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文学史上的又一颗璀璨明珠

2018-09-10 11:34:06郭玲珍
三峡论坛 2018年2期

郭玲珍

摘 要:田永红的新作《丹王》,是继阿来《尘埃落定》,阿寅《土司和他的子孙们》,降边嘉措《最后一个女土司》之后,又一部以少数民族土司为主体的长篇小说,悲情的史诗书写、浓郁的环境渲染、多彩的民俗展演构成了其叙事的几大特色,加之是土家族土司小说的开篇之作,堪称土司文学史上又一颗璀璨的明珠。

关键词:《丹王》;史诗书写;环境渲染;民俗展演;土司文学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8)02-0112-04

田永红先生是土家族作家,长期从事乌江文学创作和民族民间文化搜集整理、研究工作。先后创作有中短篇小说集《走出峡谷的乌江》、《燃烧的乌江》,长篇小说《盐号》,散文集《老屋》、《脚吻》、《走进土家山寨》、《黔山巴虎》、《乌江——远山的歌谣》等,并历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贵州文艺专业长篇小说奖”“首届乌江文学刊物奖”“第四届乌江文学奖”等殊荣,成果丰富。

《丹王》是田永红先生继《盐号》之后,又一部力作。作为土家族土司的后裔,田永红在《丹王》的创作中,将视野放置于乌江流域的思南田氏土司争夺万山砂坑的大背景下进行书写,集中展示了以思南、思州宣慰使为代表的末代田氏土司后50年的内讧故事,在演绎惊心动魄、丰富多彩的社会图景及人们的生存状态的同时,也将作者自身的复杂情感融汇其中。与《盐号》对清末民初乌江盐油古道上鲜活灵动的商人群像的叙写不同,《丹王》的视野更为开阔,也更具历史厚重感。悲情的史诗书写、浓郁的环境渲染、多彩的民俗展演则构成了叙事过程中的几大特色。

一、悲情的史诗书写

作为土家族文学史上的首部以土司为叙事主体的小说作品,《丹王》选取了四代思南宣慰使励精图治,发展一方,最终融入中华民族大一统的历程作为叙事对象。这既与作者本身为思南土司后裔的身份有关,也与思南田氏土司与思州田氏土司本是同根,而在独立开来之后,家族内讧直接导致最终为中央王朝“改土归流”所“收服”的结局有关。通过对末代田氏土司最后50年的内讧、争斗、衰退历史的描写,呈现给我们一部土家族土司的史诗性著作。

在具体的叙述过程中,作者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田仁智——田弘义——田大雅——田宗鼎四代思南宣慰使从思州田氏土司家族剥离开来,独树一帜,励精图治,发展一方的艰难历程。从开篇的“血洗龙泉坪”到“宣慰司迁徙思南城”,到“乌江除匪患”、“強弩收云南”、“禁杀牛、兴水利、促生产”、“筹办学堂”、“抗倭赴浙东”,及至“田琛血洗思南城”,最后“改土归流终落幕”,思南田氏土司先后经历了兴起——巩固——发展——动乱——覆亡的过程,历时50余年。在此期间,思南田氏一方面应对来自家族内部思州田氏的打击;一方面积极通过救春荒、除匪患、开金矿、兴水利、办学堂等措施发展地方经济,繁荣地方文化,促进地方教育;同时还多次响应中央王朝号召,训练强弩,积极参与到收复云南、抗击浙东倭寇等活动中,战绩斐然。如作者所说,田氏家族“与中央王朝‘保持一致,与时俱进,励精图治,经过数百年的努力经营,以开放的心态接受并传播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为乌江流域、沅水流域的经济文化开发与发展做出过重大的贡献,对贵州文化历史的发展起到了里程碑式的作用,为贵州建省奠定了地域、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基础,从此使贵州划时代的进入中原文化的视野。”[1](序言第3页)也正因此,田氏土司与播州杨氏土司,以及两广的岑氏土司和黄氏土司被民间称之为“思播田杨,两广岑黄”,足见其当年的赫赫威名。而在后期,随着争夺大万山砂坑,将“两思”矛盾推向“白热化”,尤其是思州末代土司田琛血洗思南城的第二次屠城事件的发生,直接导致了明朝廷干涉其中,最终在西南“改土归流”、“撤司建府”的发生。

关于这段历史的描写,作品在情感归属层面,呈现出两种视角。从作者身份的角度而言,家族的没落不可避免地会引起自身忧伤的情愫。这主要体现于对四代思南宣慰使死亡的叙写中。随着各土司之间势均力敌的发展,明王朝统治者意识到,要实现大一统,就必须让他们“斗”起来。针对思州、思南田氏土司,围绕万山砂坑的争夺做文章,成为朝廷的首选之策。作为同根家族,首代思南宣慰使田仁智显然违背了明朝廷的意愿。如,在经历“血洗龙泉坪”的惨痛事件之后,田仁智在励精图治、恢复生产之后,并没有伺机复仇,而是在“智救张星云、兵困田弘政”之后,与之和解,以图发展。又如,在平定偏刀水叛乱之后,对与之“素有瓜葛”的播州土司杨氏,田仁智也是以“和亲”取代讨伐,不仅自此“少有战事”,还为“播州宣慰司的经济、文化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由此,为其后来被“御医”所毒害埋下了伏笔。在小说“纳贡应天府,辞世九江城”(第12章)这一章节中,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对田仁智临死时的心理状况进行了描述,悲情意味浓厚,读来悍然。其后,关于后世三代思南宣慰使的死亡叙写皆是如此。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这是“一个家族内讧的整个过程”,是“一粒家族悲剧种子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过程”。而站在历史的角度而言,“改土归流”“撤司建府”是符合社会发展需要的,也是实现中华民族大一统的大势所趋。基于此,作者在悲情于家族没落的同时,对此给予了较为中肯的评价:“通过这一事件,不仅促使了贵州建省,而且由此开启了全国改土归流的先河,为我国后来改土归流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更是拉开了贵州,乃至整个大西南由封闭落后走向文明开化的历史帷幕!”(序言第3页)所谓家国天下,不外如是。

二、浓郁的环境渲染

小说是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的描述和具体的环境描写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环境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一起构成了小说的基本要素。其中,环境又有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之分。这里主要结合《丹王》中的自然环境描写加以论述。全书24章,除却第13、22章为承接上一章节,对田仁智辞世九江城、田弘义就任宣慰司,田宗鼎败逃京师、与祖母对峙公堂进行书写之外,其余的22章,均有相应篇幅的自然环境描写段落。这些环境描写的段落或出现于章节之初,或叙写于该章不同节次之间,对于烘托人物形象、渲染故事氛围、铺垫情节发展等有重要的作用和意义。

小说开篇,即是第一次“屠城”——“血洗龙泉坪”的描写。在正式进入故事的叙写之前,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描写屠城当晚的自然环境:“元顺帝至正二十三年正月初九这天的黄昏,龙泉坪的庄稼人还沉浸在浓浓的年味中,就看到夕阳悬在西山的高空,犹如一团烧烫的火球,红彤彤如一坨硕大的丹砂,似乎快要坠落,又像一团血衣裹紧的婴儿,马上就要从母体里分娩。”“血球似的夕阳不知是哪个时候消失了,或者掉落到山那边的峡谷,或沉入龙泉山顶的深潭里。繁星却一批接着一批从涌动的云堆里,钻了出来,半轮明月,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如镜一般悬挂在龙泉山顶,静静地散发出皎洁的月光;只有山顶还冒出碗口大的泉水……水红如血。”(第1章,12页)由景入事,“血球”、“血衣”、“水红如血”、明月似一把“锋利的镰刀”等意象,营造出一种肃杀、可怖的氛围,为即将登场的血洗龙泉坪事件起到了极好的铺垫、渲染作用。

这种自然环境对故事氛围的渲染作用,在田仁智之死前后,同样表现得非常突出。在第12章,田仁智携带家眷赴京师纳贡,在路途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风雨停息了,天边似乎还有黄昏日落,像血一样镀在江面……汹涌的江水,还是混沌一片,还那么沉重、暗淡,匆匆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动荡不已的大幅的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流水,忽隐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头脑里,涌起许多杂乱的形象,永远在那里出现而又永远化成一片,在这种黄昏梦境中,像灵柩一样漂流着。幽灵似的歪屁股船,还在波浪中前行,严格说,还没有排除暗礁急流的险情,这让他想起他这一辈子,永远都在刀尖上讨生活,在险处求平安。”(第12章,190页)

田仁智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自从临危受命,接任思南宣慰使后,田仁智一方面积极营救被困的两位嫂嫂,一方面采取各种措施,休养生息,与民生产。在对外的关系处理上,竭力维持一种“和平”的状态,以谋发展。这与明王朝统治者的意图背道而驰,于是在这次纳贡之后,即被经皇帝授意的御医下药于无形,毒害致死。这一次成为他“刀尖生活”的终点。

相似的环境渲染、铺垫手法在后文的多处亦有呈现。如,黄禧叛变之前,“江里的月亮,浑浑的,像一团血乎乎的死胎,又像一团模模糊糊的丹砂,……头上的月亮,已被‘天狗吞进去大半边,剩下半边残月,还发出苍白的余光。”对其联合田琛,密谋废黜田宗鼎,取而代之,乃至血洗思南城,有种寓意式的铺垫作用。(第19章,291页)如果说“太阳从麻阳河的对面的山头漏出了半张脸,麻阳河在森林里哗哗流响,温暖的晨曦也洒进了这片潮湿的山谷,随着第一道曙光射进谷地,鸟鸣也多了起来”是对乌江除匪患首战告捷,田弘涛带起部队走向另一个剿匪战场的渲染、铺垫,“太阳很快就沉没到了乌江对门的山背后,四周逐渐黑了起来。抬头望去,狭长的天空上挂着一弯新月,偶尔阴风掠过,更像是一把多人魂魄的冷刀”则是对除匪患过程中,队员陈冬冬只身深入匪穴、刺探敌情时,内心惊惧的强烈烘托。(第9章,140-142页)

这种自然环境对小说人物的心情进行烘托的手法在作品中同样多有运用。如,“张土司家的吊脚楼上,楼外是一棵大柏树,上面坐着两个喜鹊窝,一对喜鹊早就出去为窝里的小鸦雀寻食去了,另一对像在吵架一样,叽叽喳喳的一直吵着”,反衬出张玉环因为丈夫田仁智和父亲一起置办进贡的爬山马而迟迟不归时的担忧之情(第8章,121页)。又如,思州土司田琛被抓后,妻子冉竹桃为救丈夫,刻意鼓动土匪叛乱,以期迫使朱元璋释放田琛而久无音讯时,满心的愁绪经由“思州古城以及舞阳河,一进入寒冬腊月,一切都变了样,天空、地面都是灰蒙蒙的,好像刮了雪风之后,呈现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草木喧嚣,飞沙扬石”的情境而得以烘托(第23章,337页)。再如,梵净山金矿淘得“第一桶”金后,举寨欢庆,“月光从梵净山的金顶上射出来,那些原始森林的树林、峰峦、悬崖的黑影,被月光烘托得分外黑,分外浓,分外耀眼;而已把金厂河的水映成了一波一波半透明的亮光,就像人们挖到了金子喜悦的心情以及表露在脸上的笑容。”(第11章,172页)等等。

紫荆花作为田氏家族的族花,贯穿于小说始末,每一次家族的变故,都有紫荆树的影子出现。如,田仁智最后一次进京纳贡,临行前“院里那颗枝叶繁茂的紫荆树,‘叭地一下断裂了,连花带叶滚落在地上”(第12章,186页);又如,为了烘托田宗鼎的暴戾,在他诞生之时,“室外院坝里的百年紫荆树被风雨刮得东倒西歪,‘叭地一声,似乎还断了一枝带花的树枝”(第15章,229页);再如,田氏土司覆亡之前,田宗鼎看着宣慰司官立学堂里读书的孩子们,心中怅然而又充满希望——“娃娃们就是思南的未来”,其时,“那棵紫荆树,也看得清那些树枝还光秃秃的,但似乎要爆出新芽了”(第24章,352页);等等。同样是浓郁的自然环境渲染、烘托手法的运用。

三、多彩的民俗展演

《丹王》堪称土家族文学史上的又一朵绚丽花朵。除却悲情的史诗书写、浓郁的环境渲染之外,其中关于土家族区域独具特色的民俗文化的叙写也成为作品叙事的一大特色。

在整部小说中,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作者时不时穿插以土家族区域的民俗文化,在增强小说趣味性的同时,也为我们了解土家族区域的少数民族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在全书24章节中,先后出现了近30种土家民俗和数种苗族、侗族民俗。如开篇“血洗龙泉坪”事件之后,田仁智的父兄——田茂安、田仁政、田仁美三人——客死他处,为将他们安葬于思南,田仁构请罗二爷做法事而出现的“赶尸”民俗;其后,在安葬过程中,又穿插介绍了土家族闹丧的习俗(第2章)。又如,为庆祝朱元璋登基称帝及宣慰府建成而特别举行的“舍巴节”(摆手节)活动,体现出土家族白虎崇拜的习俗,期间不仅要祭白虎神,祭田好汉,还要唱摆手歌,跳摆手舞,此外还有跳花灯狮子舞等活动;这一节慶习俗,延续至今,每年的春节,土家族都还会举寨共跳摆手舞,以示庆祝(第8章)。又如,田仁智第一次向明朝廷纳朝贡时,除了送上思南特产丹砂王、甜酱瓜、楠杆漆、爬山马之外,还专门带去了反映乌江人喜庆吉祥、欢度新春、借古喻今,劝人洁身自好、勤劳致富,吟花咏草、寄物抒情等内容为主的思南土家花灯戏,期间,还穿插以凤阳花鼓、思南花灯调等唱词,由此,思南花灯扬名于外(第8章)。再如,在乌江剿匪之后,田仁智在沿河祐溪司巧遇祐溪司长官大儿子的订婚酒宴,期间呈现的土家飙酒山歌,将土家族女人不让须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爽朗、乐观、豪放之情态展露无遗,由飙酒歌延伸出来的“栽秧酒”“过年酒”“清明酒”“重阳酒”等涵盖土家族人生活各方面的酒文化,向我们展示了土家族深厚文化内涵的一隅(第9章)。

除此而外,诸如乌江流域放排习俗及放排时船工所唱的号子(第9章),合水土法造纸(第10章),团龙采茶歌、寨英滚龙舞(第11章),用以鼓舞干劲的生产民俗土家薅草锣鼓(第15章),梵净山土家狩猎仪式民俗(第16章),乃至点吉祥痣(朱砂点额头,消灾避邪,伤病好得快,第5章)、点雄黄(端午节,在小孩的额头点雄黄,防毒虫侵扰,以示驱邪,第11章)等民间习俗均有涉及提及。其他如在节日盛会、闲暇娱乐、迎宾邀客之时表演的苗族花鼓舞(第10章),有祭祖、庆典、娱乐、友谊等功能的苗族芦笙舞(第15章),以及万山侗族鼟锣(第19章)等,在小说中也有呈现。据此将《丹王》称之为土家族区域民俗文化的“百科全书”,似乎也不为过。

结语

在史诗式的悲情书写、浓郁的环境渲染及丰富多彩的民俗展演之外,小说中还穿插了大量的历史故事(如丹砂的功用及开采历史、铜仁地名的由来、明朝廷征伐云南始末等)、家族史实(紫荆树的故事、田克昌安家务川、田祐恭碑文等)、民间传说(如乌江的传说、莫愁湖的传说、茶树王的故事)等,塑造了大量性格鲜明、饱满生动的人物形象(如巴清、冉竹桃、侯婉莲、胡一刀、黑毛狗等),无不为作品增加了浓妆曼妙的一笔。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以少数民族土司为主体进行创作的长篇小说为数不多,较具代表性的有阿来《尘埃落定》,阿寅《土司和他的子孙们》,降边嘉措《最后一个女土司》等。而几部土司小说都是以青藏高原的康巴土司为叙事主体进行的创作,在土家族土司为叙事主体的小说方面,《丹王》实属开篇之作,意义非常,堪称土司文学史上又一颗璀璨的明珠。

注 释:

[1] 文中所有引文,均摘自田永红《丹王》,团结出版社,2016年。

责任编辑:王作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