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围巾的鱼
老杨让我联想到候鸟群的引路者,他带我们领略南国的温暖,又于春天引领我们归巢。
高二调到新班级时,学姐问起班主任是谁,我回答是老杨。学姐笑着说:“听说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你很幸运。”
当时生活措手不及的变化令我处在惴惴不安中,我丝毫体会不到自己幸运在何处。但老杨在学校的确有人气,他长相英俊,女生们私下议论,时光回溯20年,老杨绝对是枚阳光校草。
老杨并不老。据传,他刚毕业时就开始教授高三英语,许多人担心他资历不够,更有家长明确要求换掉他,但老杨还是留了下来。支持他的学生为了让这位教师“年轻”得不那么突兀,便开始喊他老杨。最后,老杨带的班高考英语平均分和重点班的不相上下,质疑的声音没有了,老杨的昵称却保留了下来。
转班第一天,避免不了和新老师交谈。再优秀的学生面对老师都难免会不自在,更不用说成绩不出彩又内向的我了。谈话容易让我产生压迫感,所以我习惯低着头走路,习惯老师叫错我的名字,似乎我的青春就应该这样波澜不惊。
老杨问,有想读的大学或专业吗?态度之自然,像是很早以前他就是我的老师。
我坦白说不知道。只是说完后我立刻想找个沙堆把脑袋埋进去,我为自己的目光短浅感到羞愧。
他没有痛心疾首地责怪我,而是问我有什么兴趣爱好。
我回答说我喜欢民谣,喜欢电影文学,列举的基本上都是与学习无关的事物。
老杨从随身携带的黑蓝色帆布袋中拿出张纸,在上面快速写下5所大学的名字,然后递给我说这些学校的文学系可以考虑。
自习课上,我把那张纸上的大学历年的分数线写在了后面,因为谈话结尾老杨是这样说的:低头低得太久,你会忘记怎么抬头;不努力太久,到了想努力的时候,你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所以如果不清楚将来应该怎么走的话,就暂时以这些学校为目标吧。
校园里的银杏叶一点点泛黄直至落下,我也完全熟悉了新环境。我知道和学生聊天是老杨的固定节目,知道他和黑蓝色帆布包从来形影不离。我们猜测老杨究竟储备了多少黑蓝色帆布包,还打趣他的偶像一定是衣柜里挂满灰色T恤的扎克伯格。
老杨在班会上说,带完我们这届后,他要闭关在家写作,出本全英文小说。
数月后,有人问起他的书构思得怎么样,老杨诚实地回答,他仍未想好主角的名字。
立刻有大方的男生提议,全班59个名字,随便拿去用。
老杨被迫“现出原形”,略带局促地翻着教案说,上上届学生毕业前他就打算要写小说,可惜名字至今没有挑选好。
全班哄堂大笑,原本昏昏欲睡的我们变得活泛起来。此时的我在他身后擦黑板,擦完后转身一看,几根白发正狡猾地躲在老杨的黑发后。35岁已生华发的老杨似乎并不知情,在欢乐的氛围中,他走上讲台,抽出粉笔授课。
偶尔,老杨会像这样露出不严谨的一面,可专业素养却不容置疑。某天晚自习时,不该值班的老杨却出现了,他走路有点慢,面颊泛红,整个人不如平日意气风发。有敏锐的同学察觉出,老杨肯定小酌了几杯。我偷笑,就算这种时候,那只装满智慧的黑蓝色帆布包还在他手上提着。
老杨静静地坐在讲桌后,下课铃响起后开口道:“孩子们,我担心你们需要答疑所以才过来,可怎么没人找我呢?”话音刚落,几个人拿着英语试卷和练习册冲了过去,老杨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放学前,他又突然深有感触地说:“孩子们,你们很优秀。”
面对他的真情流露,我们哭笑不得。
对待我们,老杨不会用那些令人难堪、脸红的字眼,更多的是善意提醒。有些同学在英语课上光明正大地睡觉,老杨不会大发雷霆丢粉笔,而是要他站起来听,或让他出去洗把脸。隔壁班主任为了不让同学们心里出现大范围的波动,不再公开发布成绩单。老杨却一如既往把成绩贴出来,好像我们经历的不是高考模拟测试,只是他组织的单词测验。老杨不怕我们从高空坠落,因为他教会了我们打开降落伞的方法。
毕业前,老杨自掏腰包买了59份笔记本。可能是不擅长应对类似场面,他让班长发给我们,自己则不知躲在哪个班里。笔记本外观是统一的黑色封皮,有种老干部工作日记的格调,女生们都喜欢小清新,抱怨老杨的品味过时。结果翻开本子扉页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不记得老杨给其他同学写了什么,也不知道准备这些花了多少心思,但是他写给我的话,我非常喜欢:我们这种平凡之人在面对胜负关键时,总需要寻找某种倚靠,但在比赛中乃是孤独的,无法倚靠任何人,该倚靠什么呢?我想,只有自己曾经努力过的事实。
是东野圭吾笔下人物的台词。我依稀回忆起来,初次谈话中我提过许多作家,其中就有东野圭吾,老杨竟一直记着。
以前我以为,学生是老师手中的风筝,我们在他们的牵引下飞翔,毕业时他们剪断风筝线,任我们前往不同的方向。老杨却让我联想到候鸟群的引路者,他带我们领略南国的温暖,又于春天引领我们归巢。飞在第一位是他的永恒信条,直到我们将路线熟记于心,直到他再也无法起飞。就像有天我们会忘记《湖心亭看雪》有多么写实,化学方程式有多么费解,但是我们会记得要在正确的航线上,不停地扇动翅膀,不到达目的地不轻易落脚休息。
是啊,我经历过,我不害怕。
假期我们去看老杨,但不敢和他聊太久,有老师身体不适,老杨临时教5个班的课。老杨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老杨了,他的眼角多了几道岁月的风霜,白发更是彻底藏不住。他的小说开始动笔了吗?目睹着他的背影一點点被走廊的阳光吞噬掉,我顿时有些伤感。老杨的人生大部分都花在帮我们书写青春励志的篇章上,而在我们的人生之书中,他占的比重甚至不到三年。
复又想到上大学前,我将黑色笔记本塞进行李的情形。妈妈问,东西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要加个笔记本。我像两年前回答老杨的问题一样,说我不知道。
笨拙的我无法用语言精准阐明理由,只能用这种方式,默默期许自己如老杨般不习惯低头,永远心有所向,永远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