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茜
在河尻圭吾(Keigo)的画中,长颈鹿睡觉时脖子下至少要垫上四个枕头,就是因为脖子太长,它的脸永远无法出现在合影里,它戴不上雨衣的帽子,也无缘套头衫,看不见体重计上的数字,跳绳也永远失败,实在让人心疼。鳄鱼也没好到哪儿去,长长的嘴巴让它根本戴不上口罩,大概也很费口红?嘴长的同时手臂却短小,接吻时没法互相拥抱,没法举重,不能演奏管乐,总之,无力的尴尬瞬间同样多得是。
也许我该用“他”而不是“它”来指代长颈鹿、鳄鱼,以及河尻圭吾笔下任意一个角色,比如无法完成接力的同级磁铁、称体重时掏出身体里棉絮的玩具熊、进入蒸桑房脸上就会长出霉斑的面包片……“他们”被作者理所当然地赋予了“我们”的面孔,在因为尴尬、无奈而空气凝结的几秒真空里,脸上挂着无奈的八字眉,两眼放空——在我们内心居住的那个自己,大多时候大概就是这副尊容?
河尻圭吾说自己反正像他画中那些眼睛无神、面无表情的动物角色是错不了的。据说他平时不怎么爱笑,也不怎么会生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知不觉间把自己投射到了画里,所以他几乎不会去画那种明显的喜怒。而他笔下那些闷闷不乐的脸就仿佛在说:“人生可不只有好事哦。”然后,他又把好笑的元素放入其中带来“救赎”,就好像话锋一转:“尽管如此,人生也不坏。”
自2012年在Instagram上发布自己的画以来,河尻圭吾几乎每天以一幅或两三幅的频率创作,到目前为止,他的画已经有3000多张,脑洞似乎开得深不见底。今年4月,他又开通了微博,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更新的频率。难以想象的是,拥有如此创造力和惊人产量的作者并不是专职画家。从印刷公司下班回家,他经常会画画到半夜3点。在女儿3岁到8岁的5年之间,她对爸爸唯一的印象大概就是每天都在画画。
女儿同样酷爱绘画,不过,现在还是小学生的她总是说爸爸的画不符合常识。显然,河尻圭吾还没有向她解释,符合常识并不是世界唯一的样子。他大概也还没有向她讲述,他是如何受到毕加索的启发而跳出熟悉的角度去展现事物,如何在画中思考“示能”(affordance)的概念,如何在单幅作品中设法体现时间的起承转合。
前不久,河尻圭吾的200多幅作品被集结成册,以《我的生活不可能那么坏》作为书名在中国出版。这些画在选择上有意避免了那些只有日本人才能理解的趣味,始终在展示以记忆和经验组成的人生。因此,即便“不符合常识”,我们似乎还是都会在画中看到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你曾有一段时间在学习与美术毫不相關的专业,最终选择美术,是出于什么契机?
河尻圭吾:高中毕业以后进了医科大学,曾以将来成为一名护士为目标,一年过后就退学了。那时候还没有想好将来干什么,茫然地思考着未来的图景。“试着玩一玩最喜欢的音乐,但很明显不是那块料。如果是擅长的绘画的话说不定能行。”因为这样单纯的理由我对美术大学产生了兴趣,并决定一年后考美术大学。
那时还从没有专门地学习过美术,完全不知道考美大的艰辛。先开始上专门的补习学校,在那里第一次深感到对于美术,自己有多么无知。同时,很快体会到了喜欢绘画、擅长绘画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用,开始拼命地学习素描基础。而且,从那时起对美术的历史以及各个时期的作品也开始有了深刻的了解。
三联生活周刊:在美术大学所学的专业和现在的创作关系紧密吗?
河尻圭吾:大学在设计系,专修一门叫“造型实验”的特殊专业。不仅要学设计,关于美术的全部都要学。每天的课题就是构思一些用现有概念无法把握的实验性作品或企划。我们基本不制作平面作品,课程就是教授声音、影像、建筑、艺术甚至是机器人制作等广泛的知识。毕业作品我们大家都使用不同的“媒介”,做出了各式各样的作品。
在大学的时候,通过设计和美术,我掌握了“传播”的基础。虽然包括插画在内的绘画并不是我的专业,但我觉得那时候的实验精神现在依然存在我的作品中。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画不是那种努力展现技法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完成度”不是很高,为什么要采用这种画风?
河尻圭吾:在备考美术大学时我掌握了素描和色彩的基础知识,除此之外并没掌握更多的技能。刚开始发在Instagram上的插画,是用了很多素描的技法完成的,现在再看,觉得铅笔的使用太多了,感觉过于严肃。比起插画,我觉得那更像绘画。
后来我渐渐把重心放在构思上,就不那么在意技法和完成度。为了让别人看我的作品时能轻松一点,我画的时候稍微省了点力,但还是抓住了绘画最基本的要点。因为以前备考时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技术,现在画插画时很少为构图和颜色烦恼。
三联生活周刊:考虑过成为一名专职的画家吗?
河尻圭吾:多年的出版梦实现了,现在觉得是时候要找下一个人生目标。最近在想,当插画家是其中一个目标。
三联生活周刊:你几乎每天都在网络上更新画作,有什么保持灵感的秘诀吗?
河尻圭吾:我不怎么想过会出现灵感枯竭,只要正常地生活,不断地涂画,那么下一个点子就会自然出现吧。然而实际上好的点子不会随便出现,自己的作品中,东想西想强行弄出来的点子大多都很无趣。所以我的秘诀大概就是等着点子自己出现,强行去控制自己不要刻意地想太多大概就是我保持灵感的秘诀。
三联生活周刊:迄今为止你已经创作了3000多张作品,它们有没有让你感到过重复自己?
河尻圭吾:我会经常把某个特定场景的角色、概念换一下再画一张。比如减肥的before/after、身高测量、照X光和听诊器听诊等场面就经常出现,我也不知道至今画了多少幅了。
三联生活周刊:出书以来,你是否开始有意放慢了创作速度?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河尻圭吾:大概是5年前,我从公司回家后能淡定地画画到半夜3点,一画就是好几张。不过现在回头看这些作品虽然充满激情,但是构思却明显不足。
这几年速度慢下来了是因为有了出书这一明确的目标,为了能画出配得上出版的作品我会慎重一点。另外我的主业也越来越忙,每天稳定输出画作,体力上跟不上了,这也是我最大的烦恼。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你对与宇宙有关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能不能具体说说是什么令你着迷?
河尻圭吾:我在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会乐观地想,以全宇宙的范围来看这点事实在算不了什么。虽然是现实里存在的却仿佛是虚构出来的那样,起点和终点都不明确的宇宙,它的概念和美术一样经得起无限的想象,永远也不会腻。人类通过数学公式等,探索比我们自身世界的结构复杂得多的宇宙,这段历史也很有趣。我看过关于宇宙的动画,知道宇宙空间会因重力而扭曲、膨胀,受此影响还画过插画(自行车的打气筒)。另外,以太阳系的行星为主题的画也经常画。虽然会有些夸张,但我想知道事物的根源。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说对音乐的热爱也是你生活中的重要组成,它与你的画作有所关联吗?
河尻圭吾:我学过钢琴,但作曲一点也不会。和绘画不同,音乐是一门时间的艺术。我画过不少以乐谱、乐器、演奏者为主题的插画。音乐与绘画融合,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我时常摸索,是否能通过单幅画来表现时间这个要素。我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单幅里完成的,我只是单单捕捉脑海中虚构的故事中的一个场景,将其画下来。为了让人能联想静止的画中此前与此后的场景,我并不画结局而是意图将好像什么正在进行之中那样的场面表现出来。
意识到时间进行的作品,我会经常画表现绘画与模特关系的那种构图。“绘画与模特”,这种构图无需解释,就能表现出“持续”“忍耐”这样比较长的时间这一要素,我很喜欢画。
三联生活周刊:哪位画家的创作对你的影响比较大?是你最喜欢的日比野克彦,或者是你之前提到过的挂在房间里的美国波普画家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的画?
河尻圭吾:你提到的两位的作品,都是让人一看情不自禁想要拥有的作品。从感觉上我很难解释,我刚开始学艺术时最先知道的就是这两位的名字,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是他们俩的粉丝。
知道利希滕斯坦,是看到他那幅被东京的美术馆以6亿日元买下的《发带少女》,当时“一幅漫画为何值6亿日元”好像在媒体上成了热门话题,当时我也在想,为什么这也算艺术?在此之前我对绘画的理解都被颠覆,令我渴望更深地探求艺术到底是什么。日比野先生的作品和资料我看过好几遍,我领悟到艺术并非一个单独的存在,它与社会以及其他领域密切相连。
艺术变得多样化,看作品不光从視觉上把握,调查它的时代背景和概念,然后对作品的意图做出自己的理解,这很有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你画中的哪个角色比较像你自己?
河尻圭吾:也说不上具体像哪个角色,反正像那种双眼无神、面无表情的动物角色是错不了的。
三联生活周刊:最近最喜欢的是哪个角色?
河尻圭吾:画过很多只出现过一次的角色,但像长颈鹿和鳄鱼那样能够持续画的角色好像真没有。特别是鳄鱼,它连表情都能表现一种极致的虚无感,所以我很爱画。此外日本出版的《keigo式》这本书封面的动物们的纪念照这张插图我也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