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郑朝辉
在西方艺术中,神不一定裸,但是裸的大多都是神。比如《自由引导人民》。
波旁王朝复辟后的专制统治令经过法国大革命的法国人民难以忍受,1830年7月法国人民奋起反抗,将当时的国王查理十世推下王位,拥戴路易·菲利普登上王位,建立新的王朝七月王朝。
欧仁·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导人民》布面油画260×325cm1830 年作法国巴黎卢浮宫藏
《自由引导人民》描绘了法国“七月革命”时的情景:在硝烟笼罩的大道上,以打着象征自由和希望的三色旗(法国国旗)的女神为前导,紧跟其后的是手持刀枪的士兵和民众,背景隐约可见巴士底狱的大楼。画面上,女神被安排在正中央。她上身裸露,纯洁而美丽。在这里,她是正义、自由、 真理的化身,用这样的形象寓意这场战争的正义性。
她虽然袒胸露乳,却毫无淫荡之嫌。她那双有力的双腿跨过街垒,冒着炮火,带领战士们不停的前进,显得是无比的纯净光辉。
亚历山大·卡巴内尔 《维纳斯的诞生》 布面油画 130×225cm 1863年作
和汉语里被滥用的“女神”二字不一样,“女神”在欧洲,是个很严肃的词汇,尤其是在从前的欧洲。在欧洲文化背景下,绘画作品里的女性,如果不穿衣服,基本都是神。穿上衣服她就是人了。
欧洲的“女神”,一般来说特指维纳斯。欧洲女神一出场,一定是美的化身,而且要一丝不挂,身体白得像大理石。这种人设来自古希腊。古希腊人认为,世间最美的就是人体,所以要呈现美,当然要呈现裸体。 比如19世纪法国学院派最喜欢的艺术家亚历山大·卡巴内尔(Alexandre Cabanel)1863年画的这副《维纳斯的诞生》。这幅画被认为是19世纪学院艺术的最佳典范,被拿破仑三世买下。不仅裸了,还裸得很有肉感,但依然不妨碍她作为“神”的身份。
文艺复兴之后,欧洲艺术家受古希腊影响特别大。但凡艺术家画出的女神,一般都是傻白甜的样子。不过,德拉克洛瓦的女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那么问题来了,她和画中其他人有何不同呢?
首先,在裸露的上身中,你很难去在意女神头上的那顶帽子,但它已经不动声色地,为画中人奠定了身份属性,女神带的这顶红帽子,叫弗吉尼亚帽,是自由的象征,因为在希腊和罗马被解放的奴隶都带这款帽子。法国大革命后,象征法国共和国的那位女子,常常拿着这么一顶红帽子。
其次,直到画家的这个年代,一般光脚的都会给人一个暗示,想会不会是神。比如奥古斯汀的雕像,为了神化他的形象就使了这招——光脚。
第三,在西方艺术里,裸很自然地会让人联想到希腊古典时期的各种雕像所呈现的神的形象。神不一定裸,但是裸的大多都是神。《自由引导人民》画里的女子感觉像是在淘宝买了一件卢浮宫带翼胜利女神同款的衣服,就是不知道胸小还是领子开大了。
为什么画家要把她表现为强壮、威风凛凛、手持枪支、身上沾满尘土,像一个参加革命的战士一样呢?因为这样能体现出她的革命性,比如躁动,热情,通过斗争实现等。为了实现以上的特点,女子的神性就被相对弱化了,所以为了仍然兼顾她的神性,所以就干脆裸着吧。
《自由引导人民》(局部)
观察处于前景中,除了这具只穿着凌乱的衬衫和一只袜子、下半身已裸的男子外,其他几具男尸也有不同程度的衣衫不整,譬如右边这位外套与裤子已被打开、袜子也若有似无。 结合以上种种线索,我们嗅到了一丝他们似乎被洗劫过的味道,好像“裸”是被迫的。通过他们仅有的服装,可以判断这些躺着的人,确切地说是尸体,应该是战死的国王军。
而扒了男尸裤子的人,就是女神身边的这些革命者。革命者,在这里似乎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伟大,不仅称不上是英雄,分明是趁火打劫的强盗,他们将尸体的裤子都给扒了,不给死者留一丝尊严。
所以,你既可以说这是一群革命者,也可以说这是一群打砸抢的暴民。
你说,德拉克洛瓦这到底是歌颂革命,还是讽刺革命?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次年5月,《自由引导人民》亮相巴黎画展,一露面就引发巨大争议。政治评论家们指责德拉克洛瓦,居然把一群英雄画成了一群土匪!
七月革命结束后,这幅画被新政权买了下来。但是,瞬间陷入了爹不亲、娘不爱、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为什么?我们分析下当时社会各势力:
对于被推翻王朝的拥护者——画表现的是把我推翻的革命,是要揭我伤疤。
对于新王朝的统治者——画表现的是我的政权是靠一群乌合之众得来的。
对于社会各阶级的革命者——在画中被描绘为暴民和强盗。
所以,虽然当时政府把这幅画买下,但很快就将这幅画封杀,雪藏起来。真实的世界是复杂而矛盾的,矛盾的价值观总是不易被广泛接受,这幅画的命运引人无限唏嘘。
《自由引导人民》(局部)
画家德拉克洛瓦本人并没有参加这次战斗,但由于巷战打得最激烈的地方距离他的工作室很近,因此目睹了许多真实、悲壮的场景。例如一位名叫克拉拉·莱辛的姑娘首先在街垒上举起了象征法兰西共和制的三色旗,而少年阿莱尔则勇敢地把这面旗帜插到巴黎圣母院旁的一座桥头上,在中弹倒下之前还杀死了一名国王的士兵。受到人民起义的感召,德拉克洛瓦决定创作这件以当代事件为题材的作品。在给哥哥的信中,他写道:“虽然未能为祖国的自由而作战,但我至少要用绘画来为祖国争光!”
很多人说,德拉克洛瓦的政治立场很耐人寻味,作为画家,他接受着查理十世本人及皇室、重臣的订单,被革命的皇权是他的衣食父母,他又是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他哪里来的革命的动机?
首先,德拉克洛瓦的父亲是拿破仑时期的外交官,投死了路易十六,而查理十世是拿破仑帝国倒台后建立的复辟王朝,复的又是路易那家子的辟。在这样的情况下,可想德拉克洛瓦的家庭背景有多么尴尬。再者,通过德拉克洛瓦的书信,我们可以知道,开始时他也许有抱怨,整天得冒着枪林弹雨在巴黎街头穿越火线,但是,当他看见三色旗在圣母院钟楼飘扬的时候(所以画中也有圣母院上的三色旗),他顿悟了,心中的爱国主义情绪被激发。
在学院派统治画坛的那个时代(学院派多欣赏新古典主义),作为浪漫主义中坚力量的德拉克洛瓦在绘画的世界里,做的何尝不是一场革命。
以上种种,我们感受到了德拉克洛瓦的纠结,在画中,我们同样看到了这种纠结。但是,正是这种纠结与暧昧,让我们感受到了另一种真实。真实的世界,大部分时候不是非黑即白、我们的感情也没有那么绝对,非爱即恨。德拉克洛瓦的这种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让这种矛盾情绪在画中共存。同时也高度概括了革命的本质:先毁灭再创造。趁火打劫的暴民,横尸于自由女神的脚下的男子,都是革命胜利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德拉克洛瓦 1820年
画家德拉克洛瓦想以此画纪念为了自由而战的七月革命,同时表达他对希腊独立战争的欣赏与支持。所以,画作扎根时事细节的同时透出希腊古典作品的痕迹,是一幅充满伟大创新的浪漫主义画作。如他的一贯作风,画中的每个形象都是画家仔细思量之后的结果。
浪漫主义是感性的,非理性的,强调个人情感的表达。画家德拉克洛瓦在《自由引导人民》中,以人物的配置强调了戏剧性的结构,衬托其在针对大革命这件事情上的矛盾。
画面中心侧面、比较突出的人物是一个资产阶级的绅士,他身穿当时流行的长礼服,头戴大礼帽,留着络腮胡子,也进一步暗喻了这次革命的局限性,仅仅也只是波旁王朝中比较开明的一派势力代替了反动的波旁王朝的统治,革命并不彻底。
这个资产阶级形象的塑造据说是代表了作者本人。这种将自由女神与反抗人民组合,具有强烈号召力的作品在雕塑家吕德的作品中再次出现。这是位于巴黎凯旋门上的一块浮雕。它表现了1792年,马赛人民高唱《马赛曲》,抵抗奥地利军队武装干涉法国革命的情景。如今,这两件作品都穿越历史,成为代表法兰西民族精神的标志。正如诗中所歌唱的那样:“自由!你的旗帜虽然已被撕破,但仍在大雷雨中迎风飘扬,你的号角声虽然已经破碎而逐渐微弱,但它仍超过暴风雨的最高声浪。你树上的花朵已经散落,而且树皮被斧子砍伤,看起来粗糙,不值一文,但树液仍然存留着——而且我们看见那种子深深种植着,甚至种在北方的胸膛里,将带来一个美好的果实甘美的春天。”
十几年后,拿破仑三世上台,德拉克洛瓦给他写了封信,希望他能有容人的雅量。在拿破仑三世的支持下,《自由引导人民》才得以公开展览,并在1874年被收入卢浮宫。
岳敏君《自由引导人民》 布面油画 250×360cm 1995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