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辉振
《凡尼亚舅舅》(大陆译为《万尼亚舅舅》)是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以下简称北艺大)2017年秋季公演的剧目。早在1994年,契诃夫的名作《凡尼亚舅舅》就曾在该校上演。据该剧的演出说明书介绍,那时坐在台下观剧的朱宏章尚未入学,23年后,他在中央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中戏)表演系拿到了博士学位,现任该校艺术创作所副教授,带着这群大三、大四和硕一、硕二的学生,将这部经典剧作搬上了舞台。
笔者自九月作为交换生来到北艺大戏剧学系以来,第一次进到该校的剧院。观剧伊始,笔者就有一种源自台词表达上的不适应。演员们使用充满生活气息的“台湾国语”来表现台词,让笔者一时难以进入剧情。看着演员们身着俄式的装扮,在西式古典家具间行动时,用着浓重的“台湾国语” 进行表演,对于一个大陆人来看,实在是很跳戏。现在想来,一来舞台上的演员并非全部是表演专业出身,有的研究生在本科学的也不是与戏剧相关的专业。到了研究生阶段,自然在表演功底上会有所欠缺。生活化的臺词表达,有时也会有发声含混不清、声音较低的感觉。二来应该也是和笔者学习观剧的经验有关。在看惯北京、上海等地专业院校或院团以一种非生活化的、带有时而过分用力的“译制片”腔调来进行台词表达后,对此习焉不察。台湾对于戏剧表演者在台词方面的培训似乎有着不同的体系与方法,当我作为一个外来者,第一次在学院里直面这类不同培养方法及表达方式的台词呈现时,这样的不适应的感觉自然是难免的。
好在笔者在台湾已经有了一年多的学习、生活的经验,随着剧情的发展,在适应台湾学生演员的口音后,逐渐感觉到该剧导演对于契诃夫剧作的准确把握。契诃夫的剧作通常都是让平常的生活自然流淌于舞台上,在习以为常的生活潜流中去寻找人生点滴的悲喜与无奈。契诃夫的剧作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既带着一种俄国特色,又有一种人类普世情怀。北艺大的学生们用他们日常的、生活化的对话,亦能将平淡生活中的人生悲喜以一种更能为台湾民众接受的方式呈现出来。虽然,因为人生阅历的缺乏难免稍显幼稚,然而,契诃夫是俄国的,更是全世界的。所以这也何尝不是一种值得肯定的诠释方式呢?
与演员的表演相比,此次演出更值得称道的是该剧的舞台设计。在演出尚未开始时,整个舞台就静静地展现在陆续进场就座的观众面前。舞台的台口及台底各设有两条弧形“沙道”,这两条沙道在舞台中央分隔出一个椭圆形的演出空间。舞台设计者将白色的细沙铺填其中,靠近观众一侧的沙道较平,靠近台底一侧的沙道则有一道较高的坡,两条沙道都通向两侧侧幕上下场的地方。在舞台的两侧,各竖立着两棵高高的白桦树树干的模型。台底的幕布上则画着蓝色的天空,并点缀着两三朵白云。
这样的舞台设计就很巧妙。首先,这种设计符合剧中所设定的空间环境——俄国乡村。在当时,这样的道路是俄国乡村最为普遍的道路形式。其次,由于其特殊的色泽与材质,在与灯光的配合下,能产生符合剧作风格特色的光影效果。在某些换场的时刻,舞台的其他灯光全灭,顶光以缓慢的速度变暗或变亮时,舞台其他空间慢慢消失在观众的视野里;舞台完全变暗,或刚变亮时沙道会是最后一个消失或第一个出现在观众视野中的舞台布景。就是在这灯光转变的几秒间,正是观众将注意力从人物身上转移到舞台上 的时候。这两条弧形蜿蜒,而又几乎贯穿全场的沙道,几道人物上下场时留下的脚印在光影转换间得以凸显。正是这样的变幻,凸显出一种与剧情主旨相一致的诗意。同时,导演在每一幕开始及结尾时,都会安排一位俄国农人的角色,以缓慢的步伐,用一把木质且等宽于沙道的平沙耙,在暗淡的灯光与时而安静时而悠扬的背景音乐中,缓缓地将沙道上的脚印一一抹平。
这样的舞台呈现,孕育升华出一种诗意。这条沙道不再是一条普通意义上的行走通道,而是一条时光的隧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多少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往往就如沧海一粟般渺小而不为人所知。他们的命运浮沉往往被淹没在大的历史洪流之中,而这样的身世浮沉,又是建立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之中,倏忽而逝。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曾发生过,一切又好像都不曾发生过。
再者,作为剧中人物出场、离场的重要通道,剧中人物通过沙道上下场时,随着剧情、人物性格以及状态上的变化会伴随着或快或慢、或稳健或轻快或蹒跚的步伐,都会在沙道上产生不同的音效。这就在听觉上帮助了人物与情境的塑造。
在这里,最值得称道的是,李文媛所扮演的桑尼亚在剧中发现医生情感真相后的那个处理。桑尼亚当时正以一个较为轻快的步伐从沙道走向舞台中央的表演区,就在正要走完沙道时,无意间了解事件真相后,桑尼亚在行进的瞬间站住了,但由于惯性,她的步伐带起了一大把沙子洒到了中间的表演区。沙子落在木质的舞台地板上时产生了一片细致而绵密的沙沙声。之后,场上演员又保持了两三秒的静场,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在那一个令桑尼亚心碎的时刻,契诃夫在剧本中并没有安排任何剧烈的动作,一切都在不言中。在这个瞬间里,演员这样的行动无疑是一处神来之笔。人物突然僵直的身体,哀戚而又尽力压抑掩藏神情,再加上一片沙子唰唰的落地声,正好构建起一个绝妙的戏剧情境,人物的发现与情节突转的戏剧性都在这个片刻实现。同时也透过整个舞台象征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几秒钟的静场,更是将契诃夫剧作引而不发、恬淡悠远的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场景呈现是舞台设计、导演调度、演员动作以及剧作本身在那一刹那的完美融合。对于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瞬间,若在早年前的戏曲舞台上,想必会有全场的喝彩。
然而,在舞台幕布的处理上,则显得有些呆板。仅仅一片暗蓝色及几片云的幕布还不能凸显出全剧的意境。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前两年演出的《万尼亚舅舅》幕布的处理就值得借鉴。在换场的间隙通过投影将暮色下随风摇曳的广袤森林的景象动态地投射到幕布上,并配以树叶婆娑及鸟啼雁鸣的声效。这样的舞台呈现效果,想必会与沙道所产生的舞台效果相得益彰,更上层楼。
总的来说,该剧导演还是四平八稳地将契诃夫剧作的特色表现了出来。沉郁辽阔的、渐次萧瑟的秋日氛围,人物在艰困中觉醒后的无奈与麻木,都在该剧的舞台上一一呈现。导演毕竟有着中戏求学的经历,整场演出让人感觉渐入佳境。笔者在观剧的某些瞬间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本科时代,一切都似曾发生,一切又好像未曾发生。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