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茂增
在20世纪60年代,城里头的粮油是严格按照各家各户、每个人的年龄、工作(工种)定量供应,用粮本或粮票购买。职工的口粮标准是按工种和岗位确定的,定量标准各不相同,粗粮、细粮是统一按比例供应。记忆中,从27斤到45斤,标准很复杂,分的也特别细。年长日久,我记得的也不一定十分准确。
定量一般是从小孩子出生时的8斤起步,随着年龄的增长,粮食定量也逐年增加。记得到了12岁以后,增加到27斤就止步了;如果孩子上了初中就长到34斤,到了高中又增加到36斤;成人没正式工作的,一律27斤;临时工是凭单位的介绍信,经粮食局批准,分轻重体力劳动的工种,按月增加。而食油不分岁数大小,也不管工种和工作,人人都是二两,最多时是半斤。时逢国庆、元旦和大年,还额外再增供一些白面、大米,也增加一点儿素油的数量,时多时少,不固定。
那时候,大部分人家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往往吃不到月底就揭不开锅了。粮食部门根据情况,提前几天让人们预支下个月的粮。
这样子人们不管春夏秋冬,每个月都得拼上个一个整工,拿上粮本、面袋子、油瓶子去粮食供应站,排队领粮倒油。尤其是到了月底,粮站一公布預支下个月粮油的日期,买粮的人就分外多。说人山人海是有些夸张,但从早上开门一直到下班,来排队领粮倒油的人,一直不间断。粮站的职工们一天下来,乏得腰酸背痛,头晕脑胀。
我还记得买粮倒油总得排好几次队。先是排队上去,把粮本递进窗口,告诉开票的要买些什么品种和数量,开票的在粮本上逐一登记、发牌子,之后不经顾客手,直接把粮本、面牌子递给顶头坐着的收款者。领粮的人们再到收款的窗口等候,当收款人喊到粮本上主人姓名时,赶紧上前应答,窗户里算盘“噼哩啪啦”响过一阵儿,收款人报出钱数,顾客付款后,收款人才递出粮本、粮食品种的牌子、油牌子和找下的零钱。这些牌子写的都是经常供应的品种,如玉茭面、小米、白面等,它是用木板板锯成长方形小块,按品种用不同颜色的油漆油一下,写上品种和斤数,也有一些不常供应的品种,如黄米、豆面、荞面和豆类等是用硬纸圪背子做成的,上面写有品种、数量,并加盖了公章。顾客拿到这些牌子,再到放粮食的掏空的四五间大房子里,继续排队等候。轮到称面时,把牌子交给称面的工人,由他们给称粮打油。
粮站里各种粮食分别放在一排没有盖子的大木头柜子里。每个粮柜都在柜子上方滴溜着一杆钩子秤,秤盘子可以取下来挖面,另外每个柜子的侧面还挂着一个铁皮大漏斗,顾客把面布袋子套在漏斗的脖子上,称面的工人把称好的粮食由此倒入面袋子里。
买粮倒油的小故事挺多。记得有一回称粮时,轮到给我隔壁的玲玲称小米的时候,她手脚慢了点儿,还没把面袋套在铁漏斗子的脖子上,称面的就把称好小米倒进漏斗。只听的“唰”的一声,小米撒下一地。
那年月人们视粮食为珍珠。玲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又心疼又埋怨,回家又怕她妈打骂她。我帮着玲玲敝开布袋口,她眼含着热泪,两手捧着撒地上得黄澄澄的小米,小心翼翼地往布袋子里装。
大概称面的这位职工感觉到自己也有责任,又被玲玲可怜的哭声所感动,温和地说:“小姑娘,靠地面上的小米弄上土了,你就别捧了。这样吧,我再给你补上2斤,好不好?”
还有一次是我弟弟称面时。当称面的工人正要把称好的20斤玉茭面往铁漏斗倒的时候,我弟弟拿出布袋子装面,一看傻眼了,原来他拿的不是面袋子而是条白衬裤,引得买面的人们和称面的职工哄堂大笑。无奈之下,称面的人又把称好的玉茭面倒在面柜里,把面牌子退给了他,让他回去取面袋子。
这件事发生的那天早上,天不亮我就先到粮站排队,而我弟弟是在粮站快开门时,刚起来就给我来送面袋子。他马马虎虎,看也不看,随手就把放在炕沿上的一条准备要洗的衬裤当成面袋子拿来了。
又有一回,我们院子里的元财把一个10斤莜面的牌子弄丢了,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估计有人捡起牌子,悄悄买上面走了。元财急得哭了,回到家里和他妈一说,他妈(我叫范大娘)领上他到粮站和人家交涉,称面的职工不管,又找粮店主任。可主任说,他也没办法。范大娘气得打元财。元财嚎啕大哭,引起了众人的同情,大家你一句我一言,劝说着范大娘。面对着这种情况,主任只能答应,再提前预支给他家10斤莜面。
丢牌子这事儿偶有发生,而且多数是发生在孩子们的身上。这事引起了粮站的警觉。后来粮站又规定,在称面打油时,不但要牌子,还要查看粮本登记的粮油品种、数量,看看二者是否吻合。这就避免了此类事情的发生。
说起打油来,还有两件印象很深的事儿。
那时候到粮站打油,都是粮站的工人把油溜子插到顾客的油瓶子上,再用不同数量的油插子从油桶里打上,给顾客倒进瓶子里头。
有一回兰兰把装满油的瓶子放在地上,让个二虎头一脚板给踢倒了,对方虽然眼急手快地拿起来,但还是洒了一些。这个二虎头慌忙给兰兰说好听的,让兰兰从他的粮本倒上二两作为补偿。当时每人每月才供应二两油,生性温柔的兰兰当下谢绝了。可那个人怕兰兰回家受拧制,还是执意赔偿了。
另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家六口人,每月总共才供应的一斤二两油,有一次我去倒油,油瓶子拿得小了,放不下了,大约摸还剩一两多,我就说不要了。可打油的工人态度严肃地对我说:“你这孩子倒挺大方,全家人一个月就这么一点点油,剩下这么多,你就不要了?你没听说,多吃一个油花能急灵三天?”
我感到自己的想法是不对的,但又没办法。打油的工人看着我,面带微笑对我说:“这样吧,我这儿有个空瓶子,给你倒上拿回去。瓶子你也别往回送了,我不要了。”直到现在我想起那位同志,仍然怀有感激之情。
在我领粮打油的记忆当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快过大年时,发生在锁锁身上的一件事。
进入腊月,过了腊八,家家户户都要把一年来节省下的素油集中起来炸糕,炸油饼、炸茶食等。我妈和八印婶子(锁锁妈)让我和锁锁第二天排队去领粮打油。
第二天一大早,开门一看,哎呀!漫天大雪把整个院子装饰得一片银白。通往粮食二站的土路,昔日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可那天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饰得让人看不出来哪儿不平,哪儿有坑。
我们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都背着二三十斤粮食,提溜着打满油的大瓶子。我们约定好回家后,放下油瓶子和面袋子,叫上元财和四老丑,出来堆雪人、打雪仗。两个人踏着雪路,圪吱圪吱地大步流星往回走,走到跌卜儿栏柜那个地方,锁锁一下闪进个雪坑里,圪菜菜地跌了尿儿暾,面布袋子、油瓶子跌在厚厚的雪地上,面没扣着,油瓶子也没打烂,但油瓶的盖子跌开了,油撒了一大忽栏儿,把白生生的雪地染成了一片金黄色。锁锁害怕了,因为过大年炸糕、炸油饼、炸茶食,全靠这点素油。八印嬉子生来就脾气大,骂孩子、打孩子是常有的事儿。锁锁楞住了,坐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嘴里头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这该怎么办呀?”
我眼瞅着憋眼泪的锁锁,也好赖想不出一个捣鬼的办法来。思谋了半天,锁锁和我说:“哎,要不你帮我把粮和油送回我们家。我妈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说到茅厕去了。”锁锁想出了这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办法。
我把领下粮和油送回我们家,又忙慌地帮锁锁把粮和剩下的多半瓶油送到他们家。我还没迈出他们家门,八印婶子就问:“满满,锁锁做什么了,咋就让你给拿回来啦?”
“他跑肚哩,到茅厕去啦”,我怕漏了馅,赶紧开门往外走。八印婶子在整戳放粮放油的时候,发现油的斤称差得太多,根本不够,来我们家问。我看是瞒不过去了,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原委。
事怕三拖,锁锁在他奶奶家躲了两天,八印婶子的气头也过去了。正好家住榆八沟的锁锁亲戚,进城买年贷,顺便给他们家拿来几斤素油,解决了他们家过年缺油的困难。
这事儿都过去六十来年了,可当时锁锁被吓得的那个样儿和八印婶子气得的那个劲儿,活灵活现地深深印在我的脑袋核儿。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老年人的一个特有现象,小时候的事忘不了,也记得牢,可眼前的事,过上一阵阵儿就贵贱也想不起来了。还有我们老年人爱怀旧,这大概也是一个特有的现象。
20世纪60年代,虽然商品短缺,供应极不丰富,生活水平也很低下,但那个时候人们并不感到很苦,相反却感到很幸福。时过境迁,现在我们生活在繁荣昌盛的時代,一些没有经历过困难时期的人,看到今天买粮买油既不限量又可任意选购,与我们儿时相处的状况相比,一定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单位:丰镇市新城区审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