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顿·华多太的诗

2018-09-10 07:22
青海湖 2018年5期
关键词:大地

被阳光重新照耀

无须躲闪,注定要吹过来的风

被时间掂量并操纵的生命

终会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失去它的平衡,惊吓一家子鹌鹑唐突起飞

就让它吹过来吧!从枝头开始摇起

一生的风雨。所有的喜怒哀乐

紧随每一片树叶的飘落。所有的时间

散落于大地扬起的尘灰之上

还没有被连根推倒之前

要直起身子,以使仰倒的时候

借机望一望浩瀚星空

那些密密麻麻,毫无用处的银子

它必将吹走浑身的河流

剩下的骨头让饥渴的火焰饱餐一顿

那些雪花般飘扬的白骨

一旦烫着你的手,会刺痛我的灵魂

一个人历经多少次葬礼

才能走出身體的迷宫,抵达自我

让所有的血肉紧紧拥抱骨头,我们死而复生

重新在这个世界来回踱步

当它重新唤起你的名字,所有的死亡

不过是针对灵魂的版本升级

就像一朵云在南山坡塑造的那小块阴影

过不了多久,被阳光重新照耀

左边的青海湖

在一张图片里,你匍匐路肩

胸膛紧贴大地,向前微笑

洁白的交通线,宛如一匹白马

搭乘着你,飞速奔跑

从太阳升起的东方

直抵西天的美好夕阳

在你左手的方向,是青海湖

26日之夜的一次闪失

万能的女王也没有阻止你

似乎你的死,才能唤醒猎手

化作空气,变成水

那些贪婪的手掌,结成冰

在你眼里,青海湖是一排防沙林

金鱼是它游动的根须

你走向她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自己

生命的羽翅没有一丝斑点

你陷进水坑的身躯,让灵魂起飞

一只白鹤,一朵云

今夜,你的故事像一把盐

撒在了另一个故事的伤口

在遥远的辽东,一位女孩与丹顶鹤

噙满泪水地对歌

而此刻,青海湖抚慰我别哭

因为你的死,也是一首永恒的旋律

一位男孩和金鱼的故事

在蓝色的湖底,闪烁着金光

你和我因你的死亡而谋面

我从你的言行里

找到了自己以往的孤影

如今我常年在凝固的混凝土里

笔吐忧患,徒爱众生

你却已身体力行,谱写壮歌

让金鱼成为湖底的群星

把自己化作一轮满月,在海空守望

背叛的河流

你源于我,成于我的疆土

流经每一世的我的身躯

却在分割着我

然后还让大世界的风

迫不及待,一阵又一阵地

吹走我存活过的痕迹

你早已付诸行动了

那些出身卑微的草

那些软弱的泥土

和那些习惯了阴暗的石子

没有一个起身说不

一个完整无缺的身躯

正在被你悄无声息地撕裂

我感到一百年之后

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在透明的外表下

潜伏了许多透明的背叛者

顽劣而有害

一棵巨柏轰然倒下

声明我已经一分为二

你在中间疯狂地流淌

在彼岸,另一个我

像一位被子弹射穿之后

倒下,又站起的战友

他向此岸的我招手

跪倒的膝盖朝向我

乌黑的头也朝向我

你却继续蚕食两岸的泥土

那些草根,那些石子

被你那么轻轻地一碰

就会拼命地随你而去

存心加深加宽我的分裂

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季

你背着阳光和我

以从善如流的名义

暗自投奔低处

把高处的雪山远远抛在身后

谁会料到你

狮子王一般咆哮在上游

下游却显露一只流浪狗的样子

我明知你背信弃义

但还是成全了你

一如继往地流动

还给你足够的时间剜走我的双脚

让你在我身上撕开一个口子

让把一柄利剑

插入我的肉体和灵魂的间隙

此时一双被拆卸的翅膀

裹挟着我的生命

牛奶一样洁白的血液

奔向浑浊和污垢

携带着我的“罪恶”汇入大海

我的伤口已经没有泥土

去弥补石头之间的真相

阳光敲碎所有裸露的石头

火,焚烧彩云,墨染天空

我留下最后一滴水

让你最后一次流动

追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几只岩羊

口吐热浪,留下最后一次粪便

扭头而去

生命日记

我还没有向你说服一只虫子

存在于宇宙的真正意义

你就通过我不经意的眼神

下意识引发了一次泥石流

把它捻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揉进指肚,世界是多么的平静

死亡像时间堆砌起来的石块

推倒墙壁也不会翻开新的一页

一阵扬尘落下帷幕,荒野里

生命的暂时将变成永恒

当黑夜决堤,吞没所有的光亮

那些起伏的山,在粗声呼吸

我带你去看麦田的傍晚

你的睫毛像田埂排列的杨树

围绕着摇晃着生命的麦浪

不远处,城楼白惨惨挤满山谷

你迷茫的影子又细又长

被阳光捡起,又被乌云擦除在地

愤怒的雨水打着你的身体

你的胸像海浪中的岛屿

汹涌的乌云把阳光埋入海底

雨水玩弄着干燥的我们

雷电过后,你仰视满天的星星

我俯瞰茫茫的大地

人生是一间多么简陋的屋子

而生命是它忙碌的主人

我们漂浮在欲海之上,进进出出

被稀释或碎化,像物质的分解

两粒毫无相关的浮游生物

偶遇一次便是我们的这一辈子

我们必须打开失明的窗户

让失明的阳光照射进来

把这个世界所有灵性的事物

从墙壁、纸张、标语里解放出来

预防一座金山发出光芒

烧毁乞丐的眼睛和青稞苗子

所有的路最终会通往自己

雏鸟会选择起飞,但还会以大地为巢

泛黄的绿叶不会厌倦反复的春天

干枯的河床,还在等待一场持久的暴雨

请你把手给我,把手给我

放在我的胸口,听水的声音

回声

那还有什么呢

多少年的促膝交谈

都是单向的

吹过去的寒风

却没有让你感到寒冷

在语言背后

单向,是那么的致命

被限制的石頭

不敢坚硬

被限制的雪花

不敢变成水

被限制的溪流

不敢涓涓流动

字母在飞翔

语言却铺在脚下

指定的方向里

无路可寻

黑暗深处

遥远的光明之门

你时而下降

时而上升

留给我心电图的轨迹

当所有的风

吹向一个方向

一个方向的山就会倒下

从时间的石头上

吹走一块棱角

那还有什么呢

大地并不在意

改变自己的名字

河流也不会在意

为谁所用

可我一直向你的山谷

声嘶力竭地喊叫

怎么可能

只为一个回声

风中的我

深夜里,风急匆匆赶来

敲打我的玻璃

试图打开所有的往事

迫使我抹掉所有

有害的痕迹

风带着所有的家眷

冲进我的房间

这风,大半夜的

带着沙粒,尘土和杂草

来打断我的安逸

一定是听命于远古的火

来揭开我

各种各样的面具

拿走真相

我知道那细微的

一定是尘土

轻声地呜咽

那刺耳的

是沙粒的尖叫

而那一连串的

是杂草被蹂躏的声音

它们进入我身躯

交响我的过去

我在风中飘摇

我抖落了一颗钉子

它在空中旋转

所有声响

都是它的伴音

它朝着灵魂的方向

直直落下

梦中之门

我终于打开了你的门

我要进去,走进你的草原

飞翔在你的天空

我没有贵重礼物送给你

我只有一首诗,流向你

把你淹没,像清水淹没鱼儿

除你之外,所有的事物

正在老去,连飞机舷窗的玻璃

都那么苍老,蓄满泪水

下雨天是那么美好

没有雨水的世界不可想象

一定很死板,如一块铁

我要进去了,请你有所准备

所有的花草都要做好准备

我可能会触碰你的天空和大地

可能会引起狂风摇动树干那样

轻微的疼痛,甚至流出血

但不会遗留伤疤,请你做好准备

在这个方方正正的世界

唯你和我圆圆滚滚

我们可以在彼此的血管里滚动

从脚趾尖到头顶飞速漂游

无论欢乐还是悲伤

我们一定会叫喊对方的名字

当电闪雷鸣惊动四面的墙壁

意味着我们已合二为一

残缺的灵魂重归完整

一个巨大的雪球从寒冷的山顶

滚向赤道几内亚国土

你渗入土地,我飞向天空

一个逃兵

石头,没有挡住我的去路

时间,没有让我老去

风,没有吹走我的决心

坐在村前那块大花岗石上

我想告诉幽深的山谷

一个逃兵归乡了

谁敞开了我出走的大门

谁容我在他乡老去

还摧毁了我不离不弃的意志

那些羊,那些牛和马

俯首啃草,仰头叫喊

那些离世的老人,年轻人

都留下了什么?故乡啊

一条在建的高速公路

在山腰和山脚,田间地头奔跑

很多土地永久地沉睡

天色渐暗,一匹跛脚的马

顺着满路的砂石,回家

漫天的星斗,在我躯体发光

万丈路,通向浩瀚的夜空

那里栖息着我亲爱的人

故乡啊,有很多人,踩着光梯

去往神界,一去不复返?

而活着的人们继续购置圆木

约定在一间四梁八柱的板房

毫无怨言地度过一生

在巷街里,每一阵旋风

都在为辛劳的人疯狂

而我,多么像一个逃兵

连一粒雨滴,都不肯收留我

我曾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也曾为一只夭折的小狗

举行过隆重的葬礼,故乡啊

这会儿我有那么一点儿醉

我的手怯生生打开老屋的门

门闩里有我陌生的火焰

它在我面前熄灭,又被点燃

所有的人进进出出

为这片贫瘠的土地穷尽一生

而我,只是一个逃兵!

感谢乳房

今天开始我要

像翅膀感谢微风那样

悄无声息地感谢乳房。我要把

每一寸土地都当作乳房

我把天空当作乳房

把乳汁当作世界所有的河流

我要把浑身的血液

视作白色的乳汁,肉体

骨头一样白,白得透明

白得自身发光,落下太陽和月亮

提前照亮自己的路行走

我要把每一座雪山

视作一个个年轻的乳房

用弹性回绝偷袭的卡路里

我要把年老的乳房

视作绿洲,安抚沙地的反叛

我还要把动物的乳房

都视作碗,盛满白白的糌粑

供给所有的人,所有的神

最后我会把所有乳房

视作我一代代,各种各样的母亲

我会把整个世界当作乳房

喜马拉雅在它中央

我的故乡在它的乳晕里

一粒虫草

你是那么的可爱

一个酣睡的婴儿

没有妈咪,没有爹地

曾经展开双翼

轻轻玩耍过

阳光和空气

今世你把黑土当作天空

石头当作彩云

草根为伙伴

惬意地冥想大地

你是一位修行者

当世间的各种喧嚣

在你的头顶

融化为一滴甘露

你已悟到

大地的真理

当我们像风一样

追逐幻影的时候

你那样站在土壤里

就能冥想人生

灵魂的驻锡地

哦,我的小天使

请告诉我为什么

请告诉我不为什么

在泥土心里

你是一只毛毛虫

在空气的怀里

你是一株无花果

在人眼里

你是一枚硬币

治多大地

像鸟一样伸展双臂

大无边的宝石蓝

一个劲地磁吸我身躯

埋藏经年的灵魂

我的血肉,我的骨骼

轻薄如塑料制品

摇晃着,翻转着,向上飘去

云的树叶啊

请伸出你的手,请用手语

告诉我虚空的秘密

青草,沙砾,你们在交谈什么?

能不能告诉我

那些白色的帐篷

搭着哪个王朝的语言

飞奔的马的四肢

交谈着哪些辉煌,哪些落败?

那头牦牛苍茫的目光里

蓄满着多少江河

多少奔腾不息的史诗

白螺湖,白螺湖

大地捧起的一碗净水

梵音来自高天之上

落到湖面,泛起格言绝句

那些神秘的涟漪

把山的倒影推向远处

僧伽的背影

有如绛红色起伏的山峦

神灵体附的艺人

唤来微风,礼赞美丽的王妃

那么多卓玛,那么多的爱

在治多大地上

当桑烟抵达天际

众神的欢呼声一泻千里

淹没我,淹没我所有

傲居高处的话语

草原壮实的胸膛

传来交响生命的乐章

所有的泥土

都在为我的心跳敲起锣鼓

奔流的涅恰河

像一群顽皮的孩子

从雪山脚下,撒开小腿

奔向远行的母亲

所有的溪流

都在歌颂柔情又疯狂的长江河

所有的石头

齐齐地赞美所有的山

擎起高高的天空

看得见的风啊

传来格萨尔王的策马声

暖暖的太阳雨

为每一株嫩草表达谢意

藏獒远远的吠叫

是在表达对所有来访者的敬重

水,水,水

此刻我的身躯在融化

只留下心脏,最后一块冰

最后的吼声

被融冰的一次丁冬声取代

水神啊,源头在上

我要向你行礼

同时也向你祈祷:

请继续持守你的冰冷

持守你的海拔

把铜钱归还给雪豹

让水獭不再惧怕盛装

让我们颜色也一样

声音也一样

重读米拉日巴

这已经是第十七个

与一只蚊子同屋的夜晚

这可恶的家伙

第一个夜晚就吃我的指头

起床弯腰系靴带的时候

我第一次生起杀它的念头

我俨然成为一个猎手

用比它的眼睛大一万倍的势力

扫荡墙壁,以及床柜左右

可在这个时候,悬在半空的指头

被它遥控一样突然不疼了

第二次想杀死它是在餐厅

那是我用筷子夹一块牛肉的时候

疼痛使我完全成为一个复仇者

暗下决心,在午休之前

把它给揪出来,用指头掐死

然后吹到窗外的风里

我就这样算计着

把一块块牛肉吞进腹中

心想这头牛早已离开人世

再也生不起复仇的念头

在回屋的电梯里,悬在半空的指头

又被它遥控了一样突然不疼了

第三次想杀死它是在机场

安检叫我拉开拉链的时候

疼痛让我再一次下定决心

取杀伤力极高的灭蚊剂

一边痛骂那些蚊子

专咬指尖,好像我的指头

是它的土地

最肥沃的部分

今天我坐在床头

翻开《米拉日巴传》

看见这只蚊子,落到我手背

然后又起飞,落到手中的书页上

速度很慢,犹如一只刚出巢的雏鸟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

在它面前,庞大如一座巍峨的山

一朵梅花

到梅花村,才知道它

原来叫梅陇。这是藏语

向汉语,摇身一变的

一次捷径

首先是狗沉稳的叫声

向我们照应。其次是月亮和星星

睁大眼睛让我们看。最后

是一台火炉,红红的

给我热酒,让我们一伙

在酒香里,飘来飘去

这样的小山村

天空可以忽略不计

但大地,尤其是大山

一定是把它当作了一朵花

今晚,我就睡在

其中的一叶花瓣里

看着窗外绿色的夜空

土炕上的呼噜

比城市的喧嚣

清净,而又厚重

转而想起在路上

十二盘坡,是天空

不小心丢下的一根毛线

怪就怪大地

没有将它拉直

把这样一朵花

搁在远方

我的故乡

很久很久以前

我曾答应一群动物我去了还会回来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不知道生母与生父

是什么物种

很久很久以前

我也答应过一座山

如果能做我的故乡

她一旦缺水

我就做水,她缺花草

我就做花草

后来我做了一个人

因為我阿妈和阿爸

首先做了人,同时

还有一座红山

做了我的故乡

她眼看着我

慢慢地长大

然后离去

她一直缺水

又缺花草

我从你的远方来

——参加海子诗歌节

在飞机上,我读着你

大地通过一棵树的根在聆听

大地逆向我飞行的方向,奔流

冲走了我的故乡——你的西藏

我的身子长满眼睛

我是不是一只绝种的鸟?

上一次读你,我贴着大地

年少无知。今天于万米高空

看见湛蓝的天,滴落着石头和麦子

我把时间竖起来,就成为高度

根,在大地上生长

从容的大地啊

高处的诗歌,朗诵彩云

一千双慧眼

也无法还原一个海子

土地苦短,而天空永恒

舷窗边,我茕茕一人

如今你的名字被无止境地高高堆起

可在我们的传统里

对于逝者,从不直呼其名

龙家营站,看不到当年的血

当年的四姐妹依旧没有打开书本

多少年过去了,我相信你已长大成人

断是一位贤惠多情的女子

在人群之中,隐隐作痛

我来自你的远方,西藏

来自青海湖和绿松石的蓝

九月的云,不远的七月

我也来自你的日记

只带给你一条金色的哈达

即使它与垃圾、杂草、混凝土墙

以及锈黄的铁轨,很难相处

我只求一阵阵风,来眷顾它

就足够了

我与不我

那一天,我在那条街拐角处

遇见了我。我与我

道路以目,擦肩而过。

之后我有些懊悔,想回头

想看看我的背影

只见一堵墙,冷眼以对

我遇见一位跪地而乞的女孩

她前面的白纸与黑字

像白天和黑夜

分开笼罩着围观的人群

我又看见我,站在人群里

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掖裹一尊装裱过的佛像

挤出往来的人群

路过机器与废墟,穿过地下通道

经过美食街和简易WC

在天桥下,我又与我

我们狭路相逢,并怒目而视

我上了巴士,在一个开阔地带

从一个少妇紧绷的胸

联想到老家的一头犏牛犊儿

那些被换作砖茶之后宰了的牛犊们

此刻我看见我,也上了车

像一个图谋不轨的离间者

白白的墙上,佛像能环视一切

床头那些书籍,像兴起的一座城堡

我林林总总的意识里

挤满顺从或者叛逆的冲动

即将入睡的时候,我又看见我

聚拢所有的我归来,像一群羊

当晨光像一把露水洒到我脸上

所有的我在镜子里,洗漱

模仿着我所有的样子

我走出家门的时候

除我之外,所有的我早已打起行囊各奔东西

我走出了家门,还怀念着镜子

父亲的荣耀

记得那时候,山是高大无比

与自己矮小有关

故乡一脸土色,像春的弃儿

唯一的窗户,使我家屋子

安静得像一个幽深的峡谷

炕上暗流涌动。久病的爷爷

在父亲怀中,用微弱的声音

指示母亲沏上三碗茶

碗口粘三小块酥油

三个龙碗盛满枣红的茶

在方形的炕桌上,如同三枚红铜纽

紧扣着爷爷、父亲与母亲

这时候爷爷支支吾吾

祝福词垒满了整个屋子

姐姐在我旁,轻声抽咽

守望的大人叫哭声离炕头远一点

爷爷的声音停了。那些华丽的词

骤然变成黑白色,与简陋的屋

融为一体。我抬头就看见

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一排排椽子

爷爷呼出最后一口气

睡着在父亲的臂弯,如一个婴儿

那年我十二,父亲四十二

在父亲面前,我是座小山丘

高大和伟岸的父亲

像村背后这座山,像山顶

那一杆倒不了的嘛呢旗

两天后,爷爷变成了一小袋骨灰

摆放在神龛前,不灭酥油灯后

第四十九天的清晨,我背着骨灰袋

背着爷爷,一位沉睡的婴儿

爷爷背我的年代,也该是这样的比例

人生啊!不过是祖孙相互背过的一小段路

父子互相怀抱的一段距离

我随父亲爬到先祖天葬的山梁

一块被雨水清洗过的巨石

在山腰等待着我们

若是在爷爷的童年,它可是神鸟的餐桌

亡者有权在此举行一次生者的施舍

父亲煨起桑烟,在柏木的清香里

打开袋子,顺手向山坡杨撒骨灰

与耕田时播撒种籽一样的姿势

自那以后,父亲就接替了我们的王位

率领六男两女八个子民

把田地當作疆土,用牧场树立信心

直到把子女立为国王或者王后

父亲的勤劳与智慧

已凝结为我们的精神与财富

而我们,已是父亲终生的荣耀!

第四医院

它在城市南沿,从南山路左拐

然后左拐,然后再左拐

从中间一个玻璃巷道

进去,病房就会锻压你

让你的呼吸变成一把利刀

为必要的氧气,忐忑不安

很多来自基层的族人

像一根根晾在阴影下的虫草

在一张张病床上,排列

腰间垂挂的导液袋

与他们喝着山泉吸着清风

与灌满绿色的家园,极不匹配

有个质问从高大圣洁的雪山

一路下滑,速度,越来越快

一头撞向大自然的伤口

那些病毒,怎么像贼一样

尾随高山、草原和河流

越过那些忠实的身体的边界,侵入肺。

有一些风,不能让它吹了

不能再让它在懒洋洋的身躯里

胡作非为。热爱山与水那样

热爱自己的五脏与六腑

我们手指间滚动的佛珠

才会念得持久,更有灵性

第四医院,我看望过三次

出来的时候,总要右拐,再右拐

到南山路。进入城市

吸进的空气比乡下差,咽下的水

比乡下很差,来往的行人

比乡下的马牛羊,很多很多。

西门的蝴蝶

我时不时丢掉诗思

时不时觉得诗像草一样长在天上

而今天,我看见一只蝴蝶

在四月的西宁街头

横冲直撞,像一头牦牛

它有乳白的翅膀

又像逃婚的新娘,手掀婚纱

蹁跹在满天的烟雾中

它似乎在选择死

险些撞到交警的肩头

红灯和绿灯,同样围追堵截

车流在它底下穿梭

在它旁边的水泥地,沸腾的锅庄舞

像一壶开水,不停地滚涌

它的翅膀几乎蹭到车顶,我想

它是故意让我看的,抬一副米格-27的架势

我看它如此旁若无人

误入钢铁的丛林。像一条金鱼

飞翔的鱼,让我想起青海湖

又临盛夏,更多人不远万里来观湖

只为泡泡避暑的脚

它形单影只,最像一头走失的白牦牛

它想长翅膀,就长了出来

浑身长满最新的传感器

它是一头长翅膀的白牦牛,必将载入史册

将用抵角,杀开一条血路

如此简单

一个老人,他大于世界

一个大于世界的老人

在我面前,像一匹骏马

甩一甩尾巴,就能把黑暗赶走

宇宙是一棵树的象征

太阳系是一片叶子

叶面上的一粒露珠

不小心粘结了一些尘埃

就成了陆地。我们

立足于一小块土地,疯狂向前

让一条河烂醉如泥

让一座山乞讨,流落街头

也让天空在青春期刺青,臭美

让草原电玩杀人游戏

还让冬天与夏天挣抢座位

还让春天与秋天相互告密

就这样,我们不断变换角色

目光像滚动的玻璃球

离间,栽赃,唆使,谋财害命……

各种各样的鸟

各种各样的翅膀,都恨我们

像一把把空勺子

直立行走的树,教我们

怎么平衡,什么是真理

真理是天生的,它既是秤

又是秤砣上的码。

真理,是一面无色的玻璃

框架着一棵大树

和树上的那三千绿叶

一个老人,他养了很多树

他像一匹骏马,每一根鬃尾

都可以用来做弦

彈奏时间,掌握平衡

我的白皮书

我于白昼,不计其数

每一个闪念都能派生出另一个我

就像一株孤独的蒲公英

一片又一片,不时被风吹生

所有的我当中

有些我怕我,而有些我

却像我的暴君

大街上行走的那些人

是各种各样的我

每一个表情下的心

都生长另一个我的种子

有些我是无神论者

有些我把虔诚的痕迹留在花岗岩上

有些我慈悲有些我贪婪

有些我像一条蛇

有些我像一头猪

有些我好色有些我绅士

有些我舍己为人而有些我

大逆不道

我存在于自然界

各种各样的音符里

我存在于人世间

各种各样的颜色里

我的眼睛不停地看到不同的我

我的耳朵不停地听到不同的我

我的味觉器官

在每一种气味里发现我

我的触觉器官

不停复制着一连串的我

我于一生之中

比我迈出的脚步还多

我养不起那么多的我

所有的我都背离我而去

让我只剩下名字

写在一张无边的白纸上

我每一刹那的存在

都由这之前所有的我叠加而成

像一滴不断浓缩着的铀

但我不会爆炸,因为

我的肉身是所有我的故土

我的精神是所有我的异乡

等灯光熄灭

有些我,这才陆续回家

有些我已成为浪荡子

在梦的远方,另起炉灶

断绝了所有音讯

在这一生中,所有我的大团圆

有且仅有两次

一次是我的诞生

吸进第一口气

另一次,是我的死亡

呼出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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