缓慢却义无反顾。
《赤壁赋》中,秋水笼罩一切,是节令之秋水也有庄子的秋水。庄子与苏轼都适合在秋天阅读,通体清凉,风的肃穆中虫鸣唧唧作金石声,远处田野翻开的泥土以及田野小径上乱栽的枫树,更接近他们文字的氛围。
清代书法家邓石如自题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这秋水文章只能是明清小品,不可追溯苏东坡,更不能比拟庄子。庄子的秋水、苏东坡的秋水渗透了尘世之土。我在乡下的时候,经常挖地,一锄头下去,泥土湿润鲜活,仿佛读庄子苏子的文章。
很多年前的庄子和苏子,在一个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的瓦房下或者茅屋中轻描淡写,抒怀追忆寓言。秋水自树干枝叶间漏下,心思澄明,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渣滓无凝滞。秋水流入庭院,不成烟,不成雾,自成一片雨帘。不知不觉中,天已垂暮, 柴门静掩,沾泥的草径,有人回家了,粗朴的桌椅上放着陶碗。
我越来越喜欢读庄子、杜甫、苏轼。李白的对酒当歌、晏殊的声色迷离,如同秋水岸上老旧的涨痕,春潮退下去上不来。在庄子那里,秋水弥漫,无处不在,秋水的气息裹挟着他身体的肌理。苏轼的秋水盈盈如一杯清茶,庄子在秋水中游泳,另有一番快意的萧瑟。苏子在秋水中驾一叶小舟,举杯盏且饮且行。人生如蜉蝣置身于天地,渺小如沧海一粟,只在须臾,不像江水滔滔无穷无尽。携仙人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这些都是梦,人生的憾恨在秋风秋水秋思中。
常常听人说,水流處必有灵气。有年夏天,我在黄河边看滔滔洪水,浑浊沉重,泥腥气与水流声席卷了一切,骇人听闻,不明漂浮物沉沉浮浮。这不是我心中秋水的模样,秋水共长天一色,秋水应该是湛蓝碧青如天空的。
秋水的颜色是王勃青衣的颜色。读来的印象,王勃着一氅青衣,青得生机勃勃,青得郁郁而结也郁郁而终。王勃是早夭的天才,人间留不住。《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太冷冽,弥漫着岁月的秋意。人生几度秋凉,王勃体会得太早。
夜晚的秋虫在秋水后孤鸣,声若游丝。多少人事在秋水中老之将至老之已至。只有庄子不老,苏子不老,王勃不老,他们渡过秋水之河,在秋声秋色里语惊四座,在秋意秋水里鼓盆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