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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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一百年前,著名的哈佛大学诞生了著名的诺顿讲座,讲座的主题是“最广泛意义上的诗意”。1967年,诺顿讲座迎来博尔赫斯先生——他的“诺顿六讲”后来在中国出版时书名叫作《博尔赫斯谈诗论艺》——博尔赫斯开篇即说,他快要七十岁了,他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贡献给了文学,不过他能告诉大家的还是只有满腔的困惑。博尔赫斯的话,当然含有谦逊的成分,事实上他的“诺顿六讲”娓娓道来,收放自如,并非只有满腔困惑,而是充满了解决困惑的智慧。博尔赫斯去世之后,在他未曾造访过的中国,出现了两个博尔赫斯——被支持的博尔赫斯和被忽视的博尔赫斯。诗歌并不赞成通过一部法律消灭艺术分歧,制裁自由的心灵,博尔赫斯亦无意于此,所以他建造了一个有交叉小径的花园,用以安置分道扬镳或者殊途同归。作为博尔赫斯的拥趸,我愿意向这位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老派绅士致敬:他用诗歌为自己赢取不朽,继而用诗歌验证了人类的文化成色和思想深度——触类旁通。献给博尔赫斯先生的敬意,同样允许献给尼采、惠特曼、弗罗斯特、佩索阿、阿多尼斯等等,献给每一位卓立、光辉而伟大的诗人先生——尽管最广泛意义上的诗意不可能由一颗星辰来完成,广泛意义上的诗意也不可能由一颗星辰来完成,甚至,局部意义上的诗意都不可能由一颗星辰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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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一条河流,满足了孔子先生的喟叹,如果有人说见过一条没有源头的河流,我们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被同情的智商发烧后遗症(连桀骜的孙悟空都要认一块石头做父母);写作也是一条河流,如果一个诗人宣称他正在创造一种断绝传承的新源头,我们就要做好准备,在不舍昼夜的写作课上为他预留一个捍卫谎言的席位——欲望本是个中性词汇,一旦与谎言牵扯在一起,就成全了这样一个事实:没见过满汉全席却热衷于对满汉全席的虚拟占有。这与博尔赫斯的理想大相径庭,他喜欢的人生享受,是在诗中“小酌”一番。对于众多写作者来说,大诗人的存在始终是一个爱恨交加的悖论,他们只是在诗中“小酌”一番,就残忍地确立了众多写作者的奋斗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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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述诗人,个个都是宗师级别的大神。他们各为山峰,他们的身影投向大地,拥有力透纸背的智慧和自成体系的气场,而我们从写作那里索取的沾沾自喜,明显属于放大镜下的产物可有可无。百年汉语新诗流变,不乏呕心沥血,不乏前赴后继,不乏波澜壮阔,但尚不足以替诗歌史的当代写法盖棺论定:亲历亲为的时代仿佛没有例外,江湖貌似风起云涌,庙堂实则冷冷清清,最不需要决出胜负的个性化写作,胜负居然成了写作的顶级评判指标。于是,削足适履的格局诞生了削足适履的诗篇,分等级的“附属诗意”开始大行其道。削足适履的诗篇不好吗?分等级的“附属诗意”不好吗?很抱歉,我不打算正面回答这样的疑问。拉低平均线的写作角色及其衍生诉求太多了,所以诗歌的整体含金量必须不断下降,像阅读的好奇心被标题党反复消费那样轻而易举,诗歌的每一次“社会出台”,高光而虎头蛇尾,总是无法摆脱“司马缸砸光”的喜剧性魔咒。网络时代以降,从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借助电子科技的升级,诗歌圈进入内部循环的提速状态,把不设门槛的自媒体运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今天这样主角纷繁,自我加冕的“诗歌诸侯”们怀着惊人的热情迈入惊人的自恋岁月,仿佛汉语诗歌根本不缺少尼采,也不需要阿多尼斯。作为人类文明的共享资源,票友拥有自得其乐的权利,把票友级别的诗篇奉为丛林法则的胜出者——商人以物易诗、小吏以权谋文而没有任何阻力或者异样,却是细思极恐地实现了对诗神的间接羞辱——当然,对于合格的诗人来说,这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话题,注定灭失于正道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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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什么是合格的诗人?通俗地说,写出了合格的诗篇,就可以称之为合格的诗人。问题又来了:什么是合格的诗篇?弗罗斯特说,“始于喜悦,终于智慧”的诗篇配得上“合格”的检阅:博尔赫斯则认为,一味挖掘诗歌里面的意义是拜物的行为,而太过有力的隐喻则会破坏诗歌的诠释构架。假定“合格”拥有一成不变的标准,同一个诗人,有时写出了合格的诗篇,有时写出了不合格的诗篇,我们如何给他打分?很显然,就高不就低的取舍原则更符合艺术的恒久规律——李白也有败笔,但他肯定是合格的诗人;乾隆虽然在作品数量上一骑绝尘,要从诗歌学校领取毕业证书却可能会遭遇反对,他只是完成了数量积累。实践证明,写作数量的积累连参考标准都算不上——艺术就是这样,有时粗暴武断,有时善解人意,大浪淘沙之后,没有一首杰出的诗篇将饮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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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艺双馨,完整的诗人才能配得上这个褒奖。评价同时代的诗人尤其如此——因为生活在同时代的诗人连距离之美的优势都不再具备。在人性的强力碾压之下,遍地聪明的碎片南辕北辙——同时代的同行,他们身上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允许超出你的想象。波德里亚说,如果命运是残酷的,那是因为我们不善于讨好它——波德里亚的潜台词是,如果我们学会了讨好命运,命运将变成一种打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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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责任,不止是奉献佳作,还要有能力向读者展示一首好诗的来历,或日分娩过程。这方面的当代范例是柏桦的长诗《水绘仙侣》,他写了两百行诗,写了十万字的注释——后者可以视为前者的附属,也可以视为前者的有机构成。如果不赞成柏桦,我们不妨拎出苏轼,这位大腕由黄州贬赴汝州,途经庐山写下《题西林壁》,自问自答,举重若轻地把核心问题解决于文本之内。丧失拆解欲望的写作者,一般也不具有重新组装的能力,往往喜欢贩卖“神来”“天成”“梦中偶得”之类不需要证据链的观点,刻意模糊“一厢情愿”和“一叶障目”的边界,洗白江郎。偷梁换柱是一个古老的游戏毫无新意,天马行空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现实而非相反——夕阳沉落,黑夜开始孕育新的黎明,这么说吧,如果不是长夜漫漫,诗歌将和星月一样无处寄存,而诗人的责任将成为诗人虚构的责任,陷入虚构的泥淖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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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诗人喜欢谈想象力,试图通过对想象力的格式化阐释,实现诗歌的去神秘化存在。殊不知,想象力一经谈论,便折了一只翅膀;大谈特谈之后,另一只翅膀也不再具有飞翔的功能。科学研究表明,孩子一岁时,想象力高达96%,长到十岁,这个数字降为了4%。想象力是手工品而非印刷体,是主体的精神冒险不向客体妥协的自由之歌和非物质遗产,沒有一种想象力愿意像规章制度那样以约束更多的人为己任。所以董仲舒认为,诗无达诂,文无达诠,莎士比亚对此深表赞成,他的说法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前不久我去晋南,看了很多地方,身临其境恶补了很多地方文化和历史知识。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晋国博物馆那些国宝级文物,而是一个不经推敲的传说,至今在民间津津乐道:晋献公的宠妃骊姬,为了让亲生儿子奚齐上位,数次陷害太子申生,其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一次谋杀是,骊姬做了一艘大船让申生游湖,这艘大船的奥秘在于,用胶粘合,遇水不久即会开裂沉没,奚齐年幼,见这艘大船描龙画凤,死活也要上去,结果船至湖心而沉,申生以德报怨,舍身救起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在这个不入史记的故事中,骊姬的想象力堪称惊艳,足以让司马迁甘拜下风,至于跟骊姬差不多同一时期的越女东施被我们所讥笑,因为她长得丑,更因为她的想象力过于糟糕。诗歌允许想象力怀着巨大的优越感为写作者提供具体服务,但若把想象力奉为写作的最高准则,怕是也不怎么值得同情。据说人类最早的想象力源于闪电之火,当火成为一种可以控制的生活资料以后,人类对火的想象力便丧失了,这意味着,发现想象力和使用想象力不是一回事,使用想象力和解剖想象力也不是一回事,解剖想象力等同于埋葬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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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为我写下的每一篇文字负责,这是我的“文字洁癖”惹下的祸:在诗歌写作中我摈弃了抒情色彩,在诗歌之外的文字写作中,则毫不掩饰对于钙质的偏好。局部而言,诗歌的抒情性给予我的诱惑已经力不从心,最近十几年,为了强化作品的理性色彩,我毫不吝惜地牺牲了诗歌的抒情功能。我的写作初心是,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并且获得现实主义的直接嘉奖,现在的诗歌理想则裁撤了二分之一的目标,只要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就算不负韶光,就算对命运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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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我怀着一种奇怪的心理阅读诗歌评论,我不知道怎样评判那些空转的词语所隐藏的暖昧立场(水中捞月的欢乐和沙上筑塔的意义除外),我觉得它们的主人应该向尼采学习,向波德里亚请教,向孔子和苏格拉底遥致敬意。偶尔,我也接受媒体采访,跟记者谈论最近在读哪些书,事实上我既不会网购图书,也几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书店,但我不承认我在撒谎,我只是缺少献给流行性阅读的某种热情而已(现有书籍已令书架不堪重负)。偶尔,我也干这种勾当,参加一些诗意消弭的聚会,环顾左右,老面孔一脸油腻,新人类处于油腻前期,我独自抽烟,并不担心活动过程和诗歌的命运,形式主义的掌声献给形式主义的骄傲,多么合理的配置啊——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符号的符号还是符号。我对微信怀有轻度厌恶,但不影响使用(虽然它并不具有检验诗歌的资质),看到很多人在微信面前暴露了不可爱的底裤,我的内心有时会生出恶作剧般的欢乐——亲爱的好友,如果你发布了有趣的内容而我刚好在刷屏,我会在评论区给你留言(虽然不多),我从没用过那个心形的点赞标志(假装不会),最初这可能是一种厌倦心理作祟,及至现在,它被视为一个小小的传奇正在形成我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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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过这样的诗句:请不要在来信中囚禁燃烧;写过这样的诗句:满脸星辰的人消失了:也写过这样的诗句:只有黄河还在以造地的名义逼退大海。但我没有征求黄河的意见。我写过很多没有征求意見的诗篇,我理解把写作降为生存哲学的选择,也理解不愿把写作降为生存哲学的固执——博尔赫斯有言在先,当作家了解自己的工作挣不到多少钱时,他就感到了较大的自由度。在黄河尾闾,风中的观景台高大而醒目,自作多情的人类,画蛇添足的游客,以分贝取胜的抒情者,是那么渴望把自己变成出行时代的集体主义道具,而即将人海的大河,将要带走他们从来不肯使用的真理:不废江河,不废诗篇,不废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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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访问者和博尔赫斯作品的翻译者威利斯·巴恩斯通在《和博尔赫斯一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中有过这样的描述:他陪同博尔赫斯外出,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时常有人上前同博尔赫斯热情握手。博尔赫斯说,是自己花钱雇了这些人来干这件事,“我干了庇隆干的事情,他雇人参加群众大会,呼喊口号”。一个男人走到他们面前,健谈地招呼博尔赫斯,抓住他的手使劲晃动:“博尔赫斯先生,您是不朽的!”博尔赫斯轻声回答说:“不要这么悲观,先生。”一位夫人激动地称他为阿根廷最伟大的作家,博尔赫斯仍然轻声回答说:“你说的话清楚地表明我们的国家正在经历一个困难时期。”有人问博尔赫斯有没有梦见庇隆,他反驳道:“我的梦也是有品位的——要我梦到他,想都别想!”博尔赫斯风趣可爱,平易近人,有着超越想象的幽默、穷尽可能的智慧、不动声色的观点、原来如此的格局以及卡夫卡所追求的那种“不可摧毁”的力量,令喜爱他的读者对他怀有难以置信的敬畏心情。我在写作中遇到困难时,总是忍不住求助于他——这一次依旧如法炮制——如果你从我写下的这篇不知所云的文字中什么都没读到,起码还会记得我对博尔赫斯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