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

2018-09-13 19:18许冬林
风流一代·青春 2018年9期
关键词:任伯年吴昌硕牡丹花

许冬林

吴昌硕画牡丹,常常在酣然盛开的牡丹花朵边,冷冷地立一两根寒枝。这寒枝和鲜润饱满的牡丹花,似乎成了鲜明的对比。花是艳的,寒枝是冷色调的;花是华枝春满,寒枝是瘦削萧疏;花是姿态婆娑,寒枝是孤独挺立。

你欣赏牡丹盛开的雍容艳丽,视线总躲不过那倔强挺立在花丛里的几截寒枝。那寒枝枯朽,可依旧冷硬劲拔。它立在花丛边,像一段绕不过去的苦涩的记忆。

吴昌硕画牡丹,又画寒枝,大约是因为,那寒枝一直就长在他的生命里。

他大半生困顿寒微,17岁因战乱随父逃难,5年后回家,家中亲人俱亡,只剩他和父亲。不久,父亲又病亡,只剩了他一人,从此开始茫茫“游学”“游宦”生涯。在那个以科举功名为人生至高理想的年代,吴昌硕也毫无疑问地执着于此,他考过秀才,做过七品芝麻官的县令,更多时候,只是做做身份尴尬的幕僚。仕途于他,一直是灰暗的。海上大画家任伯年曾画过他,名为《酸寒尉像》。画里,他刚刚交差回来,官服官帽还未来得及脱去,已在那里拱手作揖,似与远道而来的师友施礼问候。此后,吴昌硕常常以“酸寒尉”自称。

也真是酸寒。44岁,人到中年,又经宦海浮沉,他对仕途已无多期望,于是举家迁居上海。在上海浦东郊区租了两小间民房,安顿家小,并寄希望于书画,期望自己能像任伯年一样靠一支画笔安身立命。但是,上海的书画市场,于他也是灰暗的,他的画卖不动。

日月艰难,前途无望,只好重回苏州。人生困窘至此。再去上海,矢志于以书画立足,已是二十余年后。那时已是辛亥革命之后,许多旧朝官吏不愿去北洋政府为官,便都到了上海。吴昌硕到上海,做了职业画家。他用西洋红画花卉,他笔下的花朵鲜丽饱满。他自谓“老缶画气不画形”,“老缶”也是他的名号,他的画郁拔苍劲,气势磅礴。

他像牡丹花边的寒枝,从苦寒苍茫里劲挺而出,带着一身的寒气,是倔强的、骄傲的、巍然的。

吳昌硕挑战命运,在艺术上也一身胆气。他敢将大红大绿用于花卉,曾有上海画家蒲华告诫他:要多用水墨,少用颜色。因为是文人画,要高雅,“色不可俗”。可是吴昌硕偏不。他用色不守古法,变水墨为五彩,变重墨为重彩。

有人说吴昌硕最重要的贡献是,身处动荡年代,却彰显了中国文化自强不息的精神品格。可我觉得,他作品里的劲挺自强之气,不是闲逸富贵给他的,而是苦难与执着给他的。

那纸上的寒枝,某些时候已是一面镜子,它映照着后发的牡丹。一个人,大约只有尝尽世态炎凉、人世冷暖,才会懂得,在姹紫嫣红的盛开时节,依然不忘在心里立上几根寒枝。

晚年,吴昌硕的艺术如一朵牡丹雍容明媚地盛开在中国画坛。那时的上海,出现了“家家缶翁,户户昌硕”的盛况,可他却静静写下一副对联: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

我想说:寒枝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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