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培江
吕新的《下弦月》是2016年山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重大的收获之一。众多的评论者和媒体毫不吝啬对《下弦月》的赞美与肯定,甚至有知名评论家认为它是“至今中国反映‘文革题材小说中最深刻的一部”。这样的赞美是否过誉暂且不提,仅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看,《下弦月》可以说是一部有着极大阅读快感的作品。吕新的叙述保持着一贯的风格,于漫不经心间,道出人心冷暖,语言冷静却张力十足。吕新是一位孤独的思考者,他把自己对历史、对社会、对人、对自我的透彻理解,融化在自问自答式的,不乏消解和荒诞意味的文本之中,引导读者去反复读、细细读,而不会产生一目十行的念头,跳跃过任何一部分,都会造成阅读体验的不完善。
《下弦月》是一部先锋之作,它的语言、结构、阅读感受,的确与我们常读到的现实主义小说风格迥异。这很自然,作为先锋文学五虎将之一的吕新,对于“怎么写”一直抱有执着的追求。“怎么写”高于“写什么”,一直是评论界对先锋文学的界定之一,也被认为是先锋文学逐渐淡出主流视野的主要原因。这也先入为主地对先锋文学造成了某种偏见,仿佛一提到先锋,就必然是形式大于实质的。
但《下弦月》颠覆了这种武断的认知。《下弦月》一点都不简单,一点都不高冷,那些苦难,那些全民族共同的记忆,那些暗夜中的思考,在冬夜的月光下映照出人性的悲凉,也映照出人性的温情。《下弦月》虽然讲的是“文革”,但对今天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境,芸芸众生常常感到无力,对此,现代人一样感同身受。时至今日,自由和生存的重压或已消失,但我们转眼就落入了另外一种恐慌,中产焦虑、中年危机,微信里转来转去的各种职场宝典、鸡汤软文,无不以圆滑的、趋利避害的口气提醒着我们———你是不自由的。
“归来依旧是少年”,有媒体这样评价吕新和《下弦月》。先锋就意味着永远关注人类永恒的主题。
《下弦月》叙述的主线可以提炼为三条:第一,知识分子林烈出逃,妻子徐怀玉外出寻夫;第二,林烈和徐懷玉之子小山的童年往事;第三,尖蚂蚁供销社副主任万年青的供销社岁月。
作为一部以右派、“文革”岁月为背景的小说,右派林烈自然是主角儿,林烈是残酷政治运动的承受者、受害者。林烈因言获罪,被关在学习班接受改造,看着同样的落难者一个个非正常死去,林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觉得继续待下去,早晚会轮到他死亡,于是选择了逃离,亡命于塞北的山水之间。妻子徐怀玉对于丈夫失踪这个事实是无法接受的,拉上好友萧桂英外出寻夫。然而阴差阳错,徐怀玉的寻找之旅总是差那么一步,她每到一个地方,林烈都好像刚刚离去。
林烈逃出了牢笼,却发现外面处处设防,无处可逃。他的流亡之旅并未远离他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关河、柳八湾,等等。他也心存侥幸,远遁内蒙古,以为那里天高皇帝远,没人再惦记他,谁知去了才发现,“天下是一个天下”。他在集镇、田野游荡,极力避开每一个能认出他的人。尽管这样,依然危险重重,地上不能待,钻到地下总可以吧,结果他像田鼠一样挖个地窝子,躲在地面以下依然没有安全感,倒“有一种入土为安的感觉”。曾经自由行走的土地,曾经互相知道姓名的人,在彼时的政治环境下并没有给他安全,反而人人都像告密者。
妻子徐怀玉也是一样,因为林烈的牵涉,不仅失去了工作,还被打发住到烈士陵园的隔壁,带着三个孩子在荒凉的高坡上离群索居,与同样命运不济的石觉父子为邻做伴。徐怀玉寻夫,与其说是为了维持家的完整,不如说是为了出心中那口不平之气。逃跑是林烈的武器,寻找是徐怀玉的武器,她拿起这件细瘦的孤零零的武器向命运发起了挑战。关河、柳八湾,这些故乡般熟悉的地方,本该是给他们庇护的所在,但在政治严冬之下,在林烈和徐怀玉看来,却是晦暗的,无光的。这种晦暗比生活的艰难更难忍受,比物质的匮乏更显痛苦。
在儿子小山眼里,故乡是明亮的,孩子的心灵并没有因为种种的歧视和生活的艰难而蒙上过多的灰尘,孩子明亮的眼睛里,一切都是明亮的。小山和伙伴们可以找到很多乐趣,一支完整的铅笔,一把因为包了胶皮而看起来光彩出众的链子手枪,几本小人书,这些简单的东西都能让孩子们高兴很久。小山的心灵代表了人与人之间那种童稚的、珍贵的、本该简单自然的关系,是晦暗中的一抹亮色。
相比林烈、徐怀玉、小山这几部分的叙述,尖蚂蚁供销社副主任万年青的叙述显得荒诞、离奇。荒诞和离奇似乎是那段岁月的底色。“供销社岁月”写到了许多人,小牛、胡木刀、陈美琳、叶柏翠书记、王主任,等等。其中有被现实生活羞辱和伤害的普通人,有如鱼得水的投机者,有命运多舛的美人,有“锈”在乡镇高升不了的干部。通过供销社这个集镇的中心场所,吕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既荒诞又无比现实的社会画卷。
晦暗、明亮、荒诞,分别是林烈和徐怀玉、小山、万年青眼里世界的三种基调。我们可以把这三种基调、三种态度,视作人生不同阶段对世界和生活的不同看法,也可以视作三种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对世界和生活的不同看法。
在传统文化当中,月亮是离别、愁绪、悲凉的象征,也是团圆、圆满、幸福的象征。“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月亮,尤其是弯弯的像镰刀一样的下弦月,十分女性化。在吕新的《下弦月》里,象征离愁的悲凉的月亮,给了落难之人暂时的安全感。尽管在熟悉的大地上无处容身,但在夜里,落难之人是安全的。“冬夜看到月亮,唯一的作用是能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吕新在创作谈中这样说。象征男性的、力量的,轰轰烈烈、横扫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