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棵草,混入一片草原。那里是西日嘎山地草原,和山连成一片,远远望去既是群山,又是一片起伏的草原。这里能听到畜群嚼草和短调划破长空的声音,能看到发动机爬山坡时的声嘶力竭和缕缕炊烟漫向长生天的景象。
山地草原,马的数量赶不上牛,但牧牛人的胯下定是一匹逆风驰骋的骏马。那是阿爸的黑骏马,漂亮的马鬃被劲风吹成一面摇曳的旗帜,一双乌黑的眼尽收山川河流。烈日下,阿爸紧贴马肚纵身跨上马背,动作浑然天成,宛如和这匹马变为一个共同的生命体。直到他高大的身躯耸立在马背上,才分清楚马是马,人是人,他们是兄弟,是阿克图。
嘘——随着一声口哨,黑骏马轻轻跳动四蹄,徐徐向草原迈进。阿爸回头看我,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一个草原男人的柔情浓缩进这一声爽朗的笑里。我看到,被布日古德山和毕勒古泰山豁开的草原,绿绿的,无边无际,它是一个现实里的梦境,梦境里的现实。阿爸和他的黑骏马就在这梦境与现实里来回穿梭。
夕阳西下,旷野的劲风凛冽,被晚霞映照的草原依然是绿的。朦胧中,我看见阿爸下了马,轻轻抚摸着马脖,这是代代相传的信任。阿爸牵着马,轻轻踏着脚下的草,缓缓而来。草原人都知道,愤怒的马蹄可以跺死一匹穷凶极恶的狼,却跺不死一棵草;雄壮的牧牛人可以壓垮一头疯癫的公牛,却压不垮一棵草。
当阿爸的手抚摸我的脸颊时,我闻到草的味道。他说没有草就没有草原人。抛去关于草原人祖先的种种神话和传说,我更愿意相信我的祖先是草,可以博大到无边无际,可以渺小到卑躬屈膝,可以坚韧到生生不息,可以柔软到绵言寸断。
木栅栏是额吉常去的地方。那里系着红白花母牛,彩霞浸染了整片草原,草依然是绿的。红白花母牛的眼里泛滥雌性的爱。额吉的木桶早已在它硕大的乳房下等一场洁白的沐浴。随着额吉的手一捏一捋,纯白而浓烈的牛奶先是咔咔击打着桶底,不久刺啦啦坠入奶水里。额吉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红白花母牛却淡定地甩动着尾巴。
灶台上放着木盆,上面盖着白色纱布。额吉把半桶牛奶倒入木盆,杂质留在纱布上。额吉说,没有草就没有鲜奶。我期待这鲜奶变成酸奶、奶豆腐、奶皮子……
查干伊德,意为白色的食物,就是奶食品。草原上没有过多的色彩,几乎用蓝色的天、绿色的草和白色的食物就概括了全部颜色。但白色的食物何尝不是草呢?如果没有草,草原上的姑娘不会永远怀着一颗洁白的心。如果没有这洁白的心,就不会有对草原最虔诚地敬重。
敬重是天然的,如山脚那一群群移动的畜群。它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过长时间,一边吃着草,一边从这座山的山脚移向那座山的山脚。这是畜群与生俱来的本领,或可理解为对草原天生的敬重。移动的畜群不会吃坏草,他们约定,在永世轮回中拥有灵魂的同色。
我相信我是一棵草。西日嘎山地草原上的一棵草。我长在布日古德山脚,长在畜群的蹄下,长在毕勒古泰山那坚硬的岩石上,长在河边柔软的湿地上。
我是一棵长成人的模样的草,混入这世间的人流。我在皮囊上套了干净的衣服,礼貌地与人打着招呼。但我的心脏是草做的,我的血液是绿的。我是一棵草!
作者简介:赵文,蒙古族,出生于内蒙古兴安盟,现居内蒙古通辽市。文学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作品》《百坡》《仙女湖》《在场》《天骄》《中国魂》《五角枫》《通辽日报》等多家报刊。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