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运畅(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在萧萧的成长历程中,童养媳的身份贯彻始终,她的经历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萧萧尚且天真懵懂,经历了以“丈夫”和“祖父”为代表的封建力量的浸染;第二阶段,她受到了代表新式文化的“女学生”形象的冲击,但她对“女学生”形象仅仅停留在好奇与憧憬;第三阶段,她从花狗身上体会了男女之情,并因此不为礼法所容,萧萧此时思及“女学生”,突然有了为自由远走的力量,付诸行动后遭到传统力量堵截,出走宣告失败。第四阶段,萧萧对自由的追求实际上是对生命的追求,不得自由,按理生命也该难存,不曾想最后却意外存活。沈从文对生命的认识,是小说结局萧萧得以生存的合理性。
小说开头描写的是新娘子出嫁的情形,寻常人家的姑娘出嫁,是从母亲的身边离开,去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心理上的差异自然会导致慌张,要哭一哭,可萧萧不哭,萧萧没有母亲,她对生活一无所知,也没有归属感。“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仅用极平淡的三句话说明这一事实。萧萧对出嫁一事的平静态度,与作者对童养媳这一身份的轻描淡写,相互映衬下显现出萧萧的无知与懵懂,也体现出封建文化在不知不觉中对人进行渗透。
萧萧虽有着童养媳的身份,但根本上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她并不缺少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一切心思,她对新鲜有趣的东西都有追求的欲望。并且“这小女人简直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丈夫的存在就是萧萧童养媳身份的证明,这个身份代表着萧萧外部始终环绕着的传统力量,萧萧年纪尚小却在婆家受累许多,承担了照顾“弟弟”的大部分任务,身体发育却不比先前受苦,顺当且健康的长大了。她的成长状态意外的没有受传统力量的影响。
“女学生”这一形象在文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院坝中,忙完农活的“祖父”与大家闲聊,“想起白天场上的事情,祖父开口说话:‘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女学生”是一个新潮的人群,与旧传统对立,而“祖父”所经历的传统年岁最多,是旧一辈的最好代表。提及“女学生”时,大家哄笑起来的表现也说明,“女学生”这一形象的出现就是传统的对立面,她代表着新文化对乡村传统的吞噬,两者无法共生,这也是特殊时代背景下萧萧必须会接触到的新旧冲突。
萧萧被众人取笑,说她像个女学生,一开始她认为这是不好的形容,于是争辩了几句,可是后来“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是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萧萧对乡下人眼中举止怪异的“女学生”形象产生了好奇 ,这样的好奇很快在她抚摸着自己的辫子沉思时转化成了憧憬。促使萧萧对其产生憧憬的,除了新奇,还应该有同样的身份矛盾带来的认同感。萧萧与丈夫之间以姐弟相称,既是姐姐,也是妻子,可姐姐不是真正的姐姐,妻子尚不能成为真正的妻子,这就造成了萧萧身份的滑稽与怪异。同样,在农村人眼里尚未形成一个新的认知体系可以容得下女学生的举止,她们的身份也是模糊错乱的,萧萧由此感受到了共通点并产生了憧憬。
在女学生这一形象给萧萧留下一定印象后,花狗出现了。萧萧在不断成长,生理逐渐成熟,同时心理上对男女关系有了启蒙和体味,可年龄小她许多的合法丈夫却只是把她当做“母亲”。萧萧生命里必须出现的一个男人,可以是任何形象,但沈从文没有为萧萧安排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男人来经历男女之情,而选择了花狗,是为萧萧后来为了自我拯救选择出走做了铺垫。
“自由”这一概念是花狗带给萧萧的,“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萧萧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曾经向花狗发出过一起逃走的请求,可花狗注定不是萧萧“自由”的寄托。
后来“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挣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在这痴了半天的思考之后,萧萧仿佛突然获得了力量,她决定离开。在此之前,萧萧对“女学生”的形象只停留在憧憬阶段,但是在经历过人生中的大变动之后,她不再只是站在路边看“女学生”经过,她要向“女学生”学习,要争取自由,这是整篇文章中萧萧生命力最为蓬勃的时刻。
萧萧的自由追求没有成功,沈从文在这里设计了一个很巧妙的“出走失败”情节,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沈从文对五四以来文学作品里“出走”主题的看法。在五四启蒙语境下,出走被想象成青年自我拯救的方式。新时代的青年与旧家庭封建伦理道德和婚姻观念及其所象征的传统力量决裂,离家出走,反抗家庭,反抗落后的社会,甚至走向革命的道路,这是以巴金早期家庭小说尤其是《家》为代表的叙事模式。但与巴金不同的是,巴金在作品中塑造“家”的形象,是为了毁掉它,沈从文却是要回归它,换言之,在《萧萧》这个故事中,沈从文并不认为萧萧想要去的“城里”有真正的自由。
文本中,萧萧出走失败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沈从文对都市的舍弃,但他仍然认为乡村中存在的封建传统是落后愚昧的。首先当然是萧萧童养媳的身份,萧萧本身所带的枷锁是不合理的,她与花狗的私情是不合理上的不合理,所以难以评判。正如大家在商量对萧萧的处置方式时,文中写:“沉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做‘二路亲’了。”萧萧违背礼法,有两种处置方式,沈从文借伯父的选择来批判封建纲常对生命的迫害。
沈从文给萧萧设置了三重困境,第一,萧萧身为童养媳,违背了新文化里“女学生”们所宣扬的民主平等,在现代文明中不应该存在;第二,萧萧身为童养媳却与外人私通,与传统的礼法道德不符,应该被沉谭或发卖,也不为传统道德所容;第三,萧萧受“女学生”形象鼓动,想要为自己争取自由而出走,却并未成功。萧萧在故事的尾声明显已经走入了死局,无论走向哪里都难以生存,可沈从文早在前文中埋下她能活下去的伏笔,这伏笔就是生命本身的力量。
生命自有其重,它不应受封建道德的迫害,也不应沦为新文化的附庸,更不用追寻尚且存疑的自由,仅仅只是生命本身就有活下去的权力,就具备抵抗一切侵蚀的力量,这是沈从文对生命最极致的赞美与讴歌,是他对传统与现代的思考,是他对生存一事最平实的叙述,正如萧萧在出走前的思考:“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沈从文是现代中国作家中自觉地将艺术触角延伸到现代中国城乡两大社会区域两类文化板块中的小说家。在《萧萧》这部作品中,他描写了传统、现代、自由、人情、自然等多种力量的交织,但最后生命作为讴歌对象脱颖而出,可以看出沈从文试图把握住这种蕴藏在冲突与力量拉扯背后的生命本身自然流动的姿态,并用乡野的朴实人情味道为其增色,这是一种新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