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仙
母亲林金英去世才三个多月,父亲余双成脸上已没有一丝悲伤。
昨天,余松明打电话给我说:“前卫,你父亲昨天下午去林小娥家,晚上十点才回家。”我想,不接父亲进城,肯定会违背母亲的遗愿。今天,处理完手头的事,我得赶回去,提前接他进城。
父亲晚饭后,常常去林小娥家看电视,九点前回家。
我要阻止父亲娶林小娥,最好是接他进城。我说过几次了,但是他不愿意。老婆不想和父亲住一起,我为父亲另外买了一套房子,年底才交房。我原来打算,等房子装修好再接他进城,便一直拖到现在。
父亲扛着一根树枝回来,看见我坐在厅里,他边往里走边说:“回来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饭还没煮。”
“不用煮,到乡里吃饭。你收拾一下东西,到城里住。”
“城里我不习惯。”
“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
“我不去。”
“爸,这人言可畏啊!”
父亲低垂着头,坐在桌旁抽烟。我下定决心要接他进城,坐在沙发上耐心等。他连着抽了三支烟,站起来,上楼收拾衣服,提着浅灰色旅行袋下楼。村口,开店铺的余保华笑朗朗地对父亲说:“你会生儿子,进城去享福。”父亲连声说:“住几天,住几天。”
坐进汽车,父亲按下玻璃,扭头看着村头的房子。小车出了村口,转过两个弯,看不見村庄了,他仍不停地扭头向后看。
在城里,父亲感到束手束脚,什么都不习惯。父亲以前进城只住一天,这次住了五天。我以为他能慢慢地适应城里的生活,忘记林小娥。可是第六天,趁我们不在家,他提着旅行袋,乘中巴回了乡下。
他回到家,顾不上喝水,放下袋子,掏出城里买的糖果、米糕,急匆匆地去村头林小娥家。在林小娥家吃了午饭才回家。余松明又打电话给我说了这些情况。
我认真分析,要阻止父亲与林小娥结婚,首先得把他接到城里。要让他在城里安心,断绝回乡下的念头,还得在城里为他找个伴。他有老伴,我可以省很多心思。于是我便张罗起帮父亲租房子和找对象的事情来。
四十年前,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公社统一安排,各大队抽调青壮年劳力集中到五丰大队的一块地里大干,五丰大队负责午饭。三斜大队安排上斜生产队12个劳力,20岁的余双成荣幸被队长点中。
几百人一起劳动,大家说说笑笑,干活不累。在人海中,余双成感觉有个姑娘与众不同,黑溜溜的眼睛闪着亮光,笑起来甜甜的,看见她,他浑身舒畅。
开始,他们只是相遇时点点头,不声不响地打个招呼。后来,天公作美,出工、收工,吃午饭,完成一项任务转移“阵地”,他们每天都能碰见几次。每次碰见,姑娘都会对他甜甜地一笑,让他感觉太阳特别明亮、特别温暖。没碰见这个姑娘,他只要站在田坎上,向四周扫视一遍,在或站或弯腰的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好像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非常显眼。
晚上,躺在床上,他喜滋滋地回味白天遇见她时的情景,要娶她做老婆的愿望在心中萌芽、长根。转眼,半个月了,大干快要结束了,他写了一封信,打算见面时偷偷地塞给她。可是,她突然在人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功夫不负有心人,早稻插秧时,他终于打听到,她是上坝村林友谊的女儿。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母亲。母亲请假半天,回娘家,托舅舅去找上坝村的表叔,向林友谊家提亲。
一个星期后,上坝村的表叔回话,说这姑娘准备冬天嫁到五丰村。一听说姑娘要嫁了,他如五雷轰顶,昏昏沉沉。看他闷闷不乐,母亲四处托亲戚帮助物色儿媳妇。姑父有个朋友,女儿十九岁了,还没对象。姑父说去认识一下。他跟在姑父背后,懵懵懂懂地去六和村。见了面,没点头,也没摇头。姑娘叫林金英,她也没表态。在父母的催促下,他独自去过两次六和村,女方父母点头同意。那时节,大集体,大家都在队里赚工分,讨老婆不用一分钱聘金,不用散帖请客。半年后,林金英的伯伯、叔叔一行七人,到上斜村认门,吃午饭,这门亲事就正式定下来了。过年前,男方一个男的陪着,女方一个女的陪着,在公社门口碰面,进去找文书,扯一张结婚证。从公社出来,四人一起走进供销社饮食门市部,各人吃一碗面条,再到副食门市部称两斤糖果。回到上斜村,向赶去看新娘子的邻居散发几粒糖果,他们就合理合法地结成了夫妻。
余双成结婚后,第二年儿子前卫出生。这年冬天,村头的余振发结婚。余双成跟在六七个人背后,去看新娘子。一见新娘子,顿时傻了眼,这不就是前年大干时遇见的姑娘吗?新娘子看见他,眼睛闪亮了一下,红着脸,倏地把头扭开,看着墙角的锄头、扁担。
原来,余双成的舅舅托表叔上门提亲,到了林友谊家,说上斜村的亲戚想娶他的女儿。林友谊说,女儿冬天嫁到五丰村。其实,要出嫁的是姐姐,余双成想娶的是妹妹林小娥。姐姐没出嫁,有人来提亲,双方都没想到这次提亲是冲着妹妹来的。姐姐出嫁后,余振发的姑姑对林小娥说,上斜村的外甥二十岁了,想找上坝村的姑娘结亲。听说是上斜村,二十岁,林小娥以为是余双成,当即点头同意。余振发去上门,她一眼认出不是大干时遇见的人,可是,已不好改口,只能认命。
林小娥、余双成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两人都把秘密藏在心底。余双成经常到她家坐一坐,慢慢地,与余振发成了好朋友。他家来了客人,请余振发陪客人喝酒。余振发家有酒喝,也一定少不了他。他极乐意帮助林小娥家,只要帮助了她家,他一整天乐哈哈的。田分到各家各户后,余双成负责犁田,总是两家的一起犁。插秧、割稻子,先完成的帮助还没完成的。这些都是邻里间的相互帮忙,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他两人却心照不宣,另外记着一份情。
1991年冬天,余振发在林场伐木时出了意外,被突然倒下的大树压死了。余振发死后,余双成把林小娥家的事当作自己家的事,管山、种田,哪里先哪里后,统一划算。林小娥家养几只猪,养几头牛,什么时候杀猪,什么时候卖牛,都听余双成的。林小娥小女儿生病,他陪着她送小女儿到县医院。钱不够,他回家筹钱。几年下来,两家相安无事,和和气气。
但是事情总有意外。1996年冬天,林金英回娘家喝喜酒去了。余双成进山帮林小娥砍毛竹,中途突然下起暴雨,两人赶紧冲进路旁的草寮躲雨。草寮在石砌路旁边,依靠着一株大松树,有三四平方,供进山劳动的人歇息、躲雨。他们刚冲进草寮,林小娥看见余双成头发上粘着一片枯树叶,伸手帮他摘去。在后山割松香的余松明还没进草寮,就看见林小娥手伸到余双成头上的亲密举动。
吃完午饭,雨就停了。歇息一会儿,他们沿着林间的小路往下走。林小娥不小心,脚下一滑,仰面摔在地上。听到背后的响声,余双成倏地转回身子,跨一大步,伸手拉林小娥。没料到,他踩在黄泥巴上,没站稳,滑了一下,膝盖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林小娥脚上的麻骨上。啊哟!林小娥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余双成膝盖上粘着泥土,林小娥屁股上、背上沾着泥巴。爬起来,两人相视一笑,拍打几下衣服,继续干活。
傍晚,余双成、林小娥各自扛着两根毛竹往回走。半路上,遇到怒气冲冲奔跑而去的林金英。林金英破口大骂,冲上去拉扯林小娥的頭发。林小娥丢下肩上的毛竹,伸手扯林金英的衣服,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看见林金英被压在底下,余双成立即伸手把林小娥拉起来。林小娥梳理一下头发,扛起毛竹快步往前走。余双成回头看了林金英一眼,扛起毛竹下山。林金英胸襟的扣子被扯掉一粒,她用手捂着胸脯,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
后来,有人说余振发是余双成害死的,有人说余振发是替余双成死的。他们俩原来在一起砍树,相距一米多,余双成离开后,余振发站到了余双成原来站的位置。再后来,有人说余双成和林小娥大干时认识,曾私定终生,因为林小娥父母坚决反对,两人才分手。有人说林小娥不死心,死皮赖脸一定要嫁到上斜村,两人暗中来往,余振发被蒙在鼓里。余双成有口难辩。猜测、捕风捉影的事,别人热热闹闹地议论一阵,很快就丢到脑后去了,他们两家却从此水火不容。
快过年的时候,林金英肚子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看着她脸色不好,余双成立即把她送医院。儿子花钱,从省城请专家去会诊、做手术,最后还是回天无术,从送医院到去世,仅五十三天。去世前,她拉着儿子、女儿的手,一遍一遍地说:“我是被林小娥那个狐狸精气死的。我死了,你们决不能让她嫁给你父亲,你们不能让她站在头上欺负我。”
老婆去世后,余双成又与林小娥交往起来了。在村里人看来,鳏夫、寡妇,名正言顺,老了有个伴,合适。林小娥也同意,但不想丢掉过去的清白,一定要等林金英周年忌日以后再合伙、办手续。
在距离住处两百多米的地方为父亲租了一套房子,我邀上小妹一起回上斜村。小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把父亲硬搡进小车,接回城里。为了便于联系,给他买了一部手机,手把手地教他使用。
安顿好父亲后,我便开始准备父亲相亲的事情。托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也找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见面,宴席安排在大酒店三楼的龙凤厅。父亲端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一帮阿姨们谈笑风生。菜还没上齐,父亲就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来和父亲相亲的巫阿姨就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回座位,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弯腰夹一块鱼肉,放进他碗里,说:“一定要吃掉。”说完,巫阿姨一阵风似的,回自己座位,端起酒杯,对我父亲说:“老哥,敬你一杯。”父亲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散席后,我送父亲回住处。我问他:“给你请个保姆,你感觉哪个比较合适?”
“请什么保姆,我住几天就回去。你有孝心,就把小娥一起接来。”
说服不了父亲,我火辣辣地说:“明天叫巫阿姨来做保姆,先接触一段时间,不适合再换。说罢,转身出门。”
第二天,巫阿姨上门去为父亲打扫卫生、洗衣服、煮饭菜。她进门,他出门。他在街上、公园里逛来逛去,十二点了才回去。
这次父亲住了三天。第四天,他把手机、钥匙放在桌上,提着旅行袋回上斜村了。
父亲回乡下的第二天,我带着巫阿姨跟回去了。巫阿姨提着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进了家门,放下包包,巫阿姨系上围裙,就到厨房忙碌起来。
这么多年来,别人一提起林小娥,我就会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话时的情景。我想,只要父亲与巫阿姨好上了,我就能满足母亲的心愿。吃完午饭,巫阿姨留下,我返回城里。
第二天早上,巫阿姨打电话告诉我说:“今天上午,你父亲进山还没回去,林小娥就被她儿子送到女儿家去了。你父亲从山里回来,恰巧看见林小娥坐在儿子的摩托车上往村外走。他拔腿往村口飞奔而去。脚板哪里追得上摩托车?”
父亲的婚事就这么一直无法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