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听我说一说额尔齐斯河,以及河畔的小黑鸟吧。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在冷湖路一家名為“青花廊”的茶艺里,土伯特友人打开手机,为我们放一曲哈萨克民歌。右侧的木格窗上,透进淡淡的天光,烛光熹微如豆,如闪烁不定的眼神,和着乐声微微眨动。
它说——
额尔齐斯河
旁边有一道深深的山坳
深深的山坳
一匹小马驮着缰绳
无助地在奔跑
小黑鸟
孤独地落在大树枝头大树枝头
歌唱在旷野有谁知道
正如你所预料的那样,它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心。友人说,他正是循着这凄美的歌声,一路找到了北疆的哈萨克毡房……
那个夜晚,我从来也不曾想到,会在不久后的一个黄昏,独自伫立在额尔齐斯河畔,在心底默默吟唱这如北方河流一般逶迤缠绵的旋律:小黑鸟,为什么失去了你,我不知道……
2017年初秋,我从长安出发,取道敦煌,经阿克塞、穿越当金山、途经鄂博梁,在阿尔金山脚下邂逅米兰古国,与种植若羌灰枣的石油人短暂交谈后,在库尔勒品尝了有生以来最为美味的烤肉和最为甘甜的水果,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罗布人村寨,经库车抵达巴音布鲁克草原。之后进入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经古乌孙国特克斯、天马故乡昭苏,在夕阳斜照下驻足伊犁河畔。我之所以如此细致地梳理我的旅程,是由于尽管天山一线地貌丰富,森林密布,河流纵横,堪称人间绝色,几令行人惊呼失语,然而真正走进我心里的,还是这一条曾在歌里流淌的河流——额尔齐斯河。
那一天的清晨,漫天的云片如不计其数的灰鳞,铺满了昏暗的天空。我们作别博乐敖包,离开霍尔果斯口岸,在黄昏尚未到来之际抵达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城。其时,在遥远的内地,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而此时的北疆,却是骄阳似火,暑气逼人。当充满异国风情的白色尖顶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时,白云散尽,天蓝如洗。同行的友人提议,我们去五彩滩吧。
切,有人不屑地表示反对,说,不就是雅丹地貌吗?我们海西多了去呢!
现在,我要感谢这位同伴的提议。不然,我就与额尔齐斯河擦肩而过了。如若离开这里后的某一天,当我打开地图,手指划过227省道,掠过布尔津,恍然发现一条蓝色的大河穿城而过,却对这条曾在某个深夜、从我的眼里潸然淌下的河流视而不见,不知该有几多遗憾几多痛惜几多追悔莫及!
如果说,造物之主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么,在广袤的西部之西,他以粗砺的大手,挥动着罡风酷雨造就的刀笔,一年四季近乎疯魔般不停刻作着。他偏执地开凿出纵横的沟壑,引来蜿蜒的河流,并刻意堆砌峻峭的高山,削切垂直的悬崖,制造种种难以逾越的鸿沟和阻碍,借以呈现排山倒海的洪荒之力,促成恣肆奔腾的万千气象——山与水的粗犷线条或平行交织、或推拉拖拽,或扭曲盘旋、或层叠重合,时而欢快流畅、时而停顿呆滞,时而狂奔飞跃、时而急垂坠落,淋漓尽致地挥洒着自由奔放的笔墨。是的,西部的雅丹地貌并不鲜见,那是他于酣畅的劳作间隙,于一呼一吸之间随意刻凿的神迹,是不属于人间的极荒地带。
然而,有了水,一切就不一样了。
河流来了。它不同于从天而降的雨水,不由分说地乘云来了,在山体上冲刷下累累沟槽和凹痕,又披头散发地随云走了,留下短暂的云雨之欢的伤痛。而河流不同,它抚摸着山岩伤痕累累的肌体,亲吻着山脚疲惫不堪的足趾,环抱着山体崚嶒峭拔的骨骼,唱起只有情人才能听懂的歌谣:
风啊轻轻地吹吧
免得树叶沙沙地作响
温存话悄悄地说吧
不要惊动草里的羊
月牙儿快钻进云里
不要把夜晚照得透亮……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哪一个不曾经历自然界的风侵雨蚀、漫漫岁月的锤炼击打?就说这额尔齐斯河吧,她从阿尔泰山西南麓蹒跚而来,向西北流经哈萨克斯坦,与斋桑泊有过短暂的欢娱后,拥抱俄罗斯鄂毕河注入北冰洋。何尝不是一路融汇万年寒冰、千年积雪,跨越严寒酷暑,跨越山岩草甸,历经千难万险?
现在,它就在我的面前。
阳光不再灼热,从河对岸的胡杨林上投下渐渐浓重的阴影。那深邃的绿影,仿佛楼兰美女下垂的眼睫,掩藏着无以言说的秘密。远处的阿克吐别克桥,在河面上投下娇俏的倒影。我并不认识这条河流。要知道,在这沙漠戈壁遍布的西部边疆,除了塔里木河、伊犁河、额尔齐斯河、玛纳斯河、乌轮古河、开都河这些大名鼎鼎的河流,还有太多不为人知的河流了,它们经受着风霜雨雪的洗礼,以令人惊叹的执着和勇气,从山谷间跌落,从荒漠中突围,义无反顾地奔向不可测的远方,甚至每年有长达半年的时间冰冻三尺,在旱季常常无端地消失或隐匿于地下——每条河的生命都曾经过长年的漂泊和壮烈的牺牲。
一位哈萨克牧人站在木栏边,望着在阳光下色彩不一、微妙变化的山峦。我问他,这条河有名字吗?
额尔齐斯河。他的发音充溢着我所陌生的卷舌音,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哦哦,是额尔齐斯河呀,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心跳骤然加快,嘴角却不由得漾起极力克制的微笑。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是的,就是额尔齐斯河!
那首歌的旋律突如其来,裹挟着我,搀扶着我,踉踉跄跄来到河岸的高处。写到这里,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正如我每每听到这首歌——那时,我从网上找到它,翻来覆去地听,一遍遍跟着吟唱,并把它发给我认为能够听懂并会喜爱的人,含泪诉说我的感动,我的欢喜。
我不能漠视写下这首歌的人,我要向他——已故作曲家阿汉赛热,深深表达我的敬意。正是歌中的小黑鸟,一直伴他走过了命运多舛的人生:无端遇害的爱马,劳燕分飞的爱人,颠沛流离的生涯,哀鸣中死去的小猎鹰……
我在长近一个月的漫游里,不止一次地邂逅哈萨克驯鹰人。在哈萨克的传说中,鹰是唯一能与太阳对视的生灵,又是蓝天上的终极猎手。而驯鹰的过程又是漫长而残忍的,是以称之为“熬”:驯鹰人用一个皮面罩蒙住鹰的双眼,迫使其站在一根横吊的木棍上,并来回扯动木棍使其不能平衡,如此昼夜不息,疲惫不堪。初入牢笼的鹰是桀骜不驯的,会一次次拼命挣扎,试图啄开锁链,直到鹰喙鲜血淋漓。气息奄奄之际,主人会给鹰少许盐水,直到鹰可以再次飞起,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啄食少许食物。熬一只鹰,需要三到四年的时间。我在天山脚下看到的那只两岁的鹰,已经被熬了一年,大约还要经过两年才能被驯化。这只曾在蓝天下自由翱翔、离太阳最近的生灵,沮丧地低垂着头颅,在主人双臂的扇动下一次次展开翅膀,力求保持平衡,全无傲视天下的英姿了。
哈萨克人驯鹰有着漫长的历史和环境渊源,也成为民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遗产。世界正是如此,无论处于生态链顶端的动物或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都必须听命于严酷的自然生存法则,不能规避命运的主宰。阿汉赛热,这位出众的作曲家,正拥有这样一只猎鹰。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一生,也使得鹰与人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命运在夺走了他的妻子、骏马、爱人之后,又夺走了相依为命的小黑鸟,最后夺走了他的一生。
然而,他留下了无比珍贵的财富——音乐。
白先勇讲红楼梦时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石头,掉到红尘里面去,都要历经劫难。每个人都在这儿,每个人都在红尘里历劫。我想,可以说,是每一个生灵,都在红尘里历劫。如你,如我,如他,如一匹小马,如小黑鸟,甚至如额尔齐斯河……
你看,额尔齐斯河日夜不停,一路吟唱,奔向终极之地、冷极之地——北冰洋。一条河的终极使命,就是义无反顾地跨越高山和险滩,最终奔向辽阔的大海,融入每一朵浪花的吟唱。那是它今生的结束,也是它来生的开始。在行经的路途中,它拥抱过天光云影、渔歌远帆,滋养过田野万类、大地生灵。现在,夕阳已经垂下了彤红的头颅。天地的轮廓变得如此柔和,明暗交织,阴阳和媾,五彩滩上升起氤氲的瑞气,与额尔齐斯河上空的烟岚相接,就连寸草不生的砂砾上,也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河畔饮马的人儿,周身散发着金毫般的光芒,如同神降临人世。河床坦荡,河水澄明,不见一丝渣滓和城府,在沙地上写下一波波诗行,那是关于追寻和爱的诗篇。
于是,这陡壁隆冈、这砂砾峰丛得到了最深沉的安慰,在夕阳下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沿着曲折的木栈道向前,一路回望,一路流连,一直走到阿克吐别克桥上方的悬崖边。小黑鸟在我的胸中扑啦啦展着翅膀,一直向夕阳的方向飞翔,我看到它翅尖上律动的光芒,那是自由之光,生命之光,是天地万物皆得其所的自然之光……
不必怨叹,我们,都将回归来处。
作者简介:梅朵,生于中原,长于柴达木。已出版散文集《行行重行行》《三江圣境·玉树》等,合著有《仓央嘉措诗歌地理》《平凉,黄帝问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