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匹妇

陈蔚文

·一·

“上海面店”开了几十年，店主是对肤色白净的夫妻，加工各类面制品，碱水面、饺子皮、馄饨皮、春卷皮……

从我搬来这条路，他们的店就在，据说夫妻俩是当年的上海知青。两人都有些严肃，不大与顾客攀谈，碰到上海老乡来买东西，才会热闹地用上海话聊上一会儿。

前些年，店铺中午也营业，妻子在一张竹制躺椅上午休，丈夫照看生意，如有人来买东西，丈夫的声音压得很低，有时只用手势表示，这时就算有上海同乡来，丈夫也不聊天。

他们各有分工，丈夫轧面、切面，妻子负责码放、过称，两人配合井然。店铺没生意时，夫妻两人用上海话聊天，两人讲话时的表情一点也不严肃，放松、体己，有一种外人进不去的默契。

两人穿一样的蓝布工作服，戴一顶白帽，如同情侣装，虽沾一身面粉，但看去还是整洁，那种南方人的细致，把一间小店理得清清爽爽。

从去年起，店铺每天中午必挂出休息的牌子，下午三点开门，顾客突然意识到——小店开了这些年，夫妻俩也都老了，要回去午休才能支持下午的营业。

后来，店铺雇了个年轻人，敦实的小伙子，把轧面切面等体力活接过去，再后来又来了位敦实女人，小伙子的妻子。春节后，这对年轻夫妻把上海老夫妻的店接了。

年轻夫妻手脚勤快麻利，有次两个女顾客来买烧卖皮，边等边讨论怎么包，小伙子从冰箱里取出妻子包的烧卖给她们看，烧卖捏得有模有样，开口的地方像一朵花苞。

女顾客赞扬道：包得蛮像样，怎么做的？小伙子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带着更多自豪说：不知道呢，是她包的。

夫妻俩随和，和上海面店风格清冷的夫妻不同，他们成日脸上挂着笑，“笑迎八方客”的喜庆，喜庆中，有种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好的劲头。

中午男店主休息，仍在那把竹制躺椅上，女店主招呼来客，有顾客瞥见午休的男店主，声音压低点。

“没事，吵不醒！火车都拖不走他！”黑皮肤的女店主笑起来挺俊俏。

·二·

院里的门卫老夫妻，都七十几岁了，两人一般瘦，长相颇像，似乎那真是长期生活在一起形成的。

门卫室很小，五斗橱上的电视从早到晚放着养生节目，门卫老头忙于根据专家指示制作各种食疗物，比如黑豆浸醋，把芝麻粉和核桃粉搅和在一块，房里常充满各种香气。

除了养生食疗，老头每天大早风雨无阻地做一套健身操，拍肩打膝，顿足晃臂，赫然有声。

有时晚上去门卫室拿快递，准看到他在用药包泡脚。老太太没这么上紧养生，既不做健身操，也不泡脚，有邻居与她玩笑：“你也不学学你老头子，看他多惜命！”老太太笑笑。她话不多，脾气比老头温和。

老头脾气不好，和住户时有摩擦，有时住户去门卫室取快递，嘟哝说没翻着，老头的声调就急躁起来：房间本来小，成天这么多件堆着，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一间这么小而杂乱的门卫室，却不妨碍老头不折不扣地养生，包括每日做饭，用一只小电饭煲，计好量，不吃剩饭剩菜。

饭后八九点，老头要吃点什么膏、什么粉之类的，有次我去取件，听见有个与他相熟的邻居老头调侃他：“成天吃这些玩意儿也不嫌烦，准备活一百岁呀！”

“一百歲可不敢想！活得比我老太婆久就行啦，我走了谁管她？”老头粗声大气地说。

门卫室昏黄的灯里，我一下愣住，想起之前有邻居说，老头比老太要年长些，大八岁还是十岁，记不得了。还想起老头老太似乎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惹出不少麻烦……

每逢年节，老两口都在门卫室过，外面鞭炮声惊天动地，门卫室如常，那台电视仍旧播放着养生节目。

·三·

每次回父母家吃饭，餐桌上总吵吵闹闹，为空调的温度，为菜的咸淡，为父亲酒杯斟得深浅，为哪句话未遵循事实……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父母吵闹的由头。

有时一方火大，作势离桌，我和先生还要赶紧劝解——这不是桩好干的活，要不偏不倚，以免得罪了另一方。

“你爸妈也真有意思……”先生说，他的潜台词是，我父母性格相互这么拧巴，怎么就凑成了一对？还一过就快五十年？

先生的父母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母亲在世时，与他父亲少有争执，即便哪一方闹起脾气来，另一方总会少说几句让着，因此家里总是气氛和谐。

比起“别人家的父母”，我的父母多年来形成了颠扑不破的定局：活到老，吵到老。

可同时，他们的吵闹中还穿插着如下——父亲常来我这儿，带点楼顶种的菜或一些给我儿子做的吃食，但他从不在我这儿吃饭，因为要赶回去给我妈做饭。

尤其这几年，母亲身体愈发糟糕，腿脚都不大便利，一应事情都是他照料，包括买菜做饭，递水煎药，冬日里母亲胳膊举不起来，脱件毛衣都得我爸帮忙。

母亲是长女，底下弟妹一拨，有碰上喜事需要送个祝福或境况不顺需要送个温暖的，都由父亲代办。七十几岁的人，骑个电动车风风火火，给这家捎些东西，给那家送点问候。逢母亲的弟妹携家眷来家，父亲必热情留饭，下厨整一桌子菜。

外婆沉疴不起的那段日子，父亲如儿子般参与照料陪护，直到把老人送走。每年清明节，父亲不辞辛苦，乘车四五个小时回母亲的老家为外公外婆上山祭扫。

日复一日，他俩在吵吵嚷嚷中度过。吵嚷并不妨碍日子的运转——简直像吵嚷是日子必要的润滑剂。

父亲也屡屡有被气得不行的时候，有时我们都替他打抱不平，怂恿父亲发次火，以压压母亲的气焰。可父亲很快自我劝慰：算了，你妈身体不好，我懒得跟她计较！

倒是我妈还好意思来向我们告我爸的状，我和姐姐对她说：“知足吧，妈，你可是找了世上最好的男人！”

我妈先是不服，然后呢，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