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旦措
小学五年级时,我们从玉树东部的一个小县城随工作调动的阿爸举家搬到了结古镇。我们住在公家分配的房子里,那是一个红瓦白墙铺着灰地砖的套间,二三十平方米的样子。夏天潮湿的日子,檐角上杂草蓬勃,门前泥泞。阿妈在屋后打了大半季的土坯,赶在入冬前围起了一个小院。后来,她还在空地上开出菜畦,种上了油白菜、葱、韭菜,种得最多的是洋芋。
有一天,阿妈把一个白色的捆缚很严实的小包裹,轻轻地放到床边油漆剥落的木桌上。在泛旧的的确良衬衫布里,一只银制的藏式腰佩惊鸿一瞥地映入我们的眼帘。
真漂亮啊,我打心里惊叹了一声!
我虽然对此一窍不通,但它古朴的美神秘地开启了我的某个神经。宽宽的红锦缎带子虽已陈旧,散发出阵阵喑哑的色调,但下端手掌大小的银质圆盘,可谓流光溢彩。圆盘的上面,覆满细细的银丝掐成的网一样美丽的图案,一枚红润的圆形珊瑚,像一位高贵的女王端坐中央。
我一直不知道,在我们一家极其简朴的生活中,在那个彻底隐退在一把铁锁之下的柜子里,有这样一个,和我们生存的色调极不相称的宝贝,那样阒然地存在着。
“我到集市上问过了,要是有一对,就更值钱了。可惜只有一个。”阿妈说。她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便又小心地包在白布里,让阿爸带走了。
过了几天,阿爸带着几个人,把一个巨大的藏式橱柜抬进了家里。墙角里包装木箱摞起来的“柜子”悻悻地让出了位置。里面蜷缩着的锅碗瓢勺也扬眉吐气地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这几乎摆满一面墙壁的橱柜,使家更有家的样子了。朱红色的底漆,金粉勾勒的细边,柜门上描著八吉祥图案,摆在那里特别好看。我有事没事总爱帮阿妈擦拭飘落其上的灰尘,让这只漂亮的柜子在我们家里继续保有它的美丽。“虽然这柜子,没有讲究的雕工,彩绘也很普通,但和从前比,已经很不错了。感谢你们的阿妈吧!”阿爸欢欢喜喜地说。
原来,这夺目的腰饰,是阿妈的嫁妆,在那样的岁月里派不上什么用场。阿妈就决定卖掉,给家里添置了更有用处的大柜子。可是更令我们惊喜的还在后头:阿爸还买了一台电视机!没错,我们姐弟四人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盼望它早日出现!
我们再也不用抬着小板凳到别人家去蹭电视,阿爸阿妈也再不用被我们苦苦缠着求着放行而一筹莫展。我们从此便在自家家中,舒舒服服地看起了电视。我们每日写完功课,便急切地等到电视播出的时间,等阿爸的大手按下那个按钮,在光影交错变幻的屏幕前消磨掉空荡而悠长的一段黑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这期间,我又附生过一个小小的烦恼:在学校里,同学们总喜欢兴高采烈地谈论电视里的情节,有时有人会说某人衣服的颜色、某样东西的色彩如何漂亮,如何神采奕奕,我的心就会咯噔一下,会变得格外警觉,害怕露出破绽,怕同学们嘲笑我家的电视是黑白的。我拥有的欢乐仿佛也因此而略微逊色了些。可是我怎么也记不起了,那台黑白电视何时换成了彩色的。有些变化和更替原来也可以是悄无声息的。
八年后,我和姐姐中专毕业,参加了工作。如阿爸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了一名教师和医生。用阿爸的话说,就是当专业技术人员,他认为这些工作能更好地服务社会。我们一家也在扎曲河边东德龙庆山脚下,用早年阿爸的工资攒下的钱购买的地皮上,盖起了一栋一百六七十平方米的小二层。用了当时最时兴的钢筋水泥,外墙还贴上了白色的瓷砖。我们姐弟四个,都有了自己的房间,朝南的大窗子,把东德龙庆不同时空的风景送到我们的心底。
最让阿爸阿妈骄傲的,是这栋房子是学建筑的妹妹设计的,她画出施工的图纸在阿爸的眼里和艺术品一样的赏心悦目。造房子用多少水泥、用几根钢筋、砌多少空心砖,都是她一笔一笔算出来的。建完房子,浪费甚少。阿爸去省城买建材,也特意带上懂行的妹妹。回来时,他们雇了两辆康明斯顺顺利利地返回。司机直夸妹妹能干:“一个女孩能顶两个男娃,你们家真有福气。”
阿妈的腿脚,已经隐约地显出了不便,所幸那时各种各样的商铺如卖百货的、蔬菜水果的、馒头包子的,渐渐多了起来。我们的手头也慢慢宽裕了,她再不用像从前,整日扑在吃穿用度上。我们姐妹几个也会像她的影子一样,常绕转在她的身边。楼前的院子不知比从前的小院大出多少,阿妈也终于再不用种菜种地了,她现在有富余的时间,慢慢地转她的小经筒。
院子,于是化身为另一种用途。我们在正中造了一个方形的大花坛,在花坛的四周种上绿草,在甬道的两边栽上亭亭的云杉。春天,还是阿妈把种子撒到地里去,夏天全家赏玩。格桑花、金盏菊热烈地开到花园外头。我们也经常坐在二楼露天的阳台上,喝着甘甜的奶茶,看夕阳西斜,日子像秋后的五谷一样饱满丰盛。
可惜的是这栋房子,并未能被时光细细打磨,地震就来了,“整好十年,天意啊!”这是阿妈对这栋房子所有的眷恋和不舍。地震虽然无伤它的皮毛,怕地震对它造成安全隐患,在灾后重建中划为统规统建,我家和沿河的街坊三年后都住进了新盖的楼里,我们养花种草的院子消失在楼群里,伴随而去的也有我们习惯了的日子。地震后重建的几年,阿爸阿妈这两个从牧区来的人随妹妹去了省城西宁,我们一家和周遭所有人原先的生活轨迹都大大地改变了。
再后来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快,使劲地把一切向前、向未知之处推动。一时、一处在迅速地引伸向愈发深邃的宇宙,令人炫目。我们的外在已无匮乏,此物和彼物的交迭更替,再不会轻易牵动心绪。百转千回,只为等待下一个变动的关口。
我童年的黑白电视时常浮出来,又返回更为久远的过去。慢慢地,慢慢地,不再轻易地泛起,归于很深很深的静默,尘埃落定。过去的痕迹只能靠细细的辨认,辨认后却亦真亦幻。只有东德龙庆山上的芳草年年故物般萌发,只有扎曲河水不倦的浪花执着地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