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在现代社会里,哲学的价值与社会意义究竟在哪里?哲学与科学之间,尤其是科学哲学与科学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众所周知,一些科学家对于哲学不屑一顾,例如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就曾经说:“科学哲学对于科学家的作用就如同鸟类学对于鸟类的作用。”也有人认为哲学已经落后于时代,被科学甩在了身后,史蒂芬·霍金就曾经声称“哲学已死”。
而另一方面,从哲学家的角度又是如何看待哲学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在现代社会,科学哲学如何寻求其自身的位置?科学哲学家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存在与真实,如何寻找自然法则的?
从2007年起,英国皇家学会设立了威尔金斯-伯纳-梅达瓦奖章(Wilkins-Bernal-Medawar Medal),专门授予杰出的科学史学家和科学哲学家。该奖章2017年度的得主、爱丁堡大学自然哲学教授米歇拉·马西米(Michela Massimi)在领奖时做了演讲《为什么科学哲学对科学有其意义》(Why Philosophy of Science Matters to Science)。2018年8月,马西米教授接受了《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进一步讲述了她所理解的科学哲学与科学家和科学自身的关系,以及它所承载的社会责任。
爱丁堡大学自然哲学教授米歇拉·马西米
三联生活周刊:首先能否请你介绍一下科学哲学的定义及其研究领域,尤其是你的研究课题“透视现实主义”(Perspectival Realism)?
马西米:我是一个科学哲学家,我对于很多涉及交叉领域的课题都非常感兴趣,包括哲学史(主要是康德哲学)和现代物理学史(尤其是在量子理论、粒子物理学和近代宇宙学领域)。科学哲学属于哲学的一个分支,它主要研究哲学中一系列有关科学的重要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涉及到了方法论的本质问题,比如说,科学家如何通过建立模型和理论以解释某种现象。另外,一些哲学问题也关系到了科学知识的本质,比如科学哲学家对于一个问题就非常感兴趣:我们究竟希望科学理论是真实的(True),还是希望能够利用科学理论去解释某种经验证据?另外一些时候,科学哲学的研究课题也可能变得形而上学,科学哲学家可能会发问:一些由我们最好的科学理论所假设的,但是却无法观测到的实体,比如暗物质、暗能量,是否是真实的?
现在我所研究的项目叫做“透视现实主义,从人类的有利地位出发得到的科学、知识,以及真实”(Perspectival Realism. Science,Knowledge and Truth from a Human Vantage Point)。它正是基于科学哲学一个特殊的角度“透视现实主义”。简单地说,这是一种关于科学的现实主义,在这里,“现实主义”属于一系列有关科学的哲学观点,认为科学是有关真实的(而不仅仅是为了解释现象或是经验证据)。但是我所持有的現实主义观点又可以被形容为“透视现实主义”,因为它宣称,科学家们在审视所谓的“物理实在”时,并不拥有所谓的“上帝视角”。相反的,科学家们的探寻总是通过某种“视角”(或者说是透视),比如说某种理论、某种模型、实验、技术手段等等,它们是由科学共同体在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所决定的。
于是就产生了问题:对于科学,如果我们的科学知识无可避免地要经过透视,或是基于某种立场,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成为“现实主义者”,并且期望通过科学告诉我们关于自然界的真实?这正是我的研究项目的核心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就需要理解当代物理学家如何通过发展模型以寻找新的实体(尤其是在当代粒子物理学和宇宙学领域寻找超对称粒子和暗物质、暗能量),而且需要理解科学发展的历史。
举例来说,作为我的研究项目的一部分,我在研究人类发现电子的历史。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类从理论和实验两个方面发现电子的过程有什么区别(主要是物理学家约瑟夫·汤姆逊和马克思·普朗克及其他科学家),如何让我们认识了电子的一些基本性质(比如电子电量)。最后,我所坚持的现实主义对于科学实践和科学史都很谨慎,因为这并不是一种出于“上帝视角”的现实主义,而是从人类的科学史和多元化的科学视角所出发的现实主义。因此可以说,我的项目覆盖了一系列的课题和研究领域,我也会坚持这种交叉领域的研究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谈到科学哲学对于社会的重要意义,对于科学哲学家来说,是不是也有向公众传播科学理念的责任?
马西米:科学哲学家对于现代社会而言非常重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哲学家都被认为是在做“摇椅上的哲学”,这样的哲学研究都是针对非常抽象的哲学问题,对于现实社会或是科学界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在所有的哲学家之中,科学哲学家往往是因为科学家而得到一种恶名,我们被认为是研究一种不需要付出真正努力的非常有限的学科。这是一种对于科学哲学的误解。实际上,哲学和科学的关系曾经非常紧密。直到17世纪,在西欧,人们仍然把物理学称为“自然哲学”(牛顿把他的经典著作命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而且直到上个世纪,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仍然会被哲学家所影响,比如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受到了马赫思想的影响,而尼尔斯·波尔受到了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当时科学家面对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就是哲学如何去促进科学。
我们可以想一想目前对于暗能量的研究。根据现有的被天文学家们所接受的宇宙模型,人们发现通过观测Ia型超新星,整个宇宙正在加速膨胀。那么什么是暗能量?现在的宇宙模型告诉我们这是真空所具有的能量。但是目前也有其他不同的科学假设存在,那么我们如何根据现有的证据来证明目前的宇宙模型是正确的?或者说,我们是否需要一个新的宇宙模型?目前,宇宙学家们就为这些问题陷入了争吵。关于科学证据的意义,宇宙学计算所使用的统计模型,还有关于科学假设的最终证实等等,都涉及到了深刻的哲学问题。科学哲学家应该在这些科学讨论中占有一席之地,这并不是因为哲学家比科学家理解得更多,而是因为哲学家的职责就是退后一步,对于方法、实践以及过程等各个方面提出问题,这也可能为科学家带来启示。
通过智力上的实践,哲学家们并不仅仅是对于科学和科学问题好奇,他们对于更广阔的社会也负有责任感。我认为哲学家是负有社会职责的公共知识分子。作为哲学家,对公众讲述证据、真实、科学的多元化和“透视现实主义”的重要性,并且让公众理解这些问题对于科学界和整个社会都有重要的意义,是我们的职责。
我认为科学哲学家们应该和科学家们站在一起,共同加深我们对于自己所生存的世界的理解,让公众更加“知情”,科学素养也得以提高。只有具备一定科学素养的公众群体才能够做出正确的、负责任的决定。
三联生活周刊:哲学,尤其是科学哲学,面对科学自身的迅速发展,是否已经失去了其自身的自由,而必须依附于科学?
马西米:并没有。这就需要说明哲学家和科学家之间角色的不同。在我看来这两种角色是有所区别,但也并非是对抗性的。科学家们需要发展模型和理论,进行实验,收集数据,并且进行数据分析,发展出科学猜想并且试图去证明它们。而对于哲学家们来说,我们的职责在于对于某一个领域的不同科学模型提出问题,或者是关于使用什么样的统计学方法所获得的证据以支持某些科学假说,或者是关于科学的目的本身(科学研究是想要探索真实的自然界,或者是叙述一个有足够经验证据所支持的故事)?
对于科学哲学家来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而科学哲学也有其自身的工具和技巧来试图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科学界和整个社会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科学哲学因此就会从属于或者说依赖于科学。相反的,科学哲学试图填补科学探索的空隙,解释清楚科学探索在概念和方法论层面的基础。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学哲学与哲学一样,一直以来都是独立的智力上的探索。
三联生活周刊:在古希腊时代,所谓的“毕达哥拉斯小组”把他们所发现的几何学定理作为宇宙中最大的秘密隐藏起来,不被大众所知晓。而现在科学正变得越来越专业化,相比于牛顿时代,现在对于大众来说科学显得越来越深奥而无法理解。面对这样的情况,你是否担忧我们有可能再回到古希腊时代的状况,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有可能理解科学?
马西米:我并不认为这值得担心。确实,科学理论正变得越来越专业化,即使是在一个专业的领域里,一个专家也很难跟上不断涌入的新数据和新进展。在这种情况下,科学确实可能不断与大众脱节:大众可能不再理解科学,更糟糕的是,科学可能越来越疏远大众,人们会误解科学家和科学本身——这是最让我感到担忧的事情。几百年来,科学对于人类社会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科学对于人类社会的理论、技术和人类自身的进步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此,确保在大众中有足够多的人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具备科学素养,这不仅是整个社会的教育系统的责任,也是科学家、哲学家以及更广大意义上的公众知识分子的责任。
三联生活周刊:当我们谈到一个“物理现象”(Physical Phenomenon),这样的一个概念难免会涉及到人类的感知。那么在谈论这个问题时,我们是否仍然需要回到100年前由量子力学所提出的这个问题:什么才是人类的感知?
马西米:所谓的“物理现象”的概念,需要更进一步的审查。这个概念并不是立刻就涉及到所谓的人类的“感知”。比如说,一些自认为是“科学现实主义者”的科学哲学家就会认为与人类的感知无关,“物理现象”只是一种经验上的常规。即使人类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物理现象也仍然会存在。对于其他的科学哲学家们来说,他们或者是从经验主义的传统出发,或者是从康德主义的传统出发(我自认为属于康德主义者),都会认为所谓的“物理现象”这一概念,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关于我们“认知的代理”(Epistemic Agents)。但无论是经验主义者,还是康德主义者,都不会将人类的认知与物理现象之间联系起来。相反的,经验主义者会将人类的感官形容为范·弗拉森(van Fraassen,荷兰裔美国科学哲学家)所说的,用来探测“可观测现象”的器官;而现代的康德主义者则会认为人的感官的作用,或者说观念的分类,是用以帮助人类对不同的经验常规加以分辨和归类。
我们要理清当代“建构经验论者”(Constructive Empiricists)与康德主义者的理論重点和区别。作为一个范·弗拉森这样的经验论者,会说木星的卫星是可以被观测的现象,因为宇航员可以乘着宇宙飞船到达距离这些木星的卫星足够近的距离,用他们自己的眼睛进行观察;而相比之下,范·弗拉森会认为,电子就不是可以被观测的现象,因为并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类通过裸眼看到电子的存在(虽然我们可以通过仪器来观测电子,但是从严格的经验论者的角度来说,电子对裸眼并不可见)。
与之相对的,受到康德主义者和新康德主义哲学所影响的现代科学哲学家就不会认同这种所谓的可观测/不可观测的区分。他们会同意,“物理现象”这一概念预先设定了人类有对于不同的经验常规进行分类的能力(比如说我们可以认为“这里的水”和“那里的水”都是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同一种水),并且依据这些经验常规进行推论(比如说我去烧水的话,水就会蒸发掉)。
在这个领域,从一个现代康德主义者的角度出发,对于“现象的概念”“基础的概念”“形态的概念”和关于自然界的法则,我做了一些基础性的工作,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读一下我的一本书《康德与自然法则》(Kant and the Laws of Nature)。
三联生活周刊:科学发展让我们对于物理现实的理解变得更广阔了,你是否期待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家们共同工作可以让人类认识到超越可观测的物理现象之外的物理实在?
马西米:当然!这就是为什么我所坚持的哲学观点被称为所谓的“透视现实主义”。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坚持基于科学的现实主义,因为我相信存在有独立于人类意识的世界,这才是科学家们所研究的领域。我并不相信我们的世界是由人类的意识、语言或是概念所塑造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由康德主义传统而来的透视现实主义者和“建构主义者”(Constructivist)或是“存在相对主义者”(Ontological Relativist)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区别。正是对于世界有这样的信仰让我成为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我也相信科学正是为了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即使我们的科学知识无可避免地要经过透视,或是基于某种立场。因此我相信,当我们谈到所谓的科学进展,并不是出于“上帝视角”,而是从人类的视角而言的。类似的,我所信仰的现实主义,是从科学的角度而言的现实主义。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大众来说,哲学语言可能显得和科学一样晦涩难懂。科学哲学的研究有没有可能反而加深了大众对于科学的误解?科普作家和科学哲学家之间的区别又在哪里?
马西米:我非常希望科学哲学的研究可以让大众更好地理解科学而非相反。确实,一些哲学家在写作的时候喜欢大量使用术语,这样显得技术性很强(这也是为了符合职业规范),但是当科学哲学家面对大众写作的时候,他们就有了一种社会责任,让自己的语言对每一个人来说都通俗易懂。这就相当于戴两顶帽子,也就是说,在写作时需要分辨读者是学术界的专家还是公众。
以我的工作来说,我在学术领域和面向大众的领域发表不同的作品,也和宇宙学家合作组织过面向大众的跨学科在线课程(Interdisciplinary 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这些在线课程对于世界上任何人都开放,已经有来自超过200个国家和地区的7万人学习过这个课程。这正是我们努力的一部分——作为科学哲学家与科学家们合作,每一节课都是由哲学家和科学家一起教授。比如说,我和爱丁堡大学的宇宙学家约翰·皮考克(John Peacock)合作上过两节课,教授有关宇宙的起源和暗物质、暗能量的问题。我们这样做,正是希望这种哲学家和科学家之间跨学科的合作可以让科学——至少是一些科学和哲学的基本理念——对公众来说更容易接受。
我们共同的目标,就是向全世界的公众传播大家可能会感兴趣的知识。最终,我是一个哲学家,我不是一个科普作家或是科学博主,我所研究的是从科学衍生出来的哲学问题(比如说,如何验证宇宙学中的假设?毕竟我们只有一个观测对象。或者说,我们现有的观测数据是否让人忽略了其他宇宙模型成立的可能性?)。这些哲学问题与科普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它们关注的是关于科学理念的基础及其哲学应用。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够通过澄清一些科学哲学问题,公众可能获得理解相关科学领域的另一个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