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帆
67号马车。杜依依说,额尔古纳河的水声和马车的轱辘声一样好听。
一座低矮的房屋里,晋丰泰商行的杜掌柜,拨拉着算盘,一天的收入,并未给他带来特别的兴奋。突然,一声枪响,杜掌柜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秋之娟还没回来!
夜色渐浓。秋之娟应该快回来了!地窖里的六位同志必须趁夜幕走,到赤塔。杜掌柜注视着门外,希望秋之娟蓦然出现在眼前。
杜掌柜放下算盘,穿过跨院,到后面平房看了看,确认没有破绽后,轻轻放下布帘,退出门外。枪声使得街上空空的。关好门,坐在火盆边,望着高高的曲尺形柜台,杜掌柜无来由地抽泣起来:秋之娟不回来了!再不会说在白桦林等我了。
来办事的砂糖低声说41号界碑附近发生激烈枪战,秋之娟奄奄一息。
“67号马车……白桦林……”59年前,秋之娟断断续续说。她像白桦树一样高洁纯白。晋丰泰那间杂货铺,浸润着秋之娟的温馨和快乐,她是外人眼里甜蜜的老板娘,在杜依依心里,秋之娟就像美丽的山茶花一样漂亮,值得珍爱。
杜掌柜的心每天都在咚咚响。那声枪响既是给“老毛子”听的,也是给杜依依听的。
只有白桦代表的女儿说,那声枪响是给13个人听的。
情况万分危急!67号马车平安远去后,白桦的女儿小白桦务必安全护送到扎赉诺尔。
小白桦,从哈尔滨到额尔古纳河,几次出色地完成了掩护任务,杜依依必须平安送她到中转站。
长大的小白桦有一次说,杜掌柜带她转移的时候,喝了酒。
因为酒,杜依依的套马杆非常厉害,马像黑旋风一般,一阵风似的冲。
晋丰泰的杜掌柜出去进货了。接头的是高粱酒。杜依依从火柴盒中取出九根火柴,齐齐折断,对上了暗号。
高粱酒问:“草料没有了,需要加水吗?”
杜依依听到这句话,很激动,回答:“那要是遇到狼呢?”
高粱酒说:“你去白桦林。”
白桦林!杜依依没有听错,是“白桦林”。
秋之娟曾说过,阳光灿烂的时候,想她的时候,就去白桦林,山上有高高的敖包。
杜依依到了白桦林中一个叫猛犸的地方。
不得不说,猛犸人非常了得,杜依依的马桀骜不驯,那人只一声吼叫,就唬住了马。
但是,杜依依却不记得是如何进入帐篷的。
第一声响的时候,仿佛坐在67号马车上,去赤塔,太激动了:赤塔前往喀山的西伯利亚火车!
枪响又起,秋之娟倒下,没有起来,杜依依也没有起来,两个人隔得那么近,居然够不着手拉着手。
响声再起。
杜依依很想问谁在外面?九月底的扎赉诺尔,风呼啦啦作响,不对,好像不是风吹的响声。
响声没有停顿的迹象。杜依依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门外。他想爬起来,去把门拴住。
这样太危险!
也不对,1927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汉口,鸽笼似的小阁樓,漏出一丝丝缝隙,透过不太密实的门缝,地板下面的楼层,包括最底下的门楼入口处,下面的声音完完全全听得到,如果想看出点什么,那些缝隙,从往下漏出的光里,可以看清来人的穿衣打扮,甚至可以窥视鞋子的颜色。搜捕的军警不断从阁楼前经过,明里暗里晃动的便衣,那些日子,心提到嗓子眼。
背上的汗水,凉飕飕的。
响声还是没有中断,杜依依急了。
一路骑马飞奔,白桦的女儿此刻到了哪里?猛犸人,你搞的是什么鬼?
自己人,开什么玩笑?
不对啊,将白桦的女儿送到猛犸人手中后,理应返回,如何还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没有安全送到?不对啊,印象中,自己跟猛犸人还说了话。
这是一个揪心而难挨的时刻,比那年在小井红军医院第一次见毛委员还要紧张。那一年,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委员。从汉口到根据地,红米饭南瓜汤,心里却甜甜的。
偏偏要自己做交通员,还派美丽的秋之娟来做新娘子。离开高高的井冈山,真是不舍啊!
现在,自己在干什么?才秘密送走67号马车的同志,不能倒下啊!秋之娟临终说了,你不把党的女儿平安送到交通站,你就不是好汉,即使我回到了白桦林,也不会再见你。
杜依依努力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处安静又安静的地方。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睡着的,恍惚中那些门响,不过是秋之娟被枪击的声音在梦里响起,天亮前最晦暗的时刻,一直在杜依依耳边响起。
猛犸人去了哪里?为什么把我扔在这里?
难道“在劫难逃”?
如果是这样,杜依依应该为党做点什么?说六位同志安全通过交通站到了赤塔?不,这不算什么,那说什么好呢?应该努力成为党代表,见到国际的同志,不,这是不能说出的心里话,尽管内心十分向往。
“嗨!掌柜的,又见面了……”杜依依抬头,猛犸人和六位先生出现在眼前。猛犸人朝自己嘘了一声,杜依依习惯性地闭了嘴。
猛犸人小声说:“掌柜,不,同志,祝贺你成为党代表!”
杜依依愕然。
猛犸人伸出手:“你负伤了,小白桦安全。组织决定,你去喀山,第十三位代表。”
67号马车会载你们去远方。
杜依依忘不了,那年那月那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