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说是文学性很强的作品,而话剧《繁花》是基于小说的基础改编而成,是将小说舒缓的叙事与戏剧舞台的张力充分融合的成功之作。本文深入剖析和探索《繁花》从小说转向戏剧舞台在戏剧艺术加工下所展现出的大俗大雅的诗意与舞台魅力。
关键词 《繁花》 通俗性 戏剧张力 戏剧留白
话剧《繁花》改编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说,于2015年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小说时空跨越三十余年,用洋洋洒洒的35万字写尽二十世纪中后期上海市井坊间的众生相。
小说是文学性很强的作品,而《繁花》的小说更接近于散文体,有一种娓娓道来、细细描摹的意味。正如金宇澄所说:“《繁花》的主题和内容,可以用这句话做题记,‘爱以闲谈而消永昼……几个人闲聊,消磨时光。”[1]小说《繁花》就像散落在时间中的记忆碎片,一点点在观众面前拾遗。而戏剧的创作更侧重于戏剧冲突,集中展现外在的以及人物内在的戏剧张力,这似乎与小说的格调背道而驰。然而,话剧《繁花》在上海一经上演就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一度出现一票难求的场面。在小说的舒缓与戏剧的紧张的组合之中,在文学的幽静与舞台的跳动的碰撞之间,话剧《繁花》呈现出了怎样的精彩,从文学中跳脱出来的戏剧又在哪些方面展现出了舞台魅力,正是话剧《繁花》值得探讨的地方。
看过这出剧,感触最深的莫过于它的“真”。这里的真并不是完完全全纪实生活,虽然它营造出一种生活自然流淌的感觉,但打动人的往往不止于此。话剧《繁花》用戏剧舞台的语言方式在市井坊间创造出诗意,运用大量戏剧留白为数十载的红尘往昔和人物内心的汹涌澎湃制造出巨大空间,使其有了情,有了令人似曾相识、仿佛模糊记得的共鸣,有了一言难尽和意味深长。这也是话剧《繁花》的独特之处,让俗与雅包容并蓄,让生活的质感与情感的动荡纠葛缠绕,绽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繁花》是一部完全用上海方言演出的话剧,令人惊讶,也极具感染力。即使听不懂要靠字幕弄清意思,也能感受到浓重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上海那种大街小巷叽叽喳喳又有些黏黏糊糊的吴侬软语,在耳边窸窣响起,仿佛瞬间置身于上海的堂间弄里,恩恩怨怨袅袅升腾。台词的节奏也是短而轻快,十分口语化。这出戏充满凡间俗气的生活格调。
话剧《繁花》的情节选择,依然离不开“俗”字。这个剧的情节是参照了小说的,并一定程度延续了小说的叙事,如闪回一般,片段式的从六七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见到当时的处处人间烟火,再到九十年代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两条时间线共同描摹出一幅完整的时代图景。小毛、沪生、阿宝三位主角及他们身边的人物命运随着时代的风起云涌历尽沉浮。而仔细看来,剧中情节尽是家长里短、七情六欲,过生日、请客吃饭、约会、听唱片,看似波澜不惊、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其中,饭局最有意思,尤其在中国的文化里,拥有着更多的含义。吃顿饭可以交一个朋友,也可以办一件事,吃饭似乎可以和任何一种关系相连,成为最世俗的标记。这台剧光饭局就有两场大戏,几乎占据了九十年代这条线索的绝大部分,也是写尽人生百态的地方。
第六场徐总请客吃饭这场戏,可以说俗到烟尘里。饭桌上的几个人来自四面八方,萍水相逢却都各怀心思。从垂涎李李已久却屡遭拒绝的徐总,到为全身而退被李李拉来做掩护的阿宝和汪小姐,推杯换盏间,见遍世间百态。而其中世俗气最浓的要数汪小姐。她与徐总初次见面,可她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竟是一座金矿,所以接下来便欲擒故縱、逢场作戏,双眼都放着光,俗不可耐。但到第十场的第二次饭局后,汪小姐的怀孕之事败露,不得不说出真相时,又不禁令人唏嘘。一个正值当年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不甘平凡,爱慕者也多少有几个,却为了给丈夫生第二个孩子,不得不假离婚再假结婚。而丈夫似乎不以为然,她还要在医嘱下努力配合和“前夫”造人。这简直是对生活的嘲笑和讽刺。所以当碰到徐总时,她有了“活泛的心思”。在爱美爱虚荣和生活的不甘与硬邦邦毫无滋味的现实碰撞时,她的俗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俗了,带有一股酸楚的意味。回看汪小姐的情与欲,又有了逃避现实压力之下的自我证明和情绪释放。情欲是人性的一部分,是世俗的情感,恍然之间汪小姐这个人物在我们身边也似曾相见。两场饭局,一段人生,这部戏的成功在于──“俗”而不俗,让人感到如此熟悉,感到在那个灯红酒绿的时代,尘世间的生活皆是如此。
如果说世俗之感让《繁花》更接地气,更像我们经历的生活,让人易于沉入,那么其中的雅致则是对生活的提炼,用艺术的手法使整部剧渗透在诗意中,耐人寻味。而这种诗意的营造,在《繁花》的舞台上采用了大量留白的表现方式。
留白是在中国古代绘画艺术中常用的手法,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间。而对于话剧,留白的运用也能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产生耐人寻味的诗意。
创作者在小说密密匝匝的人物命运和世间琐事中,凝练出了十七个场景搬上舞台。短短十七个场景,写尽了一个时代,是一段段生活碎片的拼凑,却又藕断丝连。这是戏剧事件的留白。我们看到这部戏没有太多的冲突,更多的笔墨放在人物身上,是一段段谈话甚至饭局。这种创作方式更像是契诃夫式手法——把事件推到背后,写人物的生存状态。所以我们看到了几个主人公的恩恩怨怨,却自始至终看不到他们的决裂、转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件。我们看到的更多像是第九场姝华只身从东北逃回,精神崩溃;第十一场姝华离去后沪生的怨愤以及小毛开始与大家决裂。从这些人物的状态中我们却能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那些在时代洪流下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的无尽愤懑。这种手法留给观众更多的想象空间和回味空间,在感受着人物内心经历着的剧烈情感变化的同时,似乎更加清晰地看到一个个人物所经历的真实生活。戏剧事件的留白,如同欲语还休,其中的耐人寻味正是诗意所在。
除了在戏剧事件上的留白,《繁花》在台词的处理上也运用了同样的手法。我们看到第十五场海德哥回来的一场戏,他正碰上小毛来找银凤,并似乎已经察觉到两人的关系。这段台词是这样的——
海德哥 小毛,这次阿哥回来这条船,差一点出事故,你知道吗?
银 凤 (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什么天气,还用这东西?
海德哥 在723海区,对面有艘船直接朝我们开过来,距离很近,仍然是保速保航,你说吓人吗?……而且你知道怎么样?我们慌了,换方向,差点就碰到了。这时候我的船一根钢丝崩了,假如说这时候重心偏一点,阿哥就危险了。
银 凤 说这个话有什么意思?
小 毛 ……太危险了……
海德哥 阿哥就回不来了……对吗?
小 毛 ……太危险了……阿哥,我先回
去了。
海德哥 你再坐会儿。
小 毛 银凤姐姐再见……
[小毛逃似的跑上楼。
银 凤 小毛……(追出去)以后我和小
毛不用再联系了。……(犹豫一
下,像对自己说)讲定了!
这场戏短短几句对白,从海德哥回来与小毛碰面,到银凤与小毛决裂,小毛没有过多的台词,只说了两句“太危险了”。其中留下的巨大的空间让观众感受每个人内心的惊涛骇浪。海德哥说海难之事,带有强大的暗示,重重地敲击在小毛的心上,仿佛句句在逼问“我若回不来,不正是你们所期盼的吗”!小毛的恐慌、退缩,瞬间原形毕露,裹挟着对银凤的感情始终鬼鬼祟祟、羞于启齿,尽在这两句“太危险了”中。而这几个字也深深刺痛了银凤,她看到小毛的怯懦,为自己将情感寄托于他而悲愤,最终追出门去,以“讲定了”三个字掷地有声地宣告决裂。台词间的跳跃跨度之大,也将戏剧的张力扩到最大,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场面下暗流涌动,让人感受剧中人物丰富情感的瞬息万变,意犹未尽。
最后,在人物设置方面的留白,也颇具特色。可以说阿宝的初恋蓓蒂就是一个留白的人物。她是一个活在记忆中的人,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在舞台上,可对阿宝的影响却贯串了整个青春年代。舞台上蓓蒂的信息不多,我们对她的了解,只有一封求助信,一夜間大街上扔出来的钢琴,还有姝华疯掉后的只言片语,她像一个谜,一个触摸不到的幻影,可仅凭这几处信息足以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资本家家庭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洁白少女,还有她对阿宝曾经的依赖。她的留白给观众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我们甚至能够恍惚地看到她与阿宝间发生的故事,还有她悲惨的遭遇。她的留白也给我们留出了一个时代,更好地衬托出人物命运的沉浮。她的存在感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物弱,甚至不可或缺,给我们回味的东西也更加延绵悠远。
可以说,话剧《繁花》的成功是融合了小说的叙事之美和戏剧的开合张力,各取所长,让市井中的烟火气在艺术手段的萃取之下展现出诗一般的蕴意,大俗大雅。在看过繁花落尽后,仿佛看到了我们自己的身影。那个动荡时代的洪流之下,人们为了生存用尽心思,却最终无力反抗,只能随波逐流,选择妥协。曲终人散,留下无尽思考与回味。
参考文献:
[1] 金宇澄:《〈繁花〉谈创作》,《小说家档案》, 2017年第3期
[2] 黄维若:《剧本剖析》,《剧作家》,2013年第4期
[3] 南妮:《中国式的怯懦——繁花仅谈话剧,不涉改编》,《上海艺术评论》,2018年第2期
[4] 宦文涛:《论〈繁花〉的叙事特征》,《时代文学(下半月)》,2014年第7期
(作者简介:张驰现工作于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影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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