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
入了夜,莫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不止一种,有的近在咫尺,有的仿佛从远处溪畔传来,拿我的耳朵当回音谷。近的是风吹动树叶,枝叶反拍窗户,还夹带一只巡逻中的蚊子;远的大约是数种不知名的生物齐声合鸣,一阵蛙、一阵蝉,再来就超乎我的认知了。
格列佛漂流到陌生国度,醒时发现数不清的小人儿爬到他身上牵绳打结。此时的我闭眼养神,也觉得夜声像无数身手矫捷的小人儿,拖出最好的绳子来绑我,仿佛怕我入睡后耽溺于绚丽梦境,不愿再回世间。眼闭着,心却清澈见底,竟有着不染尘埃的平静,随着忽远忽近、时而喧哗时而低吟的声音起伏,渐渐忘却所属的时间、空间,慢慢模糊了自己是一个平凡人的意识——很多细微滋味是在忘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的。夜鸣,乃季节的喉咙,抚慰着被世事折腾过度的灵魂。
在白昼,我们也常用声音安慰他人——当然,有时反而助長对方的骚动。比起夜声,人的声音太喧嚣了,七嘴八舌地争着发言,愈说愈兴奋,分不清谁是倾诉者、谁在聆听,甚至言说之后,心情更低迷。这是因为人的交谈惯性常为了分辨出明确的人事情节,而逐步缩小范围,甚至钻入牛角尖。不像自然界的声音,一阵微风拂过、一颗果子坠落、雨滴弹奏溪流、一只不眠的蝉朗诵星空,都令听者得到舒放的自由,不知不觉往辽阔的远方神游——仿佛墙壁消失了,屋宇不复存在,喧嚣的世事从未发生,人只是自然界的一块回音石,在夜声中闪闪发光。
天亮时,众声沉默。虫子们噤声了,大概它们知道,再宽广的音域也比不上人的一张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