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线

2018-09-10 23:22孟学祥
都市 2018年6期
关键词:斑马线石板环卫工人

孟学祥

1

丁字路口,通往石板街的捷径。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人们都喜欢从这里跨过街道。

城市刚从夜色中清醒,灯光还没有散尽,远处一片朦胧的夜火,在阑珊地延伸着城市的睡意。时不时地,就有一辆出租车,慵懒地从身边街道上驶过。城市还在打着哈欠,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人们都还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

我要从丁字路口穿过,去往才刚刚苏醒的石板街。刚从人行道跨进大街,就被喝住了。喝住我的是一个警察,警察站在街边,顶着一脸的倦色,像是刚从夜色中走来。我有些愕然,看着警察。警察向我走来,手上拿着对讲机。不远处停着一辆闪烁灯光的警车,警车门开着,上邊还坐着两个警察。走近我的警察,向我敬了一个礼,我有些不知所措。警察对我说:

“同志,请走斑马线!”

斑马线与丁字路口有些距离,从丁字路口往北,要走差不多一百米。过斑马线,再往南走差不多一百米,才到达石板街。那样走的话,石板街就远了。见我有些迟疑,警察又对我敬了一个礼。还是那句话:

“同志,请您遵守交通规则,请走斑马线!”

城市完全清醒了,夜色遗留的灯光在悄悄散去,只留下零星的光影,在参差不齐的楼房间,缓慢地陨落。百米之外的斑马线上,变幻闪烁的红绿灯有些刺眼。街道上奔驰的车子,速度也明显加快了。丁字路口边聚集了好几个人,大家都想通过这个捷径走往对面的石板街。警察就像一堵墙,挡在我们面前。有几个人嚷嚷着,都想从这里过去。警察不再对我一个人举手敬礼,而是在对着更多人举手敬礼了。警察总是在敬礼时重复那句话:

“请您遵守交通规则,请走斑马线!”

我往北边的斑马线走去,我的身后跟来了一群人。好几个人边走边嘟囔着,发泄着对警察的不满。

红灯还在亮着,街上有车辆奔驰。斑马线上,只有一位老人孤零地站着,灰白的头发被晨光衬托得很是落寞。我站到老人身边,很多人站到我们身边。红灯还在亮着,似乎很长,长到我有些心不在焉。人群蠕动了,裹挟着我向大街拥去。绿灯亮了,所有的脚步都是匆匆忙忙。我的脑子零乱,老人走在我身边,脚步缓慢。一个人从身后匆匆过来,撞了我一下。我身子突然有些不稳,撞了身边老人一下。老人身子快要跌倒时,我急忙伸手扶住老人。身子稳定下来,再看撞我的人,已经跨过街道。

红灯亮了,我和老人走过斑马线。好几个行人从我们身边晃过,向人行道的两边四散而去。我的手一直扶着老人,直到在人行道上站下来,我才放开扶着老人的手。老人看了我一眼,对我说:

“送我回家。”

我有点懵,错愕地看着老人,老人不看我。说完这句话,就蹒跚地向人行道的南端走去了。我有些紧张,联想到老人跌倒被扶起而发生的诸多事件,心脏就发慌,身体就发虚。莫不是老人赖上我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试探着对老人说:

“老人家,您可没有跌倒啊。”

老人不理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背影佝偻,脚步缓慢,头顶岁月沧桑,我跟在老人身后。我并不是想送老人回家,恰好,我要去的方向也是老人走的方向。

我想赶快撇清和老人之间的关系,要让她明白我并没有撞到她,而只是扶了她一下。对,是扶,是我在做好事。我对老人说:

“老人家,您可不能乱说话啊。我刚才虽然碰了您一下,但只是轻轻地碰。没有撞您,我也是被别人撞了,身子才撞到您的。您看,我还扶您过马路了,是不是?”

老人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的心越发忐忑不安,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摄像头,那应该不是坏的吧?它应该把我和老人过街时的过程记录下来了,这样,我也就不会担心被讹了。我理直气壮地对老人说:

“老人家,我真的没有撞倒您,只是身子轻轻碰了您一下,然后我就扶住您了,您没有跌到地上去。那里有摄像头的,我们可以去调摄像来看。”

老人说:“你不要挡在我面前,我要回家。”

老人不再理我。老人顶着一头银发,缓慢地蹒跚在人行道上。我看了老人一眼,复杂的一眼,就匆匆从老人身边走开了。

2

天气有些闷热,闷热得让人只想躲在家里吹空调。

结婚十一年,李中辉和张茜雯第一次把架吵得风生水起,吵得热热烈烈。一气之下,李中辉抱着一床薄被,睡到了书房。书房没有空调,李中辉有些不习惯。书房的灯光很明亮,散发出来的光能更加闷热。一只跳蛛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闪转腾挪,寻找可食的蚊虫。李中辉盯着跳蛛,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李中辉和张茜雯的架吵得有些不明不白,吵得有些窝囊。

李中辉和张茜雯都很善良,都肯助人为乐。李中辉跟着单位同事,到新惠社区开展心连心活动。李中辉从新惠社区领了三个微心愿,自己完成了两个,交给张茜雯去完成一个。张茜雯根据微心愿的愿望,花三百多元钱,买了一套学习用具。张茜雯联系了微心愿上的电话,想把学习用具送给孩子。接电话的家长要么说不在家,要么说等有时间他过来取。

等了两周,在张茜雯的千呼万唤中,家长露面了。星期六下午,正好张茜雯在家,家长过来取学习用具,电话联系了张茜雯。张茜雯提着东西,按家长指定的地点,等了好久,不见家长露面。家长在电话中告诉张茜雯,说他开着车来。看到家长开的车,张茜雯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奥迪A6,比张茜雯和李中辉的标致408还高档。张茜雯不太相信,开这种高档车的人,会缺这么点孩子的学习用具?张茜雯又拨了一次电话,奥迪A6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男人从车窗把头伸出来,不耐烦地喊道:

“我在这里,不用拨了,我都看到你了。我的车在这里,看到了没有?”

张茜雯把学习用具交给男人,男人连声“谢谢”都不说。一脚油门,车子从张茜雯的眼皮底下,一路绝尘而去。张茜雯在原地站了好久,才悻悻地转身回家。

张茜雯的心里窝着一团火,一团无名的怒火。李中辉加班回到家,张茜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莫名其妙的李中辉听了好久,才听出大概端倪。李中辉觉得很冤枉,想要辩解,张茜雯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张茜雯有些气急败坏,变得歇斯底里。张茜雯对李中辉吼道:

“都是你。非要去认领什么微心愿,好事没做成,反而让我丢人现眼。”

李中辉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微心愿是新惠社区放在宣传栏上的,是随机认领的,都是那些贫困家庭提出来,需要别人去帮助完成的小小心愿。花的钱也不是很多,但能帮助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孩子实现小小愿望。

张茜雯不给李中辉解释的机会,继续撒着泼。她说:

“开那么好的车,到我面前来领一套孩子的学习用具。你以为他真的是來领孩子的学习用具啊。他是来向我示威,他是来告诉我,他的日子过得比我好,他比我更有钱。”

张茜雯一直对李中辉发泄,不给李中辉任何辩解的机会。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声音小了下来,李中辉逮住一个机会,对张茜雯说:

“也别把人家想得那么龌龊,也许他是借别人的车来开呢。”

李中辉话刚落口,张茜雯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我想得龌龊?他不龌龊,他如果光明正大,为什么不让我把学习用具直接送到他家交给孩子,我每次电话联系,他为什么总是不告诉我他家住在什么地方?”

李中辉心里也窝着火,也觉得这事办得有些窝囊。但这事不能怨他,要怨也只能怨新惠社区,怨他们工作做不到家,把不需要帮助的人也贴了上来,让他把微心愿错领回家。

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李中辉想息事宁人,说:

“不就是两三百元钱的东西吗,你也别想这么多,就当我们是在做好事,真正帮助了需要我们帮助的人。”

张茜雯不干,张茜雯的声音还是很大。张茜雯说:

“如果是真正帮助了需要我们帮助的人,我就不会生气了。你没看到他那样子,哪像是来寻求帮助的。我把东西拿给他,他看都不看,就直接扔到汽车后排去了。那种样子,是来寻求别人帮助的吗?纯粹是给别人找气受来了。”

张茜雯的歇斯底里是有道理的。她给自己的儿子购买书包,从未超过一百元钱,购买文具,也是从未超五十元钱。这次她花了这么多钱,买了一个书包和一套文具,就是想给她心目中贫困的孩子一个惊喜。让孩子觉得她不是在敷衍,而是实实在在的投入,实实在在地给予他关心。没想到,她的投入会换来这样的结果,她想不通。

李中辉去了书房,张茜雯在卧室生着闷气,两人都没有吃晚饭。儿子在爷爷奶奶家,不用他们操心。他们都感到很窝囊,心里窝着一团火,却无处爆发。

3

石板街老了,老得有些斑驳。除了一些猎奇的外地人,本地人很少到石板街来闲逛。特别是城市刚刚把黑夜送走的这段时间,石板街更是行人稀少,门庭冷落。长长的街道上,除了两个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几只流浪狗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在街中间上跳下蹿地逗趣闲逛。

石板街南门边遵义羊肉粉馆,一个大大的招牌:“环卫工人免费吃早餐”。

我不是环卫工人,但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早餐。我们单位把早餐定点在这里,不光我们单位,我们宣传文化部门的几家单位,都把吃早餐的地方定点在这里。宣传部的胡部长召集几家单位的负责人开会,说是要从行动上支持这家早餐店,支持他们为环卫工人献爱心。

八点不到,早餐店里已坐了好多人。都是一个系统,彼此都很熟悉,大家互相打着招呼,然后自动分开。领导和领导坐到一起,员工和员工坐到一起。同是一个单位的,就更是挤挨着,一边吃着,一边互相聊着感兴趣的话题。老板和顾客都心照不宣,人来了,坐到桌子边,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粉就上来了。早餐票摆放在桌面上,粉碗端到桌上,服务员顺便就把早餐票收走了。

九点一过,早餐店里坐着的,就不再是这些急匆匆上班的人了,而是分散在附近街道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此时他们刚好干完夜班活,来这里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粉,回家稍作休息,做中饭吃,又再接着干下午的活。

环卫工人和其他吃早餐的人,就像默契好了似的,总是错开着走进店里。店里还有人在吃早餐,环卫工人不会进店。哪怕吃早餐的顾客只有一个人,他们也会站在店外耐心等待。到所有顾客吃好走了,店里没人了,服务员出来招呼了,他们才陆续走进店里。

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因为绕路,我去晚了一点,同事和别的单位那些人,都吃好走了。我走进羊肉粉店,讲师团的老马剔着牙出来,和我打招呼时,一股大蒜味直冲鼻孔,我感觉恶心。我使劲憋着气,才没有干呕出来。我刚吃上粉,一个环卫工人把头伸进店里,看到我,又把头缩了回去。我叫老板把门外的环卫工人请进来,老板说:

“他们不会进来的,他们要等你们吃好走了,店里没人了才会进来。”

老板的话让我不解,我问老板“为什么”,老板说:

“他们说他们脏,怕影响你们吃早餐。”

我心头一热,对门外的那些环卫工人就生出了崇敬。我端着碗,走向门外,想邀请那些环卫工人进店。门外却见不到他们的身影,远远地,只看到他们三三两两站在街面上。

我问老板:“是不是曾经有人嫌弃过他们?”

老板说:“没有,到我这里吃早餐的,都是你们这些单位上的人,都不会嫌弃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心里有阴影,他们说不能因为自己身上的脏臭,坏了我的生意。他们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三下两下把碗里的粉扒拉进肚,我匆忙离开了早餐店。

太阳出来了,街上有些闷热。这个南方的小城,夏天好像就没有凉爽过,白天夜晚都处在闷热中。一碗羊肉粉下肚,我感觉就更闷热了。我一边冒着热气,一边向单位走去。手机响了,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他说:

“为了迎接省创卫工作大检查,市委要求各单位上街打扫卫生。赶快到单位来,我们要到市创卫办安排的区域打扫大街,擦洗人行护栏。”

4

张茜雯说她再也不轻易相信人了。李中辉和张茜雯的冷战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李中辉就被张茜雯请进了大卧室,李中辉又享受到了空调的吹拂。

李中辉资助了两个上初中的贫困学生,每人每年两千元钱,已经资助了三年。李中辉和当地团委签了合同,承诺资助他们一直到大学毕业。

初中毕业,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当地的高中,李中辉感到很欣慰。

李中辉收到俩学生中其中一人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

“李叔叔,谢谢您对我的帮助,以后您就不用再给我汇钱了。我决定不读书了,我和爸爸妈妈到深圳来了。我要在深圳打工,跟爸爸妈妈一起挣钱,回家修房子,供弟妹上学。”

李中辉一边听一边想着怎样把该学生劝回来上学,这个学生说完话就把电话挂了。李中辉再打过去,电话关机了。此后李中辉和这个学生就失去了联系。

李中辉有些失落,告诉了张茜雯,张茜雯也有些失落。李中辉想再去重新寻找一个学生来资助,张茜雯也同意。张茜雯说:

“不要让别人帮我们找,我们自己去找。我不怕出钱,但我的钱也是辛苦得来的,我要把钱花得堂堂正正,花得有效果。我再也不敢相信别人了,我要去亲眼所见,我要去了解,知道谁贫穷,谁需要资助,我才会把钱给谁。我决不会再出钱给那些假装贫穷,装可怜来骗取同情的人了。”

有朋友打电话给张茜雯,市电视台要在周末,组织部分家庭,带着孩子,前往玉水县一个私人开办的留守儿童之家,去那里开展公益活动。与留守孩子互动,资助留守之家的孩子们。张茜雯回家和李中辉商量,决定带儿子参加。

张茜雯通过微信转账,叫朋友代缴了参加活动一家三口的伙食费,共一百八十元。口头承诺资助一千元钱,去的时候再缴上。

周末,李中辉和张茜雯带着儿子,开车来到指定地点。等了不到十分钟,陆陆续续就有车子开过来了。每辆车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一共来了二十四辆车。朋友见到张茜雯,给他们的车贴上公益宣传画,编上号。朋友对张茜雯说:

“报名的家庭太多,我们一下子去不了那么多家庭,只选了二十四家。你们家报名有点晚了,是我在台领导面前争取,才放你们进来的。”

张茜雯对朋友说了声“谢谢”,就坐到了车上。

全部编上号,车队就浩浩荡荡出发了。车上,儿子坐在后座,自顾自地玩着手机。李中辉驾车,张茜雯坐在副驾驶座上。车上路后,她对李中辉说:

“没想到,开展这么一次公益活动,会有这么多家庭争着参加。”

李中辉边开车边说:

“是呀,你以为只有我们才会献爱心啊。现在社会稳定了,生活好过了,大家也就会腾出心来思考为社会服务,为别人着想了。”

留守儿童之家的孩子并不多,很多孩子放假后,都被家长接到打工的地方团聚了。剩下的二十四个孩子,四个孤儿,三个智障孩子,十七个不愿意去与父母团聚的孩子。二十四个孩子,二十四个家庭,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融合到一起后,就在不大的院子里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活动。从城里去的孩子,为留守之家的孩子表演了跳舞、唱歌、朗诵等节目,有几个家长也上去表演了节目。李中辉和张茜雯的儿子,也自告奋勇地上去跳了一段街舞。城里孩子表演的间隙,穿插着留守之家孩子们的表演,也是舞蹈、唱歌。留守之家的孩子们全部都有节目,全部都上台。那三个智障孩子,在“妈妈”的带领下,唱了一首《感恩的心》。节目表演完,城里来的妈妈们,就去教留守之家的孩子们包饺子。一边包一边煮。不一会,一锅锅热腾腾的饺子就出来了。

车队还带去了很多物资,有穿的,吃的,用的,更多的是学习用品。李中辉和张茜雯因为捐钱,就没去购买学习用品。看到孩子们围着堆在院子里的物资,脸上呈现出的兴奋表情,张茜雯有些后悔,她对李中辉说:

“早知道,我们宁可少捐点钱,也去购买一些东西,让孩子们多高兴高兴。”

5

我所在的城市争创省级文明城市,城市街道就被划成一段一段的,分到各单位,由单位派人去清扫,去管理。我们单位分得的那一段,正好有一条斑马线,为了防止行人乱闯红灯,横穿马路。单位就安排人到斑马线上值守,劝阻那些不听交通指示灯指挥的行人。

今天,轮到我和孙红英到斑马线上去值守。孙红英有些不愿意,认为丢人。我开导她:

“领导都去了,他们都不怕丢人,我们这些当兵的怕什么丢人。去吧,反正在哪里都是工作。站四个小时就回家,比在单位上八小时班强多了。”

孙红英说:“怎么能跟上班一样呢?上班我可以玩电脑,上微信。站到大街上我能做什么?丢人不说,还连电脑都不能玩了,看个手机都还得用流量。”

孙红英尽管不愿意,单位安排了,却不能不去。

我和孙红英一人站在斑马线一头。我们口含哨子,手拿小红旗,手臂上戴着红袖标。我穿着衬衣长裤,孙红英穿着裙子。我们都套上交警配发的反光背心,看上去有些另类。我们不时吹着哨子,不时挥舞着小红旗,仍很难阻止住横穿马路的行人。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变得口干舌燥,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再看对面的孙红英,表情比我更狼狈。可能是天太热了的缘故,她把交警配发的背心脱下来,捏在手上。她有时挥舞着背心,有时挥舞着红旗,阻止那些不按红绿灯指挥,乱横穿马路的行人。

我们被搞得手忙脚乱,有些无助时,来了两个交警。他们一边一个,逮到了三个不听红绿灯指挥,硬要横穿马路的行人。交警把三人带到人行道上,给他们开罚单。被开罚单的人不服,和交警争吵,威胁要打交警。交警立即用对讲机呼唤,不到两分钟,又来了四个交警。交警控制住那个争吵得很凶的年轻人,要带回大队去处理。其余两人看情势不妙,乖乖缴了罚款。通过交警的一通整顿,秩序变得好了起来。

上午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同事来接班时,我和孙红英长长松了一口气。离开斑马线,我的衬衣都被汗濕透了。

往石板街走去,我要回家去换衣服。刚进石板街,看到一家小门面前围了好几个人。我一向爱凑热闹,有热闹可看,我都不会放过。我挤进人群,看到一位年轻姑娘扶着一位老人站在人群中间,显得有些无助。被年轻姑娘扶着的老人瘪着嘴说:

“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哈,这不就是那天我撞了一下,然后扶着过斑马线的那位老人吗。她怎么又粘上人家年轻姑娘,叫姑娘送她回家呢?

“我不知道您家在什么地方啊?知道您家在什么地方,我就送您回家了。”年轻姑娘急得都快要哭了。

姑娘带着哭腔,求助地对围观的人说:“我从上面下来,看到她走在我前面,滑了一下。我急忙上前扶住她,她就赖上我了,要叫我送她回家。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

“我每天都看到这位老人从石板街过,她家应该住在附近。”附近什么地方,说话的人也说不出所以然。

还有人说:“我看到过她是从街那边过来的,她家应该在那边。”那边什么具体位置,也没有人能够说出来。

看到是这位老人,我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对姑娘说:

“你只要把手放了,老人会自己走的,她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年轻姑娘不放手。她说:

“不行,老人走路不稳当,我把手放了她会摔倒,她一摔倒我就更负不起责了。”接着姑娘又说:

“我已经打了110,警察很快就会来。我要等警察来,把老人交给警察才放心。”

不一会,两个警察来到了石板街,警察一看到姑娘扶着的老人就笑了。警察对姑娘先说了声“谢谢”,然后说:

“姑娘,你把老人交给我们吧,我们会送老人回家的。”

警察从姑娘的手里接过老人,警察对老人说:

“大娘,回家吗?我们用车送您回家吧。”

老人说:“我要回家,你送我回家。”

老人一边喃喃地说着回家的话,一边蹒跚地往前走去。一个警察推着车,一个警察跟在老人身后,往石板街的另一头走去。年轻姑娘跟在他们身后,我也跟着他们往石板街另一头走去。推着车的警察对姑娘说:

“老人的家就在上边不远。她每天都出来闲逛,好心人看到老人走路蹒跚,害怕老人摔倒,就上去扶,一扶老人就叫人家送她回家。老人知道家在哪里,能找到回家的路,却不愿跟人说家在哪里。我们都接到好多次报警了,报警的都是外地来石板街游玩的好心人。第一次我们拿她也是没办法,后来我们就跟着她,没走几步就把家找到了。”

6

李中辉资助的另一个学生,上山帮爷爷奶奶割草喂牛,被蛇咬了。山村路远,加上没有青壮年在家,辗转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李中辉得知消息,这个学生已经入土半个多月了。李中辉和张茜雯都很震惊,他们原本已经给这个学生买了一个新书包,一套运动服,一双耐克运动鞋。打算等开学他上高中后就送过去,给他一个惊喜,顺便再寻找另一个需要资助的学生。

李中辉很难过,张茜雯也很难过。他们捧着准备送出去的运动服和耐克鞋,有些不知所措。

李中辉和张茜雯重新寻了两个贫困学生资助。这次是两个高中生,一男一女,每人每学期一千元钱。那套运动服和那双耐克鞋,他们给了那个新受资助的男生,另外也给那个女生买了一个书包和一套衣服。

一段时间以来,李中辉一直变得精神不振,做事也不似从前那么利落了。张茜雯以为他还没有从那个学生的不幸遭遇中自拔出来,就劝他不要想得太多了。李中辉说:

“可能是身体出问题了。这段时间我老是觉得疲倦,干什么事情都不得力,大脑的思维也很混乱。”

张茜雯有些心慌,她对李中辉说:

“你可不要吓我啊,你知道我是经不起吓的。明天我们去医院检查,有病就得赶快治。”

李中辉不想去医院,张茜雯硬把他拖着去了。一通检查下来,医生的脸色很凝重。把李中辉支出去后,医生对张茜雯说:

“你爱人的病不容乐观。大脑长了个瘤子,现在还不能判定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幸亏发现得早,瘤子还不是很大,可以动手术摘除。你们最好再往省城肿瘤医院,重新复查一次。”

张茜雯突然很难过。为了不让李中辉发现她难过,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拐到二楼卫生间,在那里呆了足够长的时间,待心情平复,才来到李中辉身边。

李中辉知道自己的脑袋长了一颗瘤子,是在省城肿瘤医院复查过后。医生告诉他,要给他动手术,要赶快把瘤子取出来,化验是否良性还是恶性,才好采取治疗手段。

动手术需要将近二十万元钱,这时,李中辉和张茜雯才发现,他们没有那么多钱。除了车和房子,他们的积蓄统共都不到两万元。好在有医保,再加上他们两人在亲戚朋友间为人都比较好,在单位都是骨干,亲戚朋友和单位都给予了他们很大帮助。

要进手术室了,李中辉紧紧拉着张茜雯的手,对张茜雯说:

“要是我出不来,你就改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帮我把儿子养大。”

张茜雯拍了拍李中辉的手,叫他不要乱说,她在外边等着他出来。李中辉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门关上的一瞬间,张茜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7

我正浏览微信,手机上一条微信跳出来:桥城市环卫处处长蒋文明严重违纪,被纪委带走调查。接着有朋友微信过来,说这个蒋文明胆子不小,这些年一直在挪用卫生费,盖了一幢办公楼,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车子。环卫工人们领不到工资,跑到市委市政府上访,把事情捅了出来。

我把这条微信拿给老婆看,对她说:

“你看,就是这个蒋文明,把我们这些年交的卫生费都挪用了,害得环卫工人们领不到工资,没有人打扫卫生。隔三差五的,才叫我们这些人上街去打扫卫生。”

老婆把手机还给我,说:“连环卫工人工资都敢挪用的人,不但该抓,我看还该杀。”

早上去上班,我不再走捷径,而是绕道从斑马线上走了过去。石板街南门,两名环卫工人站在一起说悄悄话。我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看了我一眼,就假装干活去了。我的脚边滚落着一个礦泉水瓶,我弯腰把矿泉水瓶捡起来,丢进环卫工人旁边的垃圾车里。其中的一名环卫工人看到我的举动,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离开后,对我说“谢谢”的环卫工人,从垃圾车里把矿泉水瓶捡出来,装进了车把手边的一个编织袋里。编织袋已经装了好些矿泉水瓶。

走进遵义羊肉粉馆,要了一碗粉,就坐到几个熟人旁边,听他们谈论蒋文明。蒋文明和我没有任何交集,我也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挪用环卫工人工资,我觉得这个人很坏。这几个熟人有一人跟蒋文明很熟识。他一边吃着羊肉粉,一边吱吱啦啦地对另外两人说:

“蒋文明其实不坏,可以说还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些年他是挪了一些钱来买车和盖房,那也是上边批准的。上边原答应拨钱给他买车和盖房,叫他先把收取的卫生费挪来用,把钱拨下来再补上。卫生费可是环卫工人们的工资啊。没想到上边的钱迟迟不下来,才捅出了这么大的窟窿。”

有一个人说:“也是这些环卫工人闹得凶,才会弄出事。环卫处除了收取的那点卫生费,上边补给环卫处的钱,迟迟补不到位也是一个原因。环卫工人得不到钱,不闹才怪。当然,出事了得有人顶着。他是环卫处长,当然该他去顶了。说白了,他只是个替罪羊。”

另一个人说:“唉,也是看个人的处事方法。换作我,我决不做那种傻事。领导叫你挪你就挪啊,出事了还不是自己担着,也不见领导在哪里。没车子坐,我就走路,没地方办公,我就在露天办,我首先得保着自己平安才行。”

有人“嘘”了一声,议论的人都不再说话。我回头一看,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廖金森走进了遵义羊肉粉馆。

从羊肉粉馆出来,看到那两个环卫工人还站在原处,两张嘴和耳朵还在紧密地凑在一起。不远处,几个环卫工人缓慢地向石板街走来。到他们吃早餐的时间了。

我还得去守斑马线,这次和我搭班的不是孙红英,而是副局长钟魏明。远远地,我就看到他站在人行道上,手中握着红旗,口里含着哨子,身上套着反光背心。犹如一棵灯杆,直直地矗立在街边。我走到他身边,他把一面红旗和一只口哨递给我。我套上反光背心,钟魏明副局长向街对面走去。

一辆摩托车闯红灯,轰鸣着向斑马线冲来。眼看要撞到正在过斑马线的一个行人身上,驾驶员减速刹车也来不及了。钟魏明举着小红旗,迎着摩托车就冲了上去,挡在了行人和摩托车之间。一眨眼的功夫,鐘魏明就被撞飞在斑马线旁边的人行道上。摩托车也翻倒在人行道边,车轮还在急速地转动着,驾驶员躺倒在距斑马线不远的大街上。我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往钟魏明摔倒的人行道冲去。钟魏明颤颤巍巍从人行道上爬起来,看到走过斑马线的我,指着仍躺在大街上的摩托车驾驶员说:

“过去把他扶到路边,顺便帮叫下120,我的腰不行了,走不动路了。”

8

李中辉的病比想象的要好得多,瘤子还只是良性。手术不到一个月,就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回到桥城,他发现在省城治病这一个多月时间,桥城出了两件大事。他的好朋友,市环卫处处长蒋文明,因将卫生费挪作他用,造成环卫工人集体上访,被纪委双规了。李中辉原文联的老搭档,后到文化局去做副局长的钟魏明,带人去守斑马线,阻挡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向行人,被撞身亡了。这一段时间,全市正大规模地开展向钟魏明学习的活动。

李中辉想到钟魏明坟上去,去看看曾经共过事的同事。张茜雯不准他去,认为坟地阴气重,去那种地方会大伤元气,对身体恢复不利。

李中辉拗不过张茜雯,就没有去。但还是叫张茜雯代表他,去钟魏明的坟上献了一束花,顺便到钟魏明家去看望了他的夫人和孩子。

李中辉生病住院,医疗费除去医保报销部分,还欠了一笔账,都是跟亲戚朋友借的。虽然不多,但也是几万元钱。李中辉叫张茜雯去把车卖了,要钱来还账,张茜雯不肯。张茜雯说:

“卖了车,我们就没有交通工具了,以后要回乡下的老家就不方便了。”

李中辉说:“先把账还了再说,车子以后我们可以再买。”

张茜雯说什么都不肯卖车,他告诉李中辉:

“我们只差不到五万的账,我们两人的工资,加上年终奖金,节约点一年就能还上了。钱都是跟亲戚借的,我都跟他们讲清楚了,年底再还,他们都理解我们。二手车也不好卖,我们的车虽然开的时间不长,现在卖掉也不值钱了。”

听了张茜雯的话,李中辉就打消了卖车的念头。

张茜雯问李中辉:“新学期来了,还要不要给那两个贫困学生寄钱?”

李中辉反过来问张茜雯的想法,张茜雯不说话,只是盯着李中辉看。李中辉沉思了一会,对张茜雯说:

“还是寄吧,两千元钱,于我们也不是什么大数字。孩子们不知道我生病,我更不能因为生了病就中断对他们的帮助,我们不能让孩子对我们失望。”

李中辉还不能上班,在家休养的他总是坐立不安,总想找点事情做,却不知道做什么。每天,张茜雯去上班,儿子去上学,李中辉就坐到阳台上,盯着不远处的石板街看。石板街真的老了,在这座越来越显年轻的城市,石板街古旧的街道和房屋,更显陈腐和沧桑。这条吸引很多外地人来拜访的街道,却总是吸引不了本市人。一到上班时间,除了匆匆而过的行人,街道显得十分冷清和寂寞。

看着看着,李中辉就吓了一跳。家门口的这条石板街,明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有将近一年没有走过了。每次上班,都是下楼后就乘车,石板街是条步行街,车子不能从那过,然后和石板街就疏远了。

李中辉决定到石板街去走走。手术回到桥城,他很少出门,他害怕碰到熟人,熟人问起他的病情,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中辉走到石板街,石板街没有几个行人。碰到的一两个都是一些生面孔,估计是外地来的游客。他们对着石板街指指点点,还不时拿出手机拍照。

快到石板街南门,李中辉看到了前面走着的老人。老人满头银发,佝偻着腰,像极了他前几年逝去的奶奶。老人蹒跚地走着,脚步有些踉跄。李中辉害怕老人摔倒,想赶过去帮扶老人一把。无奈自己手术过后,身体还在恢复阶段,脚步也迈得不快,一下子很难走到老人身边。好在老人虽然步伐踉跄,却步步落到实处,看样子不会摔倒,李中辉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

李中辉赶上老人时,老人已拐向了一条小巷。老人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李中辉听不到她念叨的是什么。

李中辉走出石板街,走上另外一条街道。远远地,他看到在一条斑马线的两端,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穿着反光背心,手上拿着红旗,口里吹着哨子,在指挥行人过马路。李中辉知道那段街道是文化局的管理区,曾经的搭档钟魏明,就是在那条斑马线上被摩托车撞死的。睹景思人,李中辉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用纸巾擦了擦眼睛,离开了那条街道。

沿着石板街,李中辉踏上了回家路。他要赶在张茜雯和儿子回家前,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然后打开门,等着他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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