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梦里有杀戮和偈语,砒霜和蜜糖,都在神的手上。生与不生,都是命。
——题记
一道门,隔着帘子。无风的盛夏,帘子哗啦过来,哗啦过去,人进一趟,出一趟。呻吟,痛苦的呻吟,从昨天下午太阳落山时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说是二伯母要生产了,但我感觉不像在迎接一个新生儿,倒更像在恭候一个敌人。我爷爷已经把大门的门槛撬了,他说,要向什么神仙投降,以表诚心。
我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去后面山上种苦荞了,说要趁着刚刨完洋芋,地软,有余肥,把苦荞撒下去,那几块地够他们忙活一整天。出门前我奶奶在铁锅里烙了几个苦荞粑粑给他们带着当午饭,剩下的一些放在簸箕里凉着。我最不爱吃那个鬼东西,又苦又硬,偶尔家里会得一点点蜂蜜,苦荞粑粑蘸着蜂蜜倒是会有一些滋味。我知道说饿了,奶奶会让我啃一个苦荞粑粑。我才吃了一口,苦凉的味道就从舌尖爬上了眉头。这时候,我奶奶爱说那一句老掉牙的话:苦荞粑粑才动边!村子里的人都会这么说。她们用这句话来比喻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一口下去,才动了个边边角角,辛苦的日子还早着呢。天然的宿命,是村子里的人不可抗拒的选择。苦荞不好吃,但必须要吃,能有苦荞接个口让家里人不饿肚子,这已是神的恩赐。我奶奶总爱讲起她们那个年代吃树叶吃草根的故事,好像能吃饱肚子已然是一种应该知足的生活。
屋里,二伯母还在呻吟。那声音让我想起去年腊月里的事,那头黄毛猪被几个人用绳子缚绑起来抬上案板,它无力的反抗和哼叫,带着绝望和无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时,它叫喊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四只脚机械地滑动了好几下,然后,它就死了。我手上的苦荞粑粑被我啃了半边后,就放在手里玩弄着,我奶奶没好气地说,你这姑娘,肚子里有点数了,就要开始作踏粮食,吃不完就放回去,给你爹晚上回来吃。
我奶奶派我二伯去三十多里开外的地方,请了个接生婆回来。说是接生婆,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我奶奶的火一下就蹭到了脑门心,她尖着小脚怒气冲天地站在她的二儿子面前,说,命,人命,都快要活不得了。你说哪回让你出去做的事情,你是给老娘办圆恰了的。我二伯有些口吃。他说,去,去,去大村子请了王婆婆,她,她,她家,她家,她家里人说,她,她,她,她……“她”了半天还没“她”出后面来,我奶奶说,她给是着老鹰叨克掉了。我二伯头上的青筋冒出老高,总算把他要表达的意思说完整了。原来,王婆婆骑着她的小白马去了四十多里路上的大山深处帮人接生去了,是昨天半夜里走的。王婆婆的邻居是好心人,她说,救命要紧,快去对面那山上请了缪仙家去,神药两解也可保个万无一失。我二伯脚下生风就去请了缪仙家。
屋子里传来我二伯母虚弱沙哑的声音,她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喊叫,妈,妈,快拿牵猪刀来。我奶奶说,我的儿呀,缪仙家来了,你忍着,忍着哈,他会有办法的。牵猪刀,事实上是叫杀猪刀。但在这个家里,笃信菩萨的奶奶见不得“杀”字,她说杀生是一种罪孽,该回避的要回避一下,省得沾染了邪恶。一个“牵”字,是死的另一种生,是猪的一种命运。猪的生死都掌握在人手里,而人的生死,也许是掌握在神的手里。
在缪仙家神神叨叨的咒语里,仿佛我眼前的这个世界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主宰了。他敬完各路鬼神,转身从他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旧沙布、剪刀、钳子等。奶奶端来一盆热水,他的一双手在水里来回地搓洗,我奶奶说,仙家,没什么洗的,就有点凤尾竿子烧成的碱灰水,你将就着洗下吧。家里的洗涤用品都是纯天然的,除了碱灰水,还有白泥沙和皂角树上结的皂角。缪仙家用手抄了两把碱灰水,又用清水冲洗了好几道。屋子里又传来我二伯母的声音,她说,我要死了,快让我死了吧。
帘子一动,我奶奶和缪仙家都进去了。我曾悄悄地掀开过帘子,偷看二伯母,她睡在光光的板床上,下身赤裸,肚子像一只巨大的南瓜,圆滚滚地侧在一边,身子下边淌了一大摊水渍,头发被汗水浸湿了,嘴唇青紫,面容扭曲。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她没理会我。我赶紧就出来了。
这村子的周围都种满了竹子,毛竹、金竹、紫竹什么的,到了夏天的树荫下,三五成群闲来没事的姑娘媳妇们,不是在使针线,就是在编竹帘子。每一道门上的帘子,就成了一种廉价物美的装饰,算是给贫穷的屋子添了点小风情。哦,对了,风情这种词汇在村子里是没有人知道的。只有在如今的回忆里,那些苦难贫穷中不一样的响声才会多出几分韵致。
除了帘子,我还对木门和窗子保留着一些特殊的记忆。尽管后来在一场大火中,村子里一家挨着一户,一户连着一家的房子都烧毁了。那些镂空雕花的窗子、木门,以及透着神秘气息的百年供桌,一切都散发着古老陈旧的味道。夏日的早晨,一个一个小脑袋从楼上的窗子里伸出来,咯咯咯地笑着,瓦檐下的红辣椒和大黑猫就醒了。我们风一样地穿过田野,去捉虫子,去找猪菜。遇见蛇,遇见蝴蝶。被蜂叮过,被狗咬过。
一村子的调皮娃娃,哭声,喊声,笑声,吵闹声,日子就像夏天的日头一样火热。每一个孩子都吃过父母的棍棒,村子里的人说这叫“吃跳脚米线”,那些从山上弄来的细条子,一打一条白痕,痛得直跳起脚来。我奶奶总爱护着我,她说,只要不憨不包的娃娃,哪一个又是依你大人打整来着,你叫他往东他就往东,叫他往西他就往西的时候,怕也是急死几代人的憨货。我母亲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丢下棍子匆匆去了地里。有时我摔了一跤,脑门都出血了,我奶奶也一边哄我一边说,摔哈打哈就肯长了。就算是有一次偷了邻家的瓜果被人咒骂,我奶奶也说,咒哈就咒哈了,咒哈肯长。肯长和长大,在村子里是一种希望,就像每一个家庭里养着的小猪儿,主妇们盼望着它们肯吃肯长一样。
二伯母又叫喊了起来。我爷爷手上的长烟袋一直在冒着细烟,他吧嗒吧嗒地咂著一锅又一锅的旱烟,已经去楼上的“天地君亲师位”之前的香炉里点了几回香了。缪仙家叫“使力”“使力”……二伯母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奶奶一盆一盆端出来的水都是红色的。看着那些红色,我想起了前些天我从树上摔下来,脑门上的血顺着脸颊淌下来,我奶奶帮我包完伤口后,洗脸洗手的水全都是红的,我一直止不住哭声,我以为我会死掉。我钻进爷爷的长衫里,闻着他身上又臭又有隐约香味的特殊气息,心里一阵又一阵害怕。若是往常,我爷爷是要挠我的隔肢窝里的痒痒的,我也要摸他下巴上的长胡子玩的。
缪仙家的声音:“使力,快使力,看得见头了……”。“谷哪,谷哪……饿了,饿了……”洪亮的婴儿啼哭声音传来的时候,我爷爷丢开嘴里的烟袋,使劲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说:“菩萨保佑,肯定是个带把的,声音这么大。”他说完随手捏了捏我的脸蛋,眼睛里满满的欢喜像是要溢到我身上。我奶奶说,孙子,孙子,我的孙子。这全家人一下沉浸到添了男丁的喜悦里,二伯母刚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儿的事,倒是被大家给冷落了。仿佛有了生的降临,死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缪仙家的脸上挂着汗珠子,像我父亲从后山上背了重活路回来,一口气歇在石坎上,额头上的大汗像不停息的小溪流一样,直到他抽完一根草烟。缪仙家清洗着那几块纱布,一盆又一盆浸着二伯母鲜血的水,泼出去,又泼出去,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以后,那几块纱布终于见到点白色的痕迹了。缪仙家把它们放在水里煮沸了,才晾晒在外面的柴堆上去。
第二天早晨,二伯抱着一只红公鸡给丈母娘家报喜去了。我的眼前又出现缪仙家一盆一盆泼出去的血水,想起这村子里的人爱说的一句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泼出去的水都浸到了土地里,转眼儿就不见了影踪。那它们都去哪儿了呢?南山嫁了一个姑姑,北山又嫁了另一姑姑,她们都是村子里的客人,只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回来看看,又马不停蹄地回去了。这方圆团转村子里的人说谁家嫁女儿这事儿,还有另一种说法,叫打发姑娘。谁家定了嫁女儿的日子,就会说,某某人家哪天打发姑娘,要吃个酒去。
有了孙子的爷爷,像是在他的血脉里注入了兴奋剂。那个晚上,他在梦里唱起了情歌,“啊,隔河的哥哥望见妹爬坡,头发辫子往后拖,我的小情妹……”大概是他想起了他年轻赶马时的那一桩往事,为了粮食,他用马驮着村子里的乡亲们用竹子编制的箩筐、背篼、簸箕等,翻山越岭去贵州换粮食。曾经有一年遇上灾荒,生意难做,一路雨淋日晒,回到家粮食全都出芽了。爷爷讲的故事里曾有一個头上戴着大饰品的新婚娘子,那饰品足足有簸箕那么大。在我们村子里这样装扮的一定是七老八十的女老人了。爷爷一开口就叫人“大妈”,待回过头来,才知是个俊俏的小妹。
生了儿子二伯母在这个家的地位明显高出了一篾片,对,一篾片,这是我母亲在挑水歇气的时候跟人说的。村子里的竹子常常成为她们比喻什么东西时候的参照物,比如说,太阳升起一竹竿了,打核桃就打了几竹竿,小菜出了篾片高了什么的。竹子已成为一种言语上的秩序,就连对生育稠密的女人们,她们也会说,就像春天出笋,一个赶着一个。那时,我不知道生男生女的概念意味着什么,但对于连接生了三个女儿的母亲,这听上去气不顺的话语,得到了与她同样境况的几个婶娘们的响应。她们的语气里都有一种生不着儿子不罢休的坚定。
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已经连生了八个女儿了,那个我要叫五伯母的女人佝偻着腰挑水的时候,我又看见她鼓起的肚皮。我曾听见她与村子里另一个伯母吵架的时候,对骂难听的话,她高涨的气焰在听到一句话之后顿时偃了下去。那个女人恶毒地说,让你家断子绝孙,成为老绝户。她像是突然被人摸到了软处痛处,一下子蹲到地上,号啕着伤心着。另一个女人生了五个儿子,像是得了天大的势力一样,腰板挺得老直,声音老大。
没过多久,五伯母又生了,据说她的丈夫在第一时间看了婴儿的性别,又是个女儿,失望中带着愤怒的五伯父对他的老母亲说,快拿粪箕来端了丢出去,要这么多熬人吃的货,还让人怎么活下去。见五伯母还在床上哼哼着,他的火气更上到了头顶,大声八嗓地说,你还爬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起来,该干吗干吗去。难听的话还没说够,五伯母又生出了一个娃。是个男娃,五伯父像是中了什么大奖,高兴得直搓手,赶紧叫他老娘,捡起来,快捡起来,别冷着冻着了。转身就去外面煮红糖鸡蛋,煮了六个,端来慢声细气地叫他媳妇儿吃下去。生了儿子的五伯母大概是这许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丈夫的温存,眼睛里的眼泪再也噙不住,这些年的委屈忽然就有了一个去处,鸡蛋没吃完,就哭得伤心不已。她婆婆说,快别哭了,月子里的眼泪会致下病根的。五伯母哭得更厉害了,她生养了那么多女儿,自第三个女儿之后,哪一个月子不是泪水泡过来的。如今,倒是生出了一个儿子,就什么都变了。她想起丈夫刚说要端了丢掉的女儿,心一横一凉,又仗着些刚生了儿子的底气,指着眼前的这对母子说,要丢就两个都端了丢掉吧。婆婆说,这是龙凤胎,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到的龙凤胎,你别乱说,千万别乱说,快些躺下,躺下。
村子的背后有一个山洞,里面不知丢弃过多少个婴儿,曾有人说婴儿的骷髅用瓦片炕黄,磨成细面,再和着白酒吞下,对治疗头痛有奇效。总有胆子大的人下到洞里,从来也不会空手而归。村里嫌弃女儿多的人家,要么选择放在村前的路上,期待有人抱养,但通常都是失望,婴儿在哭了几天之后,就死在了纸箱子里,又被人丢进了山洞。要么干脆直接丢进山洞,哭得几天后,慢慢断了气。也有人生养了豁豁儿,一生下来就狠心丢到了山洞里。也有舍不得丢弃的人家,就一直养大,养大了也难找到媳妇。如果生的是个女豁豁儿,通常就毫不手软地丢了。这娶进门的媳妇,谁的肚子会是空着闲着的,都是一胎接一胎地生。曾有娶进门的媳妇,生养了几胎都带不活的,村子里的老人们偏偏弄出个怪懂的词汇,叫“练腰”,说媳妇年轻了,练练腰杆劲儿,以后再生养就好了。带不活的都是坏掉的,坏了的就是不好的,老天是要收回去的。也有的人家,“练腰”这两个字都说不过去了,坐了许多年的空月子,又说要带个来“压长”,就去村子外远些的地方,抱一个婴儿回来,通常抱养的都是女儿。再穷再苦,上村下铺就没听人说舍得丢弃儿子的。说来也是奇怪,抱养了一个女儿来“压长”的人家,再往后生的娃娃,就一个个带大成活了。
村子里的人大多是同一姓,来自同一个祖先,但经过一代又一代更替之后,就有了亲疏远近。一道门关上,一道门开启,便有了彼此,有了分别。在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地方,会形成一个小小的堡垒。有时,他们会为了房前屋后的几尺宅基地,为了大人孩子口中不经意的一句话,闹得不可开交。吵架的时候,谁又会顾及谁的脸面,通常都是哪句难听伤人就说哪一句。兄弟妯娌间一时当了外人,互相指责对骂,为了一丁点儿的利益红了脸,又会为了另外一丁儿的好处不计了前嫌。村子里常常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有一点是齐心的,无论哪户人家里有人死去了,必然是整齐昂扬地举全村的力量,送死去的人最后一程。至于生这件事,倒显得草率了些。就比如,我二伯母刚生了儿子这件事,除了我爷爷奶奶高兴了一阵子,我父亲母亲不大高兴了一阵子,村子里只有两个素日与我二伯母相交甚好或是人家欠了她人情的人送几个鸡蛋表示祝贺之外,没有人把我二伯母生孩子这件事放心上。村子里一年降生多少男娃女娃,估计也没有人来认真统计过。他们都在妈妈的奶头籽上吊至一岁两岁,妈妈要生产下一胎了,才断了上一胎的奶。村子里的妇女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即使在我二伯母与村子里的女人们讲述她如何从鬼门关打了一圈儿的时候,也没几个人有心向着她。甚至还有人说,女人生孩子就像剥蚕豆米一样,生来生去,瓜熟蒂落,一挤就出来了。你看,你看人家刘大嫂子,挺着个肚子背着箩上山,娃娃生在山上,一样凑手的工具也没有,人家找块钝石头把娃的脐带敲断了,脱件衣裳包着就回来了。
这村子里除了我二伯母生产时较为困难些,其他只是听一些老人讲,谁生娃生死了,谁的娃一生下来就死了,仿佛那些古老的事都不会与她们发生任何联系。直到前排房子的二婶在挣扎了两夜三天之后,连同肚子里的娃娃一起死了,一口棺材抬了两个人,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才对妇女生产这件事缄默了很长时间。至少不再有人开玩笑把豌豆米和蚕豆米与妇人生产联系在一起了。
悲伤也像村子前头的那条河流一样,夏天涨水的时候,浩浩汤汤,到了冬天,潺潺流流。第二年,二叔又娶了新妇。
许多年来,村子里的生老病死,自然得如同季节的变化一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被人们随时随地挂在嘴边。那时,乡村里的人觉得看电影还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听说,哪个村子来了放映队,方圆团转都会奔走相告。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电影开始前,总是有一个人拿着大喇叭宣传计划生育政策。连生几个娃娃这件事都要开始有计划了,人们在惊讶中议论纷纷。喇叭里的人讲得唾沫乱飞,下面的人在小声地骂。骂这些人是狗腿子。好不容易电影开始了,小孩子们都迷糊着眼睛了。我才一睡着,我母亲一下下地把我摇晃醒了,我也一遍遍地追问母亲,银幕上刚出来这个是好人还是坏人。草地上,有个姑娘穿着裙子在散步,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就张巴着眼睛站在幕布下面,希望能看见点什么。母亲是读过几年书的,她说,这些憨货,这个是投射过去的影子,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
起初,人们以为计划生育只是下几场毛毛雨,说说讲讲就过去了,人们还是要在土地上劳作,在自家院子里吃烟喝水歇气,生的生,死的死,嫁的嫁,娶的娶。春天要种洋芋、苞谷,夏天要薅草、施肥,秋天要收割,在收完洋芋后还顺便种上一拔苦荞。不怕高冷寒凉的苦荞,就着洋芋地的余肥,快速地發芽、长大、开花。一坡一坡的苦荞花,比夏天的繁星还好看,风一吹过,就像无数的希望被点燃。苦荞的生长周期短暂,产量却是很好的,它们扭成索弯下腰的时候就可以收割了。丰收的季节,我奶奶有个顺口溜:“苞谷像牛角,洋芋像秤砣,荞麦扭成索。”方言里都是押了韵角的尾字,一上口就满嘴生香,喜气洋洋。我不喜欢吃苦荞粑粑,但我喜欢看奶奶做苦荞粑粑,和着适量的水搅匀的那个动作太好玩了。我常常从奶奶手里接过来,搅啊搅,拌啊拌,可怎么也没有奶奶那么娴熟,像是要在碗里开出一朵朵苦荞花来。
村子前头的大路两旁有两排百年的石榴树,正是五月,石榴花开得红艳艳的,有风轻过,花瓣像雨一样飘落下来。一村子的孩子们都喜欢在树下玩,爬的跑的笑的闹的。有牛经过,后面就传来吆喝的声音,大孩子抱着小孩子,躲过牛的脚蹄子,又在泥土里的虫子身上找乐趣去了。村子里那些能写字的地方,都用石灰刷上了标语。“生男生女一个样”“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生儿子是名气,生女儿是福气”……以前从未听说过的词语像潮水一样涌进村里,人流、引产、放环、结扎……仿佛春天的竹笋都还未冒尽,村子里的生活秩序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家家户户如临大敌。树荫下,院窝里,土地上,屋檐下,到处都是耳朵与嘴的互动。鸡飞狗跳的日子让他们比土地上的呼唤更令人揪心,各种各样的消息让每一个家庭的未来都充满了恐慌。
计划生育工作队来到我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生养了一个儿子,按政策必须去做结扎手术。那一天,气氛阴沉,来的人都是我的长辈,这个舅舅,那个外公的,都是我爷爷的姻亲们。他们一进来就与我爷爷喝起了炕茶,边喝边就聊到了正事上。我爷爷像一个勇敢的进攻者,毫无畏惧地向对手投了颗炸弹。他说,你这些狗日的狗腿子,来我这里喝茶吃饭,青白淡菜,好好孬孬点,都有给你们吃的,做什么手术的事,别给老子闲扯,老子只听见过劁猪骟牛马的,没听说过人也要拿去劁了骟了,什么王法,这是在做断子绝孙的葬德事。也许在工作队的人眼里,我爷爷算个乡间的绅士,居然说了这么重的话,他们都坐不住了。其中一个我要叫二外公的人,眼睛睁得有铜铃那么大,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奶奶出来圆场,说让他们吃了饭再走,可他们一齐向门边涌去。出门前,还是又强调了计划生育政策。
我母亲说,我去做结扎手术吧。我爷爷说,做什么做,一个儿子,太单了,走出去被人欺负,连个帮手都没有呢,怎么说也得再生一个儿子,有个伴,再去也不迟。我母亲说,这事又不是依得人算计的,这是国家的政策,太违熬了,也怕是要不得,这来的人,都是亲戚呀。我爷爷说,亲哪门子戚,谁跟他们亲。他仿佛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过不去心里的坎儿,紧接着他的咳嗽剧烈起来,费劲地往火塘里吐了好几口浓痰,喝了几口水才安静下来。然后叫我去给他抓背,从上到下地抓,爷爷说,对,就这里,就这里,你的小猫爪子真好使。
我读小学的地方离家五里,要过一条宽大的河流,整条河面上没有一座桥。夏天涨水的时候,平河满岸的浑水气势汹涌,冬天,河水有时就断流了。我最不喜欢过河水,精光了脚过河水的感觉让人害怕,水大的时候,那些细沙一溜儿的移动,脚拔得慢一点,仿佛就要把我小小的身体席卷进去。冬天,硌疼脚底的大小鹅卵石一个个争相迎上来,僵冷的水让人直打哆嗦,一上了岸边,冷风袭来,裸露的地方像被细刀子割伤了一样。我的手上,脚上,一到冬天,就长满了冻疮和细裂子。
村子里有几个被婆婆周治的媳妇,一聚在树荫下就骂家里那老不死的。其中有一个连生了两个女儿的婶子,她说,这个老不死的,她天天鼓捣他儿子打我,说我不会生养儿子,人家计划生育宣传说了,生儿子生姑娘决定权是在男人,女人就像是一块土地,男人是种子,你们说种下麦子它会出韭菜吗?树荫下就一窝窝的笑声。刚说话的婶子更来了劲,全家子给我一肚子的气受,逗发我的鬼火一绿,我就去做了结扎手术,让他家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几个婶子就你一嘴她一舌地掺和进来,“要不得,要不得”,“等躲过这一头风,还是生个儿子,将来养老有个指望”。“别的不说,这上山下河,使牛耙地的活路,就哪怕是人死了抬口棺材,上前的也是老伙子们呀。”
村子里那些儿子多的人家,在与邻里发生争执时,他们整齐上阵的父子兄弟,扎实地占尽了人多势众的好处,若要是动起手来,人人都要畏惧着些。一席一席的话,说得好像这世界上最离不得的就是男人,最重要的就是男人。所以,村子里有许多女老人吃饭还一直坚持不上桌子,什么旧时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她们烂熟于心。我奶奶就曾经对我说过,“夫在从夫,夫死从子”,还说儿子是一点子,女儿才是半点子。这“一儿半女”的说法大概源于此。哦,对了,我奶奶还说,如果没有儿子,死了是不可以进祖坟的,说什么“有儿坟上飘白标,无儿坟上长青蒿”。我一直觉得祖坟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村子里的人不允许嫁出去的女儿回来给父母上坟,也不允许她们回娘家过年。
计生工作队又来过我家几次,一次也没讨得我爷爷的好脸嘴,他们像是仇人相见一样,例行完公事,连茶水也免吃了。终于,我母亲在交了一些罚款之后,还是去做了一个小手术。这么做的结果是,我们家每年都要交罚款,在我的记忆中,我弟弟都上初中了,超生的罚款还在交。我父亲说,他们是在敲钉锤,敲得点算点。就像我们村子里熬玉米糖卖的人家,敲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玉米糖,一点点卖出去,换得钱换得苞谷,周而复始地把小作坊开下去。
风,猛烈地刮了好久,吹开了杏花,吹开了梨花,又一个春天来了。村子里的人对于要计划生育这件事已经表现得很淡然了。如果头胎二胎就有儿有女的,爽快就响应了政策,生了两个儿子的人家,嘟囔几声也就去了。唯有生了两个女儿的人家,东躲西藏就盼着要个儿子。可这政策的手,像是长了无数双眼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们在互相安慰,说这房子就在村子里,人又不能像蜗牛一样顶着个壳出去,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听说村子里一夜之间出去躲的那户人家,是投奔昆明的远房亲戚去了,可这样的亲戚也不是家家有得起的呀。
好几年后,那家人回到村子里。他们已经生养了两个儿子,看上去像村子里的有钱人家,他们高兴地做了结扎手术,又大方地交了数额不小的罚款。还开玩笑说,这两个儿子买贵了,并且把小儿子的小名儿叫作“小买狗”。这买来小狗狗果真比村子里的“小土狗”们聪明伶俐多了。多年以后,这个叫小买狗的娃娃在外地承包工程,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富裕起来的人,逢年过节,还记挂着给老人们买袋米,买桶油。村子里的老人偶然会回忆起当年的计划生育,夸赞小买狗的父母亲有本事,若是小买狗投胎在胆小的人家,早就被计划掉了。说这话时,一窝人笑得前仰后伏,仿佛那些年的风声鹤唳到了今天就成了和风细雨。
当一项政策成为一种常态之后,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它们像村子周围的竹子一样,年年出笋,年年砍伐。东风刮一阵,西风刮一阵,总是哪边风大就要依了哪边的。人与风也没什么两样。家家门前一样过的风,谁不依了风的方向就会成为异类,当了异类的人家总是要受人的指指点点。但每一个年代都必然要有异类的诞生,才会是真实的生活。而异类总是在不断升级,上面有了政策,下面就必定要生出许多对策。比如村子里头胎生了女儿的,二胎就必然想要一个儿子。虽然说医院里不允许鉴定胎儿的性别,总有人钻得进医院的空子,托熟人找关系做个B超,制造一些意外,终止妊娠,直到生出儿子。
我是个女儿身,从小我奶奶就教导我,一个女儿家家要嘴稳手稳脚稳,要早起晚睡要脚勤手快。仿佛一个女儿家的哪里有个鞋歪脚左,就立即成为一切万恶的罪源。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学会一切农活,好好读书识字,甚至还跟着奶奶学绣花。村子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女孩子是读书改变了命运的,就是男孩子也是没有的事。后来,我把这件不可能的事做成了,成了村子里第一个有铁饭碗的人。这是全家人的大喜事,也是全村人的高兴事。
待我结婚的时候,我奶奶仿佛觉得我吃了国家的公粮就亏欠了自己一大截。跟我母亲说,你说这村子里家家可以生两个娃娃,这姑娘就允许生一个,万一生了姑娘,那可怎么办呀。我母亲说,听说城里的人更喜欢生姑娘,觉得姑娘懂事好带,长大又有孝心。紧接着,她们婆媳就数着指头列举了她们所能听见的事,那些生了姑娘又有了大福气的人家。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都成了她们说服自己的榜样。甚至还说到了我头上,说我做成了这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一件大事,哪个还敢说生姑娘不如生儿子呢?我奶奶说,你看这些年头,村子里的大物小事,样样都要来这门头上挂累这姑娘,偏生她就爱帮忙。我母亲说,你说前头臭皮匠家那点事,他家那个婆娘血滴滴的逗人恨,就不该帮他家的忙,你说,这姑娘,就是不听话。
村子里有件好玩的事情,就是男人通常都有绰号。都说逢缺别说缺,这算是一种修养。可偏偏在这村子里逆行了。臭皮匠是因为他有狐臭,找来的婆娘也有狐臭,他们经过的地方,就留下一大股难闻的气味。我二伯母说,太像死麻蛇的味道了。豬头三是因为他排行老三,智商有些问题,村子里的人就说他猪头猪脑的。老哑巴不会说话,瞎磕子只有一只眼睛,歪三叔的脑袋从来没有正过,大毛头脑袋上那些头发永远都像一蓬乱葱。我父亲因为力气大吃得苦,被叫作老黄牛。有事没事聚在一起递根烟,喝盅茶时,都是叫着绰号的,且不大爱分长幼,说一句“少年叔侄当弟兄”就哈哈笑过了。一圈一圈的烟在叔伯兄弟之间打过来打过去,没有谁为自己的绰号生过气,残缺也像生活的一部分。
就在我母亲和我奶奶聊得开心的时候,住在坡底下的三叔跛着一只腿到了院子里,他在唱:“吃肉不如喝汤,养儿子不如养姑娘”,我母亲说,老跛三,你怕是捡着银子了,唱什么唱。三叔十六岁就与他母亲带来的童养媳圆了房,接二连三地生了六个娃娃,五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偏生命不好,得了老母猪疯,一扯起来人都变形了,有一次没人在家,扯在火塘里,活活烧死了。但三叔这些女儿们很争气,一个个去了大城市里打工,都嫁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家家过得光鲜水滑的。三叔家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这村子里最好的呀。村子里的婶娘们开刻薄玩笑时,就说,你看他家两口子收拾打扮得像俑哥俑姐。说的听的都笑了笑,知道表达的是哪层意思就对了。俑哥俑姐是村子里死了人时,道士扎在棺材前的两个花人,穿得花花绿绿俏生生的。村子里的人在说人穿得好时,就爱这么形容。我也没见过哪个就不高兴了,仿佛生与死,都没有人害怕过。
在单位工作的人都是读了圣贤书的,大家都知道计划生育这档子事儿。有的小夫妻结婚好几年,还一直没计划要孩子。那些变着花样的安全套和避孕药,不知扼杀了多少新生命。即使避孕失败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做人流到哪里的招牌,一个妩媚的女人在画面上,眼神里看不到疼痛和悲伤,好像做人流是一件享受而又光荣的事儿。单位的女人们聚在一起,谈孩子谈爱人,谈得最多的还是生孩子。这个做了人流不好意思去请假,那个放了环不适应,哪一个又中弹了,哪一个又躺枪了。一个单位也像一个村子,发生的喜怒哀乐都抬在一起说说讲讲,然后彼此的难过与好过,就有了一个合理的去处。有一个姐姐,她说她数不清做过多少次人流了,以至于她害怕每一个夜晚的来临。戴环受孕、宫外孕,样样她都经历过。在她身上,仿佛就从来没有安全期。有一年,她一共做了五次人流。后来,她的子宫已经薄得像一张纸,一触就要通了。医生警告她,如果要命,就不能再怀孕了。
我听她们讲这些惊心的往事时,对生育还没有一个感性的概念。在那相对保守的年代,一个女孩子怎么敢轻易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谁,还曾经很无知地以为拉拉手也会怀孕。我在她们的描述中去感知人流的痛苦、尖叫、无奈,并祈祷自己永远也不要经历。她们中甚至有人因为忍受不了疼痛,条件反射地一脚把医生踢出很远。没有麻醉的刮宫手术,心肝都疼掉了一地,有好几个人说她们从人流手术台上下来时,大热的天盖几床被窝都觉得浑身打战。那时候,我仿佛觉得整个身子都掉进了村前头那条大河水的冬天里。
我奶奶说,结婚就是小鸟才兴家,样样要从头开始。在身边的许多同事、同学们都有父母支援买房子的钱时,我作为一个从大山里走出的村姑只能埋头工作、读书。不敢与人攀比,家里为供我读书已耗费很多,何况下面还有读书的弟弟妹妹们。在女同事们的眼里,我是一个不爱逛街的怪物,事实上,哪有女孩子不爱逛街的?
为了供养一套房子,我们节衣缩食,勤俭度日,时时掰着手指盼着还清银行贷款的日子。孩子在不期中来临,我又惊喜又害怕。我即将临盆的电话打到村里的时候,母亲正在地里除虫,父亲一阵狂风刮到她面前,心急火燎地说,你姑娘要生了,你还不赶紧进城?母亲一溜烟地跑回家,把准备好的各种物件往篮子里送,就奔往河边等班车去了。父亲一路小跑地跟在她后面,交代她要好生照顾我,别火暴脾气一上来就母女翻脸。这些年来,我与母亲之间的距离,有些像两只刺猬,我们不断地用刺伤对方来寻找存在感。
疼痛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像是体内发生了八级地震,排山倒海地涌上来的疼,让我不知所措,我说,我要死了,我活不得了。医生一会儿来听胎心,一会儿来检查宫口开了几指,一会儿又说要挂催产素。我疼得无法忍受,苦苦哀求医生让我剖宫产,医生说,宫口都开了六指了,样样指标都好,你那么大的个子,能生下来的。我母亲说,生得下来的,一定生得下来的,你看看剖宫产的人,好多天了腰都还直不起来。你忍忍吧,想喊就喊出来。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吕先生的手臂里,他大声地叫喊起来,说我弄疼他了。仿佛他的疼痛,比我的还来得更猛烈一样。我已经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任由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把我扑倒。我想起了沙滩上那些死了的生物,被一波一波的海水淹没。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不属于我了,我不是我,我是疼痛。
医生说我的宫口已经开全,要上产床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的羞耻,我的尊严,在白大褂面前,还不及一张草纸。医生说,用力,用力。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感觉到下身被某种器物剪开,辛辣尖锐的疼痛之后,像是立即就忘记了这种疼痛,因为更大更深的疼痛又一波波席卷过来。我觉得我就要死了,死神就站在我面前,他在向我招手,我看见他面带微笑。医生说,你可以大声地哭或是喊,可是我没有一点哭喊的力气了。她还说,你不要害羞,听我的,来,用力,再用些力。我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挣扎着直起一点点头,模糊中我看见了我高起的肚子,太像祖坟里那些隆起的土堆了。里面,住着我的孩子,我的希望呀,我不能睡去。
护士的双手使劲地按着我的肚子,医生说,用力,快用力,已经看得见头了。我大叫一声,把体内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肚子上。然后,我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带着些微略的沙哑。医生说,八斤三两的大胖小子,哪里像一个早产二十二天的娃娃,一定是你记错了时间。好吧,就当记错了。他到处好好生生的吗?医生说,健康得很。那一时刻,我所有的疼痛就像平静的海面那样,一切安定下来,万物寂静,我忽然就想睡了。迷糊中,我听见医生说,口子撕成这种样子,让我怎么缝呀?另一个说,你都不知道怎么缝,我们就更不知道了。天啊,发生什么了吗?医生有点责怪我的意思,说让你使力的时候,用力太猛了。她拍拍我的手臂说,我们产科医生都喜欢你这样的优秀产妇,知道怎么使力,可以多生幾个。
接下来缝针的时间就像过了几个世纪,每缝一针都要拉紧一下,像钉进心脏的疼痛,一下接着一下,我所有的累和困都被这种疼痛唤醒了,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夕阳,射在玻璃窗前的绿叶上,影影绰绰。我每问一次,要好了吗?护士都回答说,还早呢。被煎熬的时间总是那么长,长得像是从鬼门关打了好多转,每一次回神,都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战栗。那些针,我感觉不是一枚针,而是许多许多枚,它们在我的伤口上来回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让我掉魂。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还早呢”,终于医生直起了身子,说,好了。旁边的护士夸奖说,师傅缝得真漂亮。医生姓肖,是我一朋友的姐姐,我的一只脚一直抵在她的腰上,每疼一下就用力蹬一下,待她完成手术时,她对我说,妹呀,我的老腰都要断裂了。
肖医生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一边大声叫唤,来人。我家先生嘴巴笑成一朵大丽花蹿进产房,不知他哪来那么大力气,拦腰把我抱在推车里。全家人围着我笑,而我的嘴巴里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要死了,我活不得了。她们说,不会死,会活得好好的。我被疼痛折磨得全然没了一点正常智商,一直没有追问医生缝针时为何没给我上麻药。到了后来,我甚至都害怕去回忆从生孩子到缝针这个过程,任何时刻想起皮肉都会掉落一地。我的大脑选择性地屏蔽了它们,我拒绝与任何人谈论这个可怕的过程。?
一张狭窄的小床,放着我肥大的躯体,因为生产而肥大的躯体,连侧个身子都觉得困难。我以为躺上去,我就要昏睡百年,最好不要再醒来。是谁非要让女人生孩子?我真不知道村子里那些生了十来个孩子的女人,她们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的。我闭上眼睛,想睡去,可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了刚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小东西,我说,抱来让我看看。我的母亲小心地把他捧到我的眼前,一个多么丑陋的小东西呀,额头上有好几条小老头一样的皱纹,眼睛一只睁开,一只闭着,懵懵懂懂地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我成为妈妈了,成为这个小不点的妈妈了。可我一点儿也不兴奋,又一阵宫缩的疼痛袭来。我说,快抱过去,难看死了。我母亲说,哪个会有嫌弃自己生的娃娃难看的妈呀,你们看,多好看,胖嘟嘟的,粉团团的。全家人都在高兴,除了我,除了我的疼痛不高兴。
我母亲关注剖宫产妇女的腰,她没想到的是,我的半个臀部直到满月都落不下凳子来。蛋白线缝过的伤口上,一直是些疙疙瘩瘩,像针线活不好的人做出的半成品。蛋白线不需要拆线,但吸收的过程有点漫长。很久了,我都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修补过的轮胎。看着怀里的新生儿一天一个模样,他像镇痛剂,可以暂时减轻我的疼痛。却也像催疼剂,在他哺乳时,吸痛了我的乳头,还不顾一切地吸个不停,那么小却那么有力。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句话,使出吃奶的力气。我看见他拼尽了所有,只为了吃奶这件事情。
怀里的小东西要叫我妈妈,我觉得好别扭,怎么一个姑娘家家就成了别人的妈妈,他一啼哭,我母亲就说,快让妈妈给吃几口咪咪吧。好几天之后,我终于习惯我已是这个小东西的妈妈的事实。在疼痛慢慢减轻一些之后,我开始滋生出无边的母爱。只要他一出声,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先生说,在我说长得难看快抱过去时,他有点绝望的情绪,他一直在想如果我做不好一个妈妈,他要如何来喂养这个小东西。男人又如何得知母爱可以敌过一切的天性,他的想法被全家人嘲笑了很久。他总是在我怀抱着小东西哺乳的时候,露出幸福的笑。足够两个孩子吃的奶水,淌得一床一铺都是奶渍的印记,我说,我倒是帮你们家省了好大一头奶牛钱了哈。
有一次,我左边的乳房肿胀起来,连胳肢窝里都像灌进了乳汁,摸上去一大个疙瘩,旁边还有几个小疙瘩。疼得我好声音都叫不出来,小东西吸不完,吸奶器不起作用,我母亲想让吕先生帮我使劲儿地吸,吸通泰就好了。她说,她是挨过这种活计的,太疼。先生大概是离开母乳的时间长了,一边又产生些不好意思的情结,另一边也许是他不能体会我到底有多疼。但我的母亲知道,她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二话不说,就帮我吸了起来。她一口一口地一边吸一边吐,她说,奶水都是酸味了,直到吸出一些带血的乳汁来,胳肢窝里的疙瘩也一点一点软下去,我的疼痛才慢慢消失。先生咧着嘴在一边不好意思地笑,母亲说,你认不得她有多疼。他搓搓手说,妈,我认得,认得呢。我母亲说,你认得个鬼,你只认得生了儿子高兴。事实上,婆婆早逝,先生开明,我没有生儿子生女儿的任何心理负担,并且在心里我一直期待是个女儿,我可以把她取名叫“胜男”,设想她会为一个弱势的性别做出些不一样的努力。
在照顾我的一个多月里,我忽然明白了“养儿才知父母恩”这句话的含意。对母亲更加了几层敬重,这一路走来,亏欠母亲太多了,我总是忙着刷存在感,占着我给她带来的荣誉感,态度极不友善地对她。她像从来不把这些当回事儿,样样对我尽心尽力,好话歹话说完说尽。我不知道当年为了省几块钱冒险在家倒生下我的母亲,究竟是否有过恐惧,她轻描淡写地说,她坚信自己没做过坏了良心的事,老天一定不会乱惩罚人的。我奶奶在看见我的一只脚先伸出来的时候,一定是吓得面如土色,好在,我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抱着肚子,顺利地来到人间。我与母亲的对立从她怀我,到我长大,一刻也没有消停过,这让我的父亲很头疼。好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这些倒着生长的汗毛,一根根顺当了下来。
我问母亲,她当年生了几个女儿,我父亲嫌弃过她吗?嫌弃过我是女儿吗?母亲说,儿呀,要怨只怨政策,要嫌棄也只能嫌弃政策,你说这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是男是女,有吃有穿的年代,哪个又会嫌弃?她还说,我是第一个孩子,家里的人都把我宠得无法无天了,就连我爷爷都是有好吃好玩的,样样尽着我,我父亲就是连生几个女儿都没说过一句什么。我害怕自己被人嫌弃的心,在母亲平常的讲述里,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原来,家里的人没有因为我是女儿就有人嫌弃,甚至我是受宠的,这让我增加了许多爱与被爱的底气。月子里,除了身上渐渐减轻的疼痛,就是家人无尽的关爱。每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母亲和先生在讲我小时候的糗事,我总是装作生气地说,你们,你们又在讲我的坏话。然后就假装生气,不吃鸡蛋,为了让我多吃一个鸡蛋,他们俩想着法子让我开心。
小东西壮得像一个小肉墩,多抱一会儿就有些坠手了。他吃奶的力气有些吓人,我的两个乳头都被吸破了,血和乳汁喂养着他一天天长大。坐月子的讲究太多,我母亲不顾天气火热,不准我露出脚露出手臂,不准我洗澡,不准我吃水果,不准我看电视……不准我这样,不准我那样,让我像一个幸福的犯人那样,被他们管制。但凡我想要做的每一件不被她允许的事情,她都能列举出一大堆案例,我真不知道我们村子里怎么会发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更不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就掌握了它们,在必要时如数家珍地搬来教育我。
月子里的疼痛渐渐隐去之后,我成了一个手忙脚乱的妈妈,在母亲每一次离开时,都毫无安全感,我害怕小肉团一张开嘴巴就闭不上。有母亲在,母亲知道他是饿了,还是肚子不舒服了,还是胳肢窝里的小寒疼了。有一个夜晚,母亲回家去了,他哭啊哭,不吃,不睡,背也不行,抱也不行,硬是折腾了半夜才安稳下来。
陪伴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是艰辛的,有趣的,当看着他少年英姿,阳光清朗地向我奔来时,我忘记一切疲惫和劳累。我的记忆里选择性地保留了他成长的一切快乐时光,并在适当的时候与他分享。当我问他世界上最贵的房子在哪里时,他创造性地回答,世界上最贵的房子是妈妈的子宫。我激动得像有好几只小猫在心脏里蹦跳着玩,仿佛为他所经历的所有苦和疼都有了最幸福的注脚。
在这期间,计划生育像是被忽略了的一件事,生男生女之后,大家都很平静。也有一些不平静的人,想尽各种方法钻了政策的空子,把大的孩子弄成计生政策规定范围的有缺陷的一类,顺利拿到生二胎的准生证。然而,小城里也大多是些祖祖辈辈的良民顺民,没有太多的人去钻营。而我,永远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作假,一个好生生的孩子,怎么要说成是有毛病的呢。按我奶奶教给我的道理,这世间不仅有人眼,还有天眼,别说谎言,别做恶事,才会有善报。这面向自己所说的谎言,而且是朝坏的方向的谎言,未免也太狠心了,我害怕它们会变成自己的咒语。所以,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一粥一饭喂养大的孩子,他应该是健康明媚的,从外表到心灵都是。
街道上的广告牌子上那些年明晃晃写着的人流广告,也悄无声息地换了下来,换成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我的孩子在刚认识“人流”两个字的时候,曾指着大牌子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答不上来。但他却记下了,在又一次见到时,他告诉我,妈妈,“人流”就是人流如织的意思。小小的童言里竟是有某种玄机,是呀,人流如织,到了如今,人流被漠视了,处处都是如织的人群。人流也成了常态,再不用被提醒,就连中学生里都有人经历过的事情,更别提那些大学校园附近的廉价宾馆。多少女孩子在经历了多次人流之后,治疗不孕之症又成了新潮,多少男孩子在偷腥猫腻成为情场高手后,沾染了多少旧疾,不育就成了一家人的新烦恼。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这些数据,但看身边这些年不断流转的风风水水,总是看见了一些端倪。
当我回娘家看见村子里那些日渐老去的婶娘伯母们,她们扫去了年轻时的戾气,咒骂婆婆的,婆婆们也都死了,与丈夫不和的,如今也凑合了,她们慈眉善目地长在村子里,像村子里一棵生长久远的果树。生了几个儿子的女人们,往往要看媳妇们的脸色行事,倒是生了几个女儿的,被这家接去,被那家接去,一年到头享福的日子过不尽。生儿生女这件事终于不再有人当成什么大事,她们甚至还达成了一个共同的意见:不管生儿子还是生姑娘,都要狠了(有本事的意思)才算数。为了这个说法,还增添了一个新谚语:会养么养一条,不会养么养一槽。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我手里的苦荞粑粑每一次都有蜜糖可蘸了,不是蜂蜜就是炼乳,我可以奢侈地蘸很多,让大规模的甜在舌尖上覆盖了苦。许多餐馆里,都有了这道忆苦思甜的面食,从那些年的被动吃它,到如今去主动靠近它,就像怀念一个已逝的故人。故人死于砒霜,我奶奶说那是神在召唤她。逝去的苦与甜,都变成了一种精神长相,悲悲欢欢地撒在前行的路上。不管是梧桐细雨的冷凉秋意,还是十里春风后的灼灼桃花,生活不会因为某个个体而有所停顿。每一个人都像一片树叶,从来没有完全雷同,但总是有太多的相似。孩子要长大,老人要老去,人人都在生生死死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又一个新年在不期中降临时,国家又有了新的举措,允许公职人员生育二孩。我摸摸自己四十好几岁的年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身边一大票四十多岁的女人已经在欢欣备孕了。一时之间,妇产科里像集市一样热闹,先是取环热。那一根保险丝,戴上它让女人减轻了许多罪孽。后来是孕检热,生产热。我蠢蠢欲动的心思在先生的态度里摇摆不定,一会儿我打败了他,过一会儿他又说服了我。后来,他坚决地说不生了,打着为我身体着想的招牌,以顽强的气势压倒我。
我常常在看见人家抱着花儿一样的女婴时充满幻想,并且我已经有了好几个干女儿,她们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但似乎这些都还不能满足我想要一个女儿的愿望,在某个深夜,我在电脑前洋洋洒洒地写下过一篇想要一个女儿的文字,那是一种开在臆想深处的花朵,我的想象随着夏日的清风飞扬,沉醉。
这些年,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的许多女人经历了戴环受孕,宫外孕,多次人流等痛苦。好像这些都不足以磨灭她们还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无论是去超市还是在街道上,随处可见不太年轻的孕妇,竟让人产生一种“满城尽是大肚子”的错觉。看着她们的身影,我就像是一个有了心结的人,巴巴地羡慕着人家隆起的肚子。生产孩子时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像是早已被我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对新生命的欢喜和热爱。恨这一天来得太晚,要在我衰老的子宫已不能承担一个新生命的孕育时来临。但在某一次梦里,我像是得到某种神灵的启示,有一个小女孩来到我梦里,给我欢欣,令我迷恋,我拥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块润润温温的美玉,她芳香的小身体蹭在我怀抱里,顿时,我所有的母爱泛滥成灾。
我不斷尝试着与先生商量二胎的事,他的头摇得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说,你应该准备好足够的精力去迎接你的孙子,而不是到了六十岁你还在为年少的孩子四处奔波,这不符合自然规律。他从优生优育讲到人生价值的实现,冷静得像一盘古老的石磨。为生与不生的问题,我们又冷战和论证了很久。
身边的女人们很诧异,认为生育这件事情应该由女人来主导,而不是一个男人。也许是因为她们没有与一个理性得可怕的人生活过,不知道什么叫“防患”和“防范”,这许多年来,一个没放环的女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做到安然无恙,这已经是一种奇迹。为此,我要感谢我的先生,感谢他记得我身上的月事,记得时时爱惜我的身体。我曾做过保守的估计,身边的育龄妇女们,无论是放环与不放环的,一百个人中最多只有一个人没有做过人流,而我就是幸运的百分之一。
这其间,许多人怀孕了,许多人流产了,也有许多新生命降临了。医院,永远像一个热闹的生死场。有人在这里新生,有人在这里死亡,永不停歇的生死让人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穿行不息。
一些欢喜注定要是要落空的。医院里有百分之三十的高龄产妇因各种原因必须终止妊娠,产科医生们忙得四脚着地,寝食不安,学校里有太多生产二胎的女教师已经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教学秩序,在代课老师之外,连校长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在一个小县城里,常常听见为了二胎而戒烟戒酒,努力搞生产的中年男人女人们。有的人自己不想生二胎,但父母逼迫着生产。老一辈的人动辄就搬出毛主席的话来,毛主席说了,只要有人在,什么困难都能克服。重点是要有人。为了有人,就必须抓紧时间造人。
造人工程是巨大的,如今科技进步了,人工受孕失败,还可以试管婴儿。为了一个二胎,倾其家底的人家大有人在,仿佛他们生活的目标就是为了响应一次国家的政策。
有一些人家,多种原因导致他们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想去抱养一个婴儿。可如今连抱养一个婴儿都成为困难的事了,我想起了那些年被丢弃了的婴儿,要是降生在如今该是有多好呀。母亲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在有吃有穿的年代,有哪个舍得丢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好不容易有抱养得来的婴儿,大凡都是因为产妇有难言之隐或是意外之痛。曾有一个姑娘怀孕快生了,却被男友狠心抛弃,姑娘寻死觅活,被人劝导说孩子生下来送了人。河边路边,又哪里还见得到一个弃婴呢。即使有,也一定是有残缺的孩子。也曾有一家人抱养了一个女婴,带到两岁多了,孩子经常生病,一生病就发高烧,后来一检查才知是艾滋病患者。
微信圈里随时可见新生儿的欢喜,今天有谁家生了双胞胎,明天又有谁家中年得贵子。其中有一个高龄产妇,已经49岁了,生下一个9斤的儿子,全家上下欢欣鼓舞,就像这一个孩子在未来会成为他们家的救世主一样。另一些令人担忧的消息也不断传来,有一个高龄产妇在生产中因为羊水栓塞导致胎儿死亡,产妇成为植物人,为了维持生命,需要高额的医疗费用,家庭的自给已经无法了,向社会求助。一时之间,这件事情成了小城中的大新闻。
然而,这些都不影响前赴后继想要生一个孩子的愿望的男人和女人们,每一个人都认为那么倒霉的事情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事实上,概率这种事情在医学上显得很苍白,不管概率有多低,轮到某个人的头上时,都一定是百分百的。幸与不幸,由谁主宰,这一直是神的事儿。
生活总是这样,在几家欢喜几家愁中,一天又一天地向前走着。那些从生活中传递而来的坏消息就常常成为先生消灭我的念头时的有力证据,先生说,我最不想面临的事情就是,当医生来问我,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说,你有得选择吗?当然应该保大人。他说,依了你的性子,待你醒来看不见孩子时,我就知道你要跟我拼命了。在说这些的时候,我的上中学的孩子一直站在他父亲一边,从他小时候特别想要一个弟弟妹妹,见了邻居家的婴儿就想抱回去,到如今坚决不同意我们再有一个孩子。仿佛还是昨天与今天,他就长成小大人,需要自己的空间和主见了。他总是说,妈妈,我担心你的身体。我说,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最亲的亲人。他父亲接过话头说,你都无法知道,这是一个亲人还是一个仇人,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例子还少吗?
一些人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妻子不愿意生二胎,或者是妻子已经生不出二胎了,这些荒诞的事情,它们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尤其是那些有着封建思想,第一胎生了女儿的男人,一项新政策的施行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们按下许多年的心思又被点燃了。所以,他们蠢蠢欲动,他们暗度陈仓,他们跃跃欲试。似乎只要有了权和钱,年龄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男人行使性别权力的障碍。
我清晰地看见一张张曾经温情的脸,后来变成了冷漠的路人。因为他们的身边立即就有了年轻女人的身影,一个中年的男人,身后积累了一些身家,还笼罩着一身被妻子影响和打造过的气质,对一些想不劳而获的年轻女人,确实会有一定的吸引力。从他们毫不费力地挽着年轻女人的手臂来看,钱就是万年不废的帮凶。那些个做得他们女儿的女人成了他们的妻子,老夫少妻,看上去幸福融融令人扎心。感情,仿佛是一张廉价的纸,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我常常会这样想,也许国家的政策是为育龄中的八○后一代人准备的,却不料被赶上末班车的七○后们蜂拥而上,甚至对家庭的稳定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在大城市里,人人都为了提高生活的品质而努力,生二胎这件事情似乎是轻描淡写的。而离土地最近的县城和乡村里,思想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生产任务上来。人与人之间的问候方式都变了,从“你吃了吗”变成“你要生吗?”
我留意到一些新的宣传标语,横幅上,墙壁上,电子屏幕上写着:“实施全面两孩政策,促进人口均衡发展”,“国家政策真正好,一家准生两个宝”。与那些年在乡村随处可见的计生标语大相径庭,令人产生一种忧国忧民和感恩戴德的错觉。
一项新政的施行,总是伴随着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人成为受益者欢天喜地,也会有人成为受害者呼天抢地。这是哲学的命题,也是必须面对的生活命题。生与不生,就像悬在心口上的一块石头,被自己和别人用心地掂量。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婶娘伯母们都不约而同地做我的工作,就连我的母亲也跟着掺和起来,她一向腿疼的毛病在她想要抱一个孩子的愿望面前变得十分轻巧。为了鼓励我们生二胎,她扬言说,谁家先生产了,她就帮谁家带。一家子的育龄妇女,听见母亲这话时,有了妈不够用的样子。
事实上,母亲的这个举措除了让我动心不已之外,并没有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她们都生活在大城市里,奔波于生活已让她们苦不堪言,对于再要一个孩子的愿望从未强烈过。尽管她们头胎都是女儿,也没让她们想要一个儿子的念头占过上风。但我母亲是有希望的,我在她与人对话的口气中听出来了。在村子里的婶娘们忙着去抱孙子时,我母亲的小心肝就被人戳了一下。她背地里说,谁家没个孙子,外孙子也是孙子。转过身去,我母亲就对我的孩子笑话说,外孙是外狗,吃了往外走。
村子里这些年已经多出了许多光棍,随手一盘点,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没找到媳妇的大小伙子们都足足有两桌人了。婶娘伯母们为这个事急白了眉头,处处张罗着托人找对象,可这上村下铺的姑娘又会有谁是在家里待着闲着的呢。如果不出去打工,根本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即使从外地找回来的媳妇,也不一定就扎根得下这村子。离婚这种事早已不是什么新奇事了,更有那些不领结婚证,三年五载通过微信或是什么又有了新欢,丢下幼小的孩子一个抖趟就跑了的。邻村有几个小伙子在国外打工带了缅甸女人回来,户口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女人和孩子就只能是黑人黑户。更悲催的是其中一家生了三个孩子了,派出所落户时,若没有准生手续,就要做亲子鉴定,鉴定结果显示这三个孩子都跟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生活中不同的际遇就像一双双无形的手,推赶着每一个人走向不同的地方。
谈论二胎的话题渐渐淡了下来,人们以为这项政策带来的结果必定是人口爆增,就像七十年代后期那样出现空前的出生率。事实上,各种渠道的数据显示,并没有预期的效果。于是,街头巷尾及各路专家又发出了各种不同的声音。
一个生了两个儿子的朋友,听说要放开三胎政策,更有要全面放开计生传闻时,喜形于色的小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副生不出女儿誓不罢休的样子。与多年前,村子里那些生不出儿子就誓不罢休的女人,形成多么鮮明的对比呀。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贪婪,对于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永远充满了向往。有了儿子的,想要女儿,有了女儿的,想要儿子。
其中一些人如愿以偿了,在他们不太衰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满足感。尤其是一些因为年轻时贪玩或是工作繁忙疏忽了对第一个孩子的陪伴的父亲,像是要对从前的遗憾做一种丰厚补偿,收了身心拼命地把爱倾注在新生儿的身上。仿佛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有回程的旅行,无论是得到还是失去,都能找到一种可以弥补的药方。生了女儿的,像是抱着前世的情人,心心念念的欢乐都寄托在怀抱里。生了儿子的,中年得子的莫大欣慰占据了他们生命的全部。
生活处处可见欢喜,亦到处都有漏洞。不时传来的消息中,一些让人开心,一些令人揪心。接二连三,小城里因为生二胎死亡的产妇已经有好几例,其中有三个还一直是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总有一些选择会让人懊悔终生,?当一场场期盼中的喜剧以悲剧收场时,留下无数种苦难在人间。人们开启幸福的模式在于,每一个都坚定地相信,许多悲剧与自己无关。
当我四十五岁的表姐传来怀孕的消息时,为她高兴的同时,亦为她的安危担心。生产的原因是封建残余的一部分思想仍在作怪,为了高龄的婆婆心中存念的一点香火的延续观念,兄弟几家生的都是女儿,婆婆认为他们的姓氏里应该有一个男丁来继承。被七大姑八大姨们说服之后,拥有硕士学历的她大义凛然地站在家族的利益之上,听上去像是豪门的夙愿。她说在她所有的同学里,她是绝对的异类,她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同学们都说她疯了,男同学们都在夸赞她多么勇敢。许多男人之所以对二胎政策表现得足够积极,是因为生孩子养孩子的过程,他们只是个参与者,甚至有些人一直是旁观者。
整个孕期里,表姐被身体的各种不适所折磨,每当她在朋友圈发一段生不如死的牢骚时,就有大波的争论跟在后面。每一次她都在奉劝高龄的女人绝不要步她的后尘,她最好的女同学一再劝她多为将来考虑,还玩笑她说好好一个可以留在大上海工作的姑娘,偏偏要回来当一回生育工具。她在每次说完痛苦之时,像是痛苦就得到了某种有效的缓解。全家人小心得就像捧着一个价值连城的水晶球,不敢让她在小城的医院里做产检,说要杜绝任何一丝失误。她的婆婆天天烧香拜佛,期望能在古稀之年再圆一个梦想。
有时,大家在一起谈论二胎政策时会做一些设想,假如计划生育政策里规定产妇的年龄在多少岁以上就必须禁止,也许就能减轻许多悲剧的发生。可又要有多少人痛哭政策的不公,众口难调的人间呀,有哪一双手能抚平所有沟壑,有哪一碗水能端平人心公道呢。更何况人心关于公平的评判里总是无法剔除利己主义的选择方向。发展的大计,百年的大计,这是多么浩大而艰难的工程呀,从吃不饱肚子到如今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丰足,从东亚病夫到如今的威然屹立,有多少人在为了这个国家的富强文明而呕心沥血。在小家与大家之间,应该唤醒的又岂止是生生死死,还应该有觉醒后的知与行。
表姐终于要生产了,为算计孩子出生的日子,全家人折腾了无数次。这个大师说要这样,那个大师说要那样。好不容易敲定的日子,比预产期足足提前了三周,表姐说,赶紧剖开抱出来吧,一天比一天更难熬,双腿已经肿得连鞋子都无法穿了。医生说时间提前早了,对胎儿会有一定的影响,建议往后。
她婆婆说梦见观音老母从画像上下来,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说是给她家的。她们全家都坚定地相信表姐怀的是一个男孩。剖宫产前的B超检查时,表姐忍不住问了胎儿的性别,当人家告诉她是个女儿时。她的眼泪急急淌了下来,仿佛一整个孕期的精神支柱一下就倒下了一半。她的伤心吓坏了全家人,就连她婆婆都收起一切封建思想,说了一大通生女儿有福气的良方暖语。手术麻醉前,她一再嘱咐表姐夫,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带好她的女儿们。
表姐在全家人算好的时辰里,诞下八斤女婴,母女平安。全家人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生活中的小失望,往往不足以影响人们对幸福的追求。一天一个模样的小东西,让人爱不释手,就连在孕期里一再与表姐呕气,不支持她生二胎的大女儿,也对新生的妹妹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但她总是在别人夸妹妹漂亮时,有些轻微的不高兴。并且一再在父母面前做出一些举动,求证是不是有了小妹妹,她就变得不重要了。另一个朋友有近六个月的身孕了,一些检查指标显示,胎儿可能有缺陷,她需要去更好的医院复查。辗转于各家医院,寄希望于某种误诊。可几家医院的诊断结果都建议她引产,即使她有一万种舍不得,也不得不选择痛苦的手术。之后,她开始失眠,一整个一整个的夜晚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孩子就在她的眼前,一会儿是男孩,一会儿是女孩。哭着吵着要她抱,但才一伸手,就不见了。她开始嫌弃自己,嫌弃自己态度不够坚定,为什么不留住她(他)?医生的诊断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准确啊。她拒绝任何人去探望,觉得自己与世界像是隔着一堵高墙。每当夜晚来临,一见到床,就像见到了鬼魂一样。
医生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她的先生说,有时她也偶尔会有高兴的时候,只是高兴几分钟后,情绪就完全沮丧起来。还常常抱怨、指责家里的人,仿佛所有人都与她有仇一样。医生说,这些恰恰是这种病的正常反应,开了一些药物,又嘱咐她的家人要让她时时感受到关心和温暖,注意她的情绪。
她拒绝吃那些药物,她说我没有病,是你们病了。家人只好把药悄悄放在红糖水里,哄她吃下去。她常常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泪,谁来劝她,她会哭得更厉害。如果没人劝,她又会觉得没人爱自己而伤心得抽泣不已。
她的儿子已经十四岁了,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一个女儿呀。自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就美美地设想,会有一个温软明亮的女儿。她看着她读诗,奔跑,写字,唱歌,弹琴。她会长着爸爸的大眼睛,妈妈的大长腿,她会有浓密的头发,长长的手指,高高的鼻梁,有型的小嘴巴。她会成为另一个自己,被改良过无数回的自己。
她常常梦见各种各样的花,兰花、石榴花、桂花、荷花,据说这是生女儿的胎梦。即使是每天若干次的呕吐,对她来说,似乎也是一种幸福的存在。因为她知道,她怀里的小东西在告诉她,妈妈,我在这里。
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时针指向下午两点四十五,如果她死了,就是死于这个万恶的时间。麻醉让她失去知觉,没有一丝传说中的疼痛,醒来时,手术刚完,她请求医生让她看看她。醫生说,别看了,看了你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在她的强烈坚持下,医生把那个已经发育基本成型的胎儿在她面前一闪,说,就看一眼,本来一眼都不能看的。她的眼前一黑,仿佛世界就此与她决裂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能从悲伤中走出。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仇人,而她已经不配独自活下去了,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凶手,一个杀了自己的孩子的凶手。闭上门,关上心眼,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在许多个无眠的深夜,雨滴,风声,汽车的喇叭声,火车的汽笛声,它们都鲜活地进入她的耳朵里。
中学女同学来电时,我正在跟她聊天,我尝试着帮她卸载一些精神负荷,让她与自己和世界达成某种和解,回归到一种平常心的生活状态。我才开口问一句,你还好吗?女同学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段我一度艳羡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他们从上中学时老师禁止恋爱中偷于花前月下,到最终修成正果,二十五年的时光,我以为会是一生一世与子偕老的长情陪伴。二胎,又是二胎,如今她身体不够强硬,三高症状向她袭来的时候,她不能为他生育二胎了,他提出了离婚。而她生头胎时,差点连命都不保了。
看着这些血泪斑斑的生活真相,我强烈地升腾起一种念头:如果有来世,我真不想做一个人,更不想做一个女人,我只想当一棵树,长在深山老林里,从来不被谁看见,只与雾霭虹霓一起同呼吸共命运。我伸手数了数自己四十好几的年龄,再摸一摸身边这些女人们关于生育的悲喜交加的日子。完全没有了年轻时想要一切就勇往直前的气势,我终是成了被平淡的日子驯服的说客。
又接到另一个朋友的电话,她生了,如愿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在有了女儿又过了十六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电话里,我能看到她眉毛与脸色一起飞舞的样子,真心為她祝福和高兴。我说,恭喜,你有儿有女的幸福生活开启了。她说,亲爱的,苦荞粑粑才动边呀。之前她为了生这个二胎,流产了两次后去检查,才知道是男人的支原体感染导致胚胎停育,第三次怀上,早孕反应十分严重,几乎完全是靠输营养液来维持生命。女人们为了拼一个自己或是别人想要的梦,总是母性大发,愿意耗尽一切心血。
于生活而言,个人的悲苦总是微不足道。外面的世界依旧热闹非凡,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女人抱着独身主义,一些女人结了婚也坚决不肯生育,生活总是有多种存在的模式。在离土地很近的地方,人们的观念还在传统的圈子里打转,被冲击,被撕开。但选择走在绝大多数人所行走的正常轨道,依然是人们对普通幸福的一种盼望。
对于一条宽广的河流,每一滴水都是渺小的。但也只有一滴水挨着一滴水的汇集,才有了溪流,有了江河,有了大海。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不同的活法,但并非所有选择都能遵从自己内心的召唤。难道世间事,除了生死,其他都只是小事?一句“顺其自然”的轻描,就涵盖了所有的幸与不幸,有时是荒谬的,有时又觉得那么妥当。人人都在矛盾中营造自己对生活的认同或是无奈。
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开满了苦荞花,那些细碎的小花朵,一会儿变成星星,一会儿变成婴儿的眼睛。风一吹过,它们摇晃着、奔跑着,我伸出手去拥抱它们,它们变成了一张张小脸。在有风、有雾、有露珠的山岗上,我看不清它们是在看着我笑,还是在对着我掉泪。
又是清明,与往年一样,去给此生从未谋面的婆婆扫墓,去父亲的墓前轻语。许多淡忘的悲伤,已经成了一种形式上的怀念。每一个家庭都在不期中遇见死亡、淡忘死亡。墓地里长出许多龙爪菜,它们生机昂然地爬出泥土。抹去悲伤的人们,争相采摘。面对一堆堆黄土,这边是高祖父,那边是高祖母,高高隆起的地方是他们死去之后的归宿,这里长眠着的都是我血肉相连的亲人们。我忽然明白,世间万物,无非是从此地到达彼地。万物向死而生,慈悲为土,又长万物。在疼痛、欢笑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在唢呐,眼泪中,送走一个人的一生。中间的长度,被赋予各种意义,也可能是毫无意义。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了了悟悟,悟悟了了。
这一路上来来往往中,所见所闻,皆成为一段历史。从何而来,该往何处,像是一种未知的归宿。作为女人,生育是一生中的重大课题。翻开我所能看见的几代人的生育史,就是一部血泪史,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于我,更多的是一种幸运,但太多的不幸不会因为我没有经历,它就不存在。它就在我的周围,横横竖竖地堆满一地,谁踩上它,它就沾上谁。何去何从的生命,该在哪里觉醒,又在哪里顿悟?这也许是女人们值得花一生时间来思索的大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