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
冬季日短夜长。是呀,刚刚日头还在头顶,扫了扫院子,喂了喂鸡,刺溜一下便滑到西山梁上去了。白日真短,短得匆匆忙忙,慌慌张张,气气喘喘。城里人也不例外,上个班两头不见太阳。早晨起床屋里黑,晚上下班外头黑,回到家里倒是亮堂,可那不是阳光,是灯光。忙忙碌碌,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日子这么紧紧张张,应该过得快吧?没有,丝毫也没有。非但没有觉得冬日短暂,一个个都感觉过得缓慢,要不为啥总见书卷报端出现“漫长的冬季”一说呢?冬季的漫长是人们感觉出来的,不,是人们煎熬出来的。日光淡淡的,没有一点温色,寒气就像草原上的群狼到处肆虐。伸出手,手冻得疼。走几步路,脚冻得疼。手脚冻僵了,不疼了,鼻尖却辣辣地疼。疼得眼睛直想流泪,却强忍着不敢流,怕流出来把冰碴子挂在脸上。这日子还能说是过吗?不,是在熬,在煎熬。一煎熬日子就长,唉,好漫长、好漫长的冬天呀!
好不容易熬到立春了,可春天只在日历上露脸,天地间还是冬天的样子——寒寒的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就盼惊蛰,一天一天盼。盼来了惊蛰,似乎也没啥改观。寒还在寒,秃还在秃,要摧毁冬日根深蒂固的营盘可没那么容易。没有耐心,没有韧劲,还真不行,那就打消脾气,耐着性子,慢慢熬吧!
忽一日,地皮软了,踏上去不再像往日那样硬邦邦,倒像是踩在了海绵上,软软的柔柔的。抬起头,高高的杨树梢垂挂起絮穗穗,萧疏的柳树条乍开了“黄翅膀”。哎呀,河边沿,一色的绿气正在蔓延。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春天却悄无声息地来了。
好啊,春来了!
春来了,哪里还能在屋里憋得住?憋屈了一冬的肢体早该展放了,憋闷了一冬的浊气早该释放了。街市上不行,挤窄;村巷里不行,弯折。只有阔野,只有山梁,才是展放肢体、釋放浊气的理想地方。二月二,龙抬头,人们出了城,出了村,原野里、山梁上到处是人。小路上是人的溪流,大路上是人的河流,平地上是人的海洋,山巅上是人的峰峦。随便拦住一个问:“这是干什么?”回答简练而干脆:“采春。”
采春!
采春?怎么个采法?采法不复杂。满地是春气,走一走浑身是春情;小溪流春水,洗一洗满脸是春意;山壑荡春风,爬一爬萦怀是春温。更别说,枯树丛里的松树叶、柏树叶早变绿了,绿得像是点缀的翡翠;更别说,崖壁岩角的连翘花、山桃花早已开了,粉嘟嘟的像是仙女的笑靥。有人手痒了,折一节松枝带回家,往花瓶里一插,满屋子清香,春天的气息就驱走了冬日的萎靡。有人心痒了,掐一朵粉桃花簪在乌黑的头发上,走到哪儿,都是笑笑的,笑开了一个人见人爱的春温时令。采春,采出的是欢乐,采出的是笑颜!
还有人比他们更贪婪,见到春色手也痒,心也痒。手痒没动手,心痒大动心,把那春意、春情、春光,甚而春枝春叶、春蕾春花,装满一肚子,塞满一脑子。回到家里放不下,躺在床上推不开,睡在梦里仍是春水流淌,春鸟啼鸣,春条喷绿,春花怒放……梦醒了,人未醒,反而醉得迷迷离离,痴痴幻幻。迷离中展开纸,痴幻中拿起笔,于是,世人看见:“绿柳才黄半未匀”,那是杨巨源采回来的春天;“二月初惊见草芽”,那是韩愈采回来的春天;“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那是辛弃疾采回来的春天;“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是白居易采回来的春天。
凡人采回的青枝绿叶,香着香着淡了,散了;凡人采回的蓓蕾花朵,开着开着败了,干了。而诗人采回的春天,却永恒地绿着,香着。白居易的春草,从唐朝绿满书卷,绿到了今天;辛弃疾的春花,从宋代香满庭堂,香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