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茜茜 刘一静[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 西安 710128]
俄国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曾经说过:“《哈姆莱特》是莎士比亚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全人类所加冕的戏剧诗人之王的灿烂王冠上面的一颗最辉煌的宝石!”的确,《哈姆莱特》名列四大悲剧之一,具有超越时代的深刻性和哲理性,成为莎士比亚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剧作中塑造的极富艺术魅力的“忧郁王子”形象——哈姆莱特,其性格的复杂性、多面性成为评论家们研究的典型。而在遥远的东方,在“二战”后的日本,“无赖派”代表作家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同样是一部存在多处争议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悲剧,其思想性和普遍性至今仍有极大的研究空间。小说中同样塑造出的典型形象——人世间的“异类”大庭叶藏,与哈姆莱特存在许多共通点。在两部作品存在诸多相似之处的前提下,本文选取两位女性人物,以女权主义的视角来探究造成她们悲剧的深层原因,借此分析她们的悲剧命运所折射的女性意识,以求更深刻地诠释两个人物形象,并探讨东西方对比之中女性意识的现代性启示。
“从神话时代到20世纪的今天,女性形象由欣赏对象上升到创作主体,由屈从于悲剧命运到与整个人类命运同步,从而形成了一个由女神到独立女性的曲折艰难的发展轨迹。”“女神”的形象内在地成为作家美学理想的投射,这一特殊的审美观照群体构成了其独具特色的审美意义。奥菲利娅与祝子,作为两部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也是作家心目中“女神”的化身,这一点在二者的性格特征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哈姆莱特在给奥菲利娅的情书中这样说道:“给那天仙化人的,我的灵魂的偶像,最艳丽的奥菲利娅——”哈姆莱特将她视为仙女,把她比作艳丽的花朵;哥哥雷欧提斯称她为“五月的玫瑰”。莎士比亚俨然把她当作了“花神”。在剧本第三幕第一场,哈姆莱特在城堡中与奥菲利娅见面时这样说:“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这里便直接称呼奥菲利娅为“女神”。另外,当父亲不允许她和哈姆莱特见面时,她说:“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她对父兄的温顺包含着她对家人深切的爱。另外,对哈姆莱特专一的爱恋,也是其纯洁形象的体现。在哈姆莱特假装疯癫的时候,即使面对的是爱人无情的中伤和侮辱,奥菲利娅仍然不忘对哈姆莱特加以赞美,在言语之中流露出对他难以回避的爱慕。昔日的哈姆莱特是那样的高贵优雅,如今却失去理智。奥菲利娅此刻更在意的是对爱人突然“疯癫”的痛惜和悲伤。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奥菲利娅的爱和痛苦是如此真诚,远非每个女人所能做到。”
同样的,《人间失格》中太宰治借大庭叶藏的口吻来描述祝子:“皮肤白皙,还长着一对小虎牙。”浑身散发着少女芬芳的祝子让叶藏萌生了结婚的念头,之前那些痛苦的记忆在如此明媚的少女面前不值一提。正如19世纪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美将拯救世界。”祝子的美有一种净化人心的力量,是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美。“春暖花开之时,我们骑单车去看青叶瀑布吧。”祝子让叶藏联想到春天,联想到绿叶掩映的瀑布,她就是“春之女神”的象征。此外,祝子心地善良、单纯,她将喝醉酒掉进下水道里的叶藏救上来,不仅帮他治疗伤口,还劝他戒酒。这种发自内心去关爱别人的善良凸显出她的心灵之美。
奥菲利娅从小失去母亲,受到来自父兄的教导,因而不可避免地在思想中被灌输了男权文化传统价值观。所以她对他们的恭敬温顺,不仅仅是她自身单纯的表现,也包含了她思想中的不敢僭越的固有观念。而祝子不同,她的信赖之心具有“开放性”,是对全人类的信赖。她无条件地相信他人,甚至是陌生人,她的信任和善良是作者想要塑造的一种对全人类的博爱之心。
我国著名女作家冰心说过:“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女性角色的美不仅是作家审美理想的体现,在对比之下也使她们的悲剧命运显得格外令人叹息。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美好的东西走向毁灭总是令人惋惜,将“美”与“悲”密切相连,带给人更加强烈的心灵震撼。在此,正是这些女性的生命过程将这些要素联结并构成统一的整体,从而更好地揭示作品悲剧性的实质,营造出凄美的悲剧氛围。
奥菲利娅和祝子,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而这又是和时代背景下女性的特定生存状态密不可分的,她们的生存状态可以说是一个女性群体生存状态的缩影。
《哈姆莱特》创作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封建王朝交替,各种社会矛盾渗透进现实生活的诸多方面。因此,这部悲剧正是莎士比亚人文主义理想与社会现实相矛盾的产物。剧作中描述的谋杀、野心、复仇成为故事的主旋律。
哈姆莱特在得知了父亲被叔父毒死,母亲下嫁给叔父的真相后,他心目中那个光明的世界从此崩塌,母亲的背叛给了哈姆莱特重重一击。“要是地狱中的孽火可以在一个中年妇人的骨髓里煽起了蠢动,那么在青春的烈焰中,让贞操像蜡一样融化了吧!”哈姆莱特无法接受母亲的失节。“天神”一般的父亲与母亲的爱情是哈姆莱特心中爱情的范本,母亲却将这一切打破了。如同母亲之前对父亲的服从,在哈姆莱特心中,爱情在两性之间并不是平等的。哈姆莱特认为男性可以为了自己的权势等理由舍弃爱情,而女性却要忠于爱情。他开始对母亲善良外表下那颗伪善的心产生厌恶,转而将这种信任的丧失强加到了恋人奥菲利娅身上。在奥菲利娅与父亲的对话中,奥菲利娅描述哈姆莱特来找她时眼睛盯着她却始终保持沉默。在经受了巨大的打击之后,哈姆莱特本可以向恋人倾诉,但是他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叹息。他心中已经开始怀疑奥菲利娅是否会像母亲一样做出失节的行为。奥菲利娅的美丽和欲望是同时存在的,即便她现在还是像冰雪一样坚贞纯洁的“女神”,但是他认为奥菲利娅的爱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因此在奥菲利娅刺探他发疯虚实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对她的美丽和贞洁加以无情的嘲讽。另一方面,哈姆莱特认为奥菲利娅的柔弱不能帮助他完成复仇,不能摆脱他所受的痛苦。“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复仇所需要的是像霍拉旭那样忠诚有力的男性力量,而女性只有软弱和顺从。在权谋的对抗之中,女性永远处于弱势,被排除在男性话语权之外。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创作于“二战”之后,当时日本经济衰退,整个社会堕入一种迷茫与否定的状态之中。因此,小说中所营造出来的那种颓废与挣扎交织的氛围,与当时真实的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一定契合度。这部具有半自传性的小说刻画了一个“人间失格者”——大庭叶藏,他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始终活在不理解别人也不被别人理解的边缘世界。他一直试图融入人类社会,一直都在寻求来自他人的爱与温暖,却因无法理解人性的卑劣与复杂,在不断的妥协退让和自暴自弃中丧失了生的希望。
相比于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的感情,叶藏对祝子的爱情更多的是对祝子的童贞的占有和信任的依赖。他和祝子结婚完全是抱着所谓的“一决胜负”的心理。叶藏这里的“一决胜负”指的是和世界对抗,自己能否克服对人类的恐惧,能否放下过去真正地像一个人那样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祝子成了叶藏与世界之间的一个赌注。从他刚与祝子相识时对于祝子的毫不胆怯的行为说出的那句“你这傻丫头,一点贞操观念都没有”可以推断出,叶藏对贞操道德的认同只适用于女性。在遇到祝子之前,与叶藏有关联的女子,无论是妓女还是酒馆女招待,都只是叶藏多年前说过的自己被女人乘虚而入的举例。贞操只存在于女性之中,而作为男性则不用遵守,这一矛盾性正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女性的美实际上只存在于男人的性欲冲动之中。”在祝子身上,叶藏看到的是童贞的宝贵和美丽。因此这里祝子的美,更多被强调的是作为女性的物质属性,而不是出于爱情的美。叶藏得知祝子被商人玷污后,真正使他遭受重创的是祝子对他人的信任被玷污。叶藏甚至期望祝子与商人之间存在爱情。叶藏以一个局外人而不是以一个丈夫的身份将自己置身事外。
“女性是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这个世界就其整体而言是男性的。”奥菲利娅与祝子各有各的不幸,但相同的是男权社会中,女性在男权价值体系的压制下无法通过爱情找到自己的生存根基和生存价值,只能随着男性的生命轨迹运行,成为男性爱情的附属品。
《哈姆莱特》中的奥菲利娅出身高贵,是丹麦御前大臣的女儿。而《人间失格》中的祝子不过是一个香烟铺里的店员,两人身份悬殊却拥有同样的悲剧命运。实际上,奥菲利娅的高贵是相对而言的,把奥菲利娅和祝子一同放到女性这一群体中来看,她们在心灵上是平等的,同样受着父权制社会语境的束缚和压抑,没有自我意识的觉醒。
在《哈姆莱特》整部戏剧中,奥菲利娅始终处于被动的从属地位。在父兄面前,奥菲利娅始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形象。即使正与哈姆莱特处于热恋之中,她对父亲把自己心目中纯洁美好的爱情斥责为龌龊的言语也是丝毫不予反抗。实际上她早已失去了为自己争取幸福的主动权。她受到的以男权文化传统为主体的教育让她习惯了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在她的认知当中,父亲、哥哥、恋人,这三位男性就是她的全部生活。父兄的告诫、恋人的求爱,奥菲利娅无法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她无意中成了国王和父亲探听哈姆莱特的工具,成为男性利用的对象,被卷入了男性权谋的运作之中。最终父亲的死亡、哈姆莱特的离弃让她旧有的价值体系崩塌。因此,同样面对失去父亲的悲痛,哈姆莱特只是装疯,而奥菲利娅选择了自杀。父亲鬼魂的出现使哈姆莱特走上了复仇的道路,复仇使他的痛苦得到了的缓冲;而奥菲利娅无法向自己的爱人复仇,所以她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
同样的,在《人间失格》中,所有关于祝子的信息都是由叶藏来传递给读者的,祝子内心的真实想法被极大弱化。在祝子与叶藏的日常相处中,叶藏当着她的面讲之前“殉情”的事,一方面这是叶藏对祝子完全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叶藏对他的妻子身份的肆无忌惮。对于祝子不幸被他人玷污这件事情的真相,叶藏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没有站在祝子的立场上去想过这些问题。他和哈姆莱特一样,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对祝子不幸的同情之中。祝子被商人玷污后,对她的描述只看到叶藏当时的战战兢兢。直到叶藏发现厨房中的安眠药时,我们才知道祝子内心的痛苦。天真善良的祝子,在面对丈夫时永远都选择无条件相信,以至于在被玷污之后选择自杀。
男性作家总是强加给女性一个苍白纤细、无欲无求的“天使”形象,一个远离了物质,被驱逐出公共生活又难以从自身的感性存在中获得认可的被动形象,女性的存在变得虚无。奥菲利娅的驯顺使她更加符合这种“天使”的形象,她最后的发疯与死亡,正是潜藏在她天使外表下的自我的显现。因为要让毫无故事的“天使”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正如爱伦·坡所说“一个美丽女子的死,毫无疑问是世上最富有诗意的主题”,那么“天使”就必须完成自身的死亡来取悦创作者,也就是男性。以男性作家为代表的父权秩序,书写出的女性形象只是一种将女性同化的理想虚构。
东西方女性的命运都受到男权文化传统价值观的影响,这种观念统治着她们固有的价值观,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制约着她们价值观的形成,使她们美好品质中的闪光点沦落为致命的短板。因此,女性的理想和追求、幸福和自由难以依靠自身得到实现,一旦旧有的价值体系受到打击,她们将无法接受甚至很难生存下去。在由男性主导的世界中,她们只是男性的陪衬和附属品。
杀死奥菲利娅的正是一直束缚着她的男权社会,同样使祝子丧失了青春活力的也是污浊的男性话语权占据主体的“世间”。奥菲利娅与祝子,只是受压抑的女性群体中的一朵浪花,因此通过她们的人生悲剧,我们可以捕捉到时代中众多受到摧残的女性命运的影子,认识到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的自由以及女性自我价值的定位在当代社会的重要意义。另外,通过她们的比较研究,我们也能发现女性角色一直生活在男性作家创造的固有模式之中,类似于“天使”这样极端化的形象,反映的是男性的审美理想,对女性自身的自由和解放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男性书写从本质上渴望在文本中“谋杀”女性,他们在创作中有意造成了女性形象的极端化和边缘化。在东西方女性皆受到男权文化价值体系束缚的大背景下,女性在许多方面仍然被当作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对待。当代女性要想追求个人的婚姻幸福,达到自身价值的实现,必须突破男权话语体系的固有模式,获得自己的发言权,从而以独立的姿态进入历史话语中心,找到自身在社会语境中的生存根基和准确定位,完成女性由依附到独立的角色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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