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霹雳

2018-09-10 02:32刘宁
都市 2018年6期
关键词:懦夫流鼻涕吕布

刘宁

在流鼻涕懦夫家看完三集连播的《霍元甲》后,一般是半夜十一点一刻钟。那时,学校大门早就锁死了,我们必须绕道校园西边的钢木结构厂,翻越一道土坯墙,跳进校园里。退一万步说,学校大门即使没有锁死,我们也不敢、也不能从那里进学校,因为门房老头一旦看见了我们,转眼第二天清晨就会把这个情报报告给我们的班主任吕布,而若是让吕布知道了,我们的下场将极其恐怖。

我,花媳妇,张壮丽,三个人,志同道合,沆瀣一气。我和张壮丽坚持这项事情已经是整整三个夜晚了;花媳妇和我们一起只坚持了两个夜晚,在第三个夜晚来临之前,他退出了。

当初,我们想看《霍元甲》,怎么办?流鼻涕懦夫说,他家有台十二英寸的春笋牌黑白电视机。我们问,能行吗?流鼻涕懦夫拍了拍胸脯子说,没问题,我老子下乡蹲点去了,家里剩下我娘,我娘啥也听我的。

流鼻涕懦夫一直想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伙,只是碍于他外形比较猥琐,我们始终没有接纳他。都初二了,他嘴唇上还经常拖着两条黄脓带,一吸溜一吸溜的,甚是恶心,尤其到了冬天,泛滥成灾,简直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他口袋里从不装手绢或草纸,他的两只袖筒子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手绢或草纸;他经常在匆匆忙忙当中把脓带直接揩拭在袖筒上,因此他的两只袖筒总是像两面青铜古镜一样闪闪发亮。可是现在,一头儿是揪心挠肺的《霍元甲》,一头儿是龌龊不堪的流鼻涕懦夫,怎么办?情势所迫,我们三个一致决定,暂且屈服于现实需求,和流鼻涕懦夫临时结盟。

他妈对我们很好,态度和蔼,话语温顺。每次去他家看电视,他妈还会给我们秋红果吃,一人一颗。接受果子的那一刻,我们都表现得很不好意思,感觉怪难为情的,他妈就会豪爽地一跺脚,径直塞到我们每个人手心里,再神秘莫测地笑一笑,扭身退出。能获得这种待遇,我们真的是没有预料到啊!真不错,太好了,是个好妈妈!只可惜,她给的秋红果实在太少了,一人只给一颗!

流鼻涕懦夫家住在我们扁平县县委大院里,离我们学校大约三里地。为了看《霍元甲》,我们三人,人人练就了一双飞毛腿,来来去去都是在马路上一路狂奔。晚上九点半熄灯后,我们三个陆续从宿舍里溜出来,到位于校园西墙根儿的那个旱厕所聚齐后,便先后翻墙而出,跳进钢木结构厂的电焊车间后门附近。在那个点儿上,夜班工人刚刚上工,车间每个窗户里,电花四溅,流光溢彩,发出阵阵轰轰的声响,从外面看去,好似一个巨型万花筒一样神奇。但我们不敢在这里多逗留。溜着墙边朝这个厂子的北角门跑去,那个门夜间一般不上锁,也没设专人看门,好像是专门为方便夜班工人出入用的;退一万步说,即使锁住了,我们也能一跃而过,因为它本身非常低,而且钢条都是横向焊接的,几乎等同于一架金属梯子。

空旷的马路上立刻传来我们慌乱而杂沓的奔跑声。单调的,干燥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六只塑料鞋底子拍打在泉水一样的十月秋风里,拍打在坚硬的泛着星星般光泽的石板街道上。奔跑,奔跑,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心脏在胸腔里像拖拉机的马达一样轰鸣。当到达流鼻涕懦夫家门口时,我们个个口舌干燥,肌肉僵硬,头顶上正在蒸腾着袅袅白气。

欢迎欢迎,请进请进!流鼻涕懦夫打开门,鬼头鬼脑地四面张望一下,又对着我们悄声说,第一集已经开演了,你们误了6分钟的情节。

如果说我们住校生是圈在校园围墙里的羊,那么流鼻涕懦夫这个跑校生就是能在校园围墙外四处乱窜的狗。真正接触起来了,我们才发现流鼻涕懦夫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邋遢,恰恰正相反,这家伙精明机巧,消息灵通,知道许多社会上发生的新奇的事情,另外,对于一些我们已经懵懵懂懂的感觉和意识,以及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的一些微妙变化,他竟能用一个异常准确的词汇概括出来,而这些词汇从老师或家长那里,我们是绝对无缘听到的。

比如说,《霍元甲》里面演的:霍家和赵家之间仇怨很深,赵家的一个少爷勾搭上了霍家的一个小妾,电视上他们缠绵偷情的画面震击得我们稚嫩的心脏咚咚直跳,也就在那一刻,流鼻涕懦夫忽然幽幽地说,他们通奸了。

对,他吐出了“通奸”这个词。我们立刻心领神会,融会贯通,并且牢记于心间。这是发生在偷逃第一晚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返校的一路上,我们三个几乎没有说话,各自埋头奔跑,彼此你追我赶。深夜里更加空荡寂静的石板街道上,再次传来我们纷纷扬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是那么清脆响亮,但和之前的相比,好像陡然增添了一层特别空洞的回音,咔嗒咔嗒的,咔嗒咔嗒的,沿著街道向前向后辐射传播,能传得很远很长。这种回音不知花媳妇和张壮丽他们两个当时注意到了没有,反正我是记忆难忘,甚至是刻骨铭心;流鼻涕懦夫教给我们的那个词,在我心里阴影重重,始终挥之不去,就像无论我怎么狂奔,都挥不去四周始终笼罩着我们的那一大片浓浓的夜色一样。

在偷逃出来的第二个夜晚,流鼻涕懦夫又告诉我们一个重大的小道消息:教我们历史课的贾桂兰老师马上就要退休了,接替她给我们上历史课的是一个新分配过来的年轻老师,叫谭飞跃。流鼻涕懦夫还补充了一句,听人们传说,谭飞跃带点神经病。

在我印象里,贾桂兰老师是个酷爱臭美的老女人,办公桌上总立着一面小镜子,桌子抽屉里还有两管口红、一盒雪花膏擦脸油。小镜子摆在桌面上,这谁都看得见;口红和雪花膏是我们给老师打扫办公室时,一个胆大的男生偷偷翻出来的,他当时高举着那管口红,大喊了一声,看,这是什么?随即他就往自己的嘴唇上抹了一下,在场劳动的同学一齐发出哄堂大笑。我还记得贾桂兰在课堂上讲唐朝的李世民时,说,这狗儿的,心可狠了,为了当皇帝,把自己的亲兄弟都给宰了。她讲商纣王时,说,这狗儿的,可没风水了,就待见个漂亮女人。那么,接替她的谭飞跃呢?是不是也不一般?为什么流鼻涕懦夫说,这个人“带点神经病”?

另外,在我们偷逃出来的第二个夜晚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它是我们亲眼目睹的。从流鼻涕懦夫家出来,我们又一路狂奔,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快要到达钢木结构厂的那个角门时,猛然发现那里围了黑压压的一堆工人群众!这是多么莫名其妙的事儿啊?因为根据我们平时的观察,角门这里即使是在大白天里一般也是静悄悄的,更别说夜晚里了。可那天那个深更半夜里,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工人在那里聚集呢?我们停住了急匆匆的脚步,都把身子靠近墙边,胆战心惊地侦察起来:那个人群里正发出阵阵惨叫,撕心裂肺的;又过了一小会儿,人群裂开一道缝隙,一个工人被其他几个工人七手八脚地抬了出来。借着角门前那盏放射着刺眼光芒的路灯,我们才看见,那个被抬出来的工人,满脸血迹,满脸厚厚实实的血迹,就像被谁恶作剧了,实实在在地朝他脸上泼了一桶红油漆一样。

从他们嘈杂的喊叫声中,我们听出了一些端倪:他们是要把那个满脸血呼啦碴的工人抬到医院去。有一个工人手里举着一个沾着鲜血的白亮亮的东西,我们勇敢地凑近了看了看,原来是电线杆上用来固定和缠绕高压电线的一个陶瓷绝缘体,螺旋形的,它被握在那个工人手里,真像个刚从大海里打捞上来的大海螺。正是这个古里古怪的东西,不知什么缘由,坠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那个正好通过角门的倒霉工人的脑袋上了!而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倒霉蛋儿竟然没有被它当下砸死,真是万幸!

强烈的恐惧感一时间抓住了我们。黑夜中时时处处蕴藏着危险。陶瓷绝缘体为什么不好好地呆在电线杆上,偏偏要掉下来?那个倒霉的工人为什么早不通过、晚不通过角门,偏偏要在它掉下来的那一刻通过?我们不敢多看了,这个意外事件会不会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趁着混乱,我们赶紧溜进了角门,一口气跑到电焊车间那个后门口,再翻过那道土坯墙,总算安全地返回了校园。

以前听大人们常说,说曹操,曹操到。那个诡异而凶险的夜晚之后,或者更准确地说,也就是第二天上午的第四节课上,这节课正好是历史课,铃声响后,讲台上走上来一个陌生人,是个年轻的男老师。我立刻回过神来:这个人莫非就是流鼻涕懦夫昨夜口中所言的那个———谭飞跃?

他个头高大,但非常瘦,像一棵春季里刚刚被修剪过的槐树。他在讲桌后面站定后,将手里的书本狠狠地一摔,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把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大家都看着他,可他好半天没说话,接着他的脸就涨红了,不知为什么,真的,越涨越红,红得就像我们昨晚看见的那个倒霉蛋儿的血呼啦碴的脸。

什么叫历史?他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脸上的血红色随之稍稍减退了一点儿。他继续提问,谁能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什么叫历史?

全班鸦雀无声。大家都用直勾勾的眼神望着这个奇怪的家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开始扫视全班同学,锋利而冰凉的目光从讲台下一张张干瘪无神的幼稚面孔上划过去;他的目光划到哪里,哪里的那张少年面孔就会哆嗦一下。

你,就是你。他终于选定了一个目标,请你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花媳妇中了大奖了!被选中的目标恰恰是他。这是怎么回事啊?谭飞跃为什么会一眼就相中了花媳妇?时隔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我醒悟出了谭飞跃谭老师为什么会选中花媳妇回答他的问题的缘由。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花媳妇的脸,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人与人初次相见,80%的信息量来自于脸部(这是我从一本书上读到的)。花媳妇是个喜欢唱花旦的小戏子,一脸女里女气的神情,所以外号才叫“花媳妇”。他爸他妈都是唱北路梆子的县剧团演员,他从小耳濡目染,学下不少身段步伐,还能唱出大段大段的戏文,什么《打金枝》里的银屏公主,《凤仪亭》里的貂蝉,他都能咿咿呀呀、吱吱哇哇地唱上那么一段来。———这么独特的一个家伙,怎能不被谭飞跃慧眼识珠呢?

花媳妇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双眼里除了慌张,只剩迷惘和空洞。

请你告诉我,谭飞跃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什么叫历史?

历史就是……花媳妇嗫嚅着,就是戏里演的那些事情。

你说什么?谭飞跃怒目相向,这就是你的历史观吗?

谭飞跃走下讲台,朝花媳妇的座位走去。边走边说,请把你的书本封皮让我看一看,我要认识一下你的名字!他走到花媳妇跟前时,发现花媳妇手里正捏着一把木尺,而且浑身正在颤抖。

你拿着一把尺子干什么?谭飞跃问,我们这是历史课,不是几何课!

花媳妇的木尺子被他没收了。他握着没收的木尺返回讲台,重新在讲桌前站定,握着木尺的双手背在身后。教室里再次鸦雀无声。

喀吧———一声脆响从谭飞跃背后传出。花媳妇的木尺被他折断了!断裂之音清晰异常,并且传出了回音,袅袅缕缕,就仿佛水纹一样,在我们眼前波心荡漾。

历史就是层层沙土之下所掩盖的人类诉求;历史就是沉沦的抗争和覆灭的自由相混合,再注入盲目流淌的时间之水,经御用文人加以搅拌,最后一层层地,涂抹在各种墙壁上:金碧辉煌的宫殿,雕龙刻凤的丹墀,勾心斗角的飞檐,密不透风的帷幕……

谭飞跃终于公布了他自己的标准答案,并且要求我们把他所说的这段话,记录在课堂笔记本上。同学们记不下来,因为有好多生僻的字我们不会写。谭飞跃就拿起粉笔,亲自书写在黑板上。他的字很帅气,一抖一抖的,个个都像随时准备弹跳起来的跳高运动员。另外,他板書的方式也很特别,竖排版,而且从右往左写,有点像古籍线装书那种味道。

在黑板上书写完毕后,他扔掉粉笔,拍了拍手掌,拍下来许多粉笔末末。那时快接近正午了,秋日的阳光纷繁华丽,穿过教室玻璃以及门窗的缝隙,直射在讲桌周围,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粉笔末末们便在其间上下翻涌,激情澎拜。那个时刻,最是我们一天当中饥肠辘辘、肠胃哀鸣的时刻,阳光中的粉笔末末,让我联想到池塘里刚刚孵化出来的一大片密集的蝌蚪,拥挤着,游动着,盲目地欢乐着、死亡着。

谭飞跃说,这是我个人给历史下的定义。你们一时理解不了,以后可以慢慢体会,但必须背下来。今天的课就解决这一个问题,每人给我抄写30遍。

我们这个三人小团伙当中,花媳妇被彻底吓破胆了。可怜的花媳妇,毅然决然地率先宣布退出《霍元甲》行动方案,任我和张壮丽说下大天来,他就是死活也不敢再偷逃出校园了!

我被谭飞跃盯上了!花媳妇说,第一节课就折断了我的木尺,下次还不折断了我的脖子?

花媳妇的胆怯表现,无疑增加了我和张壮丽的心理负担。晚上熄灯后,我俩分别拽了一把花媳妇的胳膊,这是我俩对他最后的引导和鼓励,无奈的是,他无动于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先是一声不吭,继而发出假寐的鼾声。我俩都感到了一种悲凉。

在流鼻涕懦夫家看《霍元甲》的时候,虽说气氛与前两晚相比略略有些沉重,但我们都没有预感到这将是最后一次。霍元甲和俄国大力士比武时,使出了他刚刚练就的幻影神拳,把那个俄国大力士打得跟一头待宰的大白猪一样嗷嗷直叫,彻底打倒他之前,还扯下一把大力士的胸毛。手里攥着一把外国男人的金黄色的活生生的胸毛,不知霍元甲的手掌里会是什么感觉。借着这种激动和兴奋,我谴责了花媳妇的怯懦和“背叛”,而古怪的是,张壮丽和流鼻涕懦夫这二人,听完我的发言竟然毫无回应。过了一会儿,张壮丽说,我听别人说,霍元甲的最大敌人,不是俄国大力士,而是日本浪人。对于他的话,我和流鼻涕懦夫也没有回应。又过了一会儿,流鼻涕懦夫说,这回,咱们可是遇上了一个真正的神经病。听别人说,他失恋了。他的话音刚落,我和张壮丽几乎是异口同声,哦!真的吗?

据流鼻涕懦夫讲述,谭飞跃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在校期间谈了一个女朋友,一毕业人家就和他分了手。女方家长放出话来:宁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街头小混混,也不嫁给一个说话酸兮兮的、做事拖泥带水的穷教书匠;非要娶他家女儿也行,大前提是半年内个人完成工作调动,只要调入我们扁平县县政府就行,不拘哪个部门。

流鼻涕懦夫说,我听我娘说,他会写文章,他想调入宣传部,又不是党员,现在正闹着要调入县工会。闹得可凶了,人都不太正常了,你们小心别惹着他!

我赶紧问,那他这回能闹成不?

流鼻涕懦夫说,我听我娘说,多半凶多吉少。

一如以往,那个晚上,我和张壮丽在流鼻涕懦夫家看完第九集《霍元甲》,奔跑着返校。但转折点就在此时发生了,我俩竟然撞见了谭飞跃。其具体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奔跑返校的路上,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俩都感到很紧张,更准确地说,是分外紧张。原因其实后来不辨自清:其一是三个同伙变成了两个,其二是谭飞跃的故事莫名地让我们紧张,虽然他的故事和我们一点边儿也不沾,他是他的世界,我们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丝毫也没有妨碍到他的工作调动。但是,我们就是觉得,谭飞跃那双愤怒的阴沉沉的眼睛总在笼罩着我们。我们把空洞的脚步声狠狠地甩进身后幽深的石板街道上,可是每甩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黑暗中都会传回一个清脆的叱责声———你们,就是你们,讨厌的你们!

距离钢木结构厂的北角门不到一百米的时候,迎头劈面蓦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嘶喊,一个人影从路边的绿化树下闪了出来,径直冲到石板街的路中央,朝着我们迎面小跑过来。他跑得松松垮垮的,踢踢踏踏的,而且每跑几步就会尖叫一声,像个夜归迷路的醉鬼一样。我和张壮丽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原地站立,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当他靠近到我们身边时,我们才发现,原来竟是那个谭飞跃!他一脸苍白,头发里夹着一两根草叶,面颊上好像还挂着几滴夜露,或者也许是泪水。他没有喝酒,因为我们没有闻到什么酒臭味儿,但我们分明看见,他口腔里不住地喷吐着一种热烘烘的白汽,就像他是一台连续奔跑了一百里地的拖拉机似的。他也同时看见了我们,他好像也吃了一惊。那一刻,我们俩一定是一脸的惊恐和茫然。他定了定神儿,抬起一根指头指了指我们,哈哈大笑了几声。

你们,就是你们。他有些口齿不清地指点着我们说,早就熄灯就寝了,不在宿舍睡觉,大街上乱跑什么?真讨厌!

我们俩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回过神儿来,相互对视了一眼,拔腿就跑。

谭飞跃仍然不放过我们,在我们身后,传来了他断断续续的呐喊声,娃娃们,加油,加油!快跑,快跑!

我当时可能是昏了头了,竟敢扭头朝他也喊了一句,你也快跑吧!

他又呐喊道,不要回学校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肮脏!

第二天下午,我们的事情就败露了。上自习课时间,班主任吕布在教室门口勾了勾手指头,依次点了三个同学的名字:我,张壮丽,花媳妇。天呐,可怜的花媳妇,谨小慎微,可最终还是沒有躲过这一劫。我们被命令去趟办公室。路上张壮丽小声跟我说,一定是谭飞跃告的密。

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是礼拜四发生的事情。依据以往的经验,我们都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我们将要被吕布暴打一顿,然后每人罚写一篇检查书,检查书上必须写清违规违纪的全部过程以及思想深处的真实活动;等到礼拜六下午散学回家后,将吕布有请家长“到校面谈”的口讯告知我们的父母;等过完那个难熬的礼拜天,到了下一个礼拜一上午,我们的父母将分别陆续地到达我们的学校,拜见吕布,诚惶诚恐地聆听他的训教,接受并执行他指示的一系列惩罚措施。张壮丽又小声跟我说,我爸会打断我的腿。我也悄悄告诉他,我更好不到哪里去。还没到吕布的办公室呢,花媳妇已经开始边走边抽泣了,看见他那副模样,我俩当然也很难过,也很自责,因为起初是我俩硬把他拉下水的,但现在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谁都自身难保了。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吕布竟然没有暴打我们,这可是大大出乎了我们的经验和常识。吕布让我们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凝视了我们几秒钟后,慢悠悠地说,你们干的事,自己清楚,我更清楚。至于怎么处理,我先放一放,因为我有个重要的教学公开课,现在实在顾不上搭理你们———你们给我小心着点!

原来吕布要上一节公开展示课,还是在我们扁平县县政府的大会议室里上,还要全程录音录像,看来相当隆重啊。怨不得他现在没心思打我们呢,他要在全县教育界露大脸啦!吕布是我们的数学课老师兼班主任,写得一手好粉笔字,操着一口扁平县腔调的普通话。他课堂上的最大特色就是能边讲边写;他能把一个定理或公式在嘴巴上刚说完,黑板上相应的粉笔字差不多也就写完了。当然他说得一般比较慢,甚至一句话能重复三四遍,而粉笔底下的字却分秒不停地写———这是我经过长期仔细观察,才慢慢发现了他的这一内在窍门或曰个中门道。也许就是因为他有这项特技吧,他不但练就了一手粉笔好字,更可怕的是,他还顺带练就了一手铜腕铁骨。他那只右手,若是握成一个拳头,捶在我们的脊背上、胸脯上、肩膀上,那威力简直类似于一个不锈钢探井钻头,其承受者之苦痛,可想而知不言自明。他的真名叫吕向怀,吕布是我们给他起的外号。原由就是他太强悍了,拳头功夫所向披靡,就像《三国演义》里吕布的方天画戟一般厉害。另外他的一双眼珠子时常泛着血丝,红辣辣的,让我们不由得就联想到吕布的那匹赤兔宝马。至于他的红眼珠子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有些同学说也许是经常熬夜备课所致,还有些同学说那是天生遗传下来的,而直到若干年后,我才从一档中医养生节目中豁然开朗:原来吕布一直肝火旺盛,脾性暴躁,而肝脏通眼目,他的眼珠子不泛血丝才怪呢?

吕布暂时把我们放了一马。下午散学时,流鼻涕懦夫偷偷凑到我身边告诉我,据比较可靠的情报分析,告密者不一定是那个谭飞跃,他个人正火烧眉毛,哪有这个闲心管你们这个淡事。告密者另有其人,嫌疑最大者很可能就是班长阎福玉;他和吕布是同乡,还沾着远房外甥的亲戚关系,而他又和我们同在一个宿舍。

我们的《霍元甲》行动就此夭折。我们恨透了阎福玉,却又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悄悄约定:忍辱负重,以待时机。

吕布的教学公开展示课定在礼拜五上午第三节课。说来也巧了,第二节课恰巧是历史课。我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我望了望张壮丽和花媳妇,他俩也正好朝我望过来。可见,我们彼此心情一致。但上课铃响过之后,不见谭飞跃进来,又等了五分钟,仍不见他人影。有同学就喊,班长,班长,咋回事了?只见那阎福玉喜滋滋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回应了一句,我给大家去瞄一瞄情况啊!说罢,便摇头摆尾连蹦带跳地跑出了教室。没过一会儿,那家伙便又窜了回来,一副气喘吁吁咋咋呼呼的阵势,往讲台上一站,故作神秘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小道消息:谭飞跃罢课了,他到县政府请愿去了!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有同学喊道,真的吗?你咋知道的?阎福玉拍了拍讲桌,压下众人的喧哗,道,我咋知道的?他忽然缩起脖子来,憋红了半张脸,煞有介事地抖动着上半身,一声怪笑,然后牙缝里呲出几个字:我不告诉你们!我那时真是怒从胆边生,恶从心头起,心里暗暗骂道,小人,十足的小人!

其实现在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少年往事,确实感到非常可笑了。之所以如此念念不忘絮絮叨叨地讲述,实在是因为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在当时看来无比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像一个又粗又黑的惊叹号,重重地砸在一篇文章的结尾。

在我们上公开展示课的那个大会议室南边,相隔不到十米,就是县政府竣工不久刚刚投入使用的办公大楼,一共四层。这在我们扁平县城里是一座相当耀眼的建筑,因为当时整个县城里,像它这样的四层高的大楼屈指可数。我记得红旗礼堂是三层,供销大楼虽然也是四层,但咋看咋都觉得不如它高大。另据流鼻涕懦夫说,我们现在正在用来上课的这间大会议室,不久之后也将推倒重盖,平地之上將新建一座更加气派的新的大会议室,双层结构,里面还能放内部电影。总之,我一边看着吕布讲课,一边暗自里浮想联翩。大概好像就在这个时候吧,大会议室里突然骚动起来,先是坐在后排的那些听课的老师和教研员们纷纷抻长了脖子向窗外的头顶上看,接着是大批同学们也东施效颦,抻长了脖子向窗外的头顶上看,所以我也不甘落后,抻长了脖子向窗外的头顶上看。妈呀,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是谭飞跃!那个谭飞跃,正站在对面那座四层楼高的办公大楼的楼顶边缘,面朝着我们上课的大会议室,挥舞着两条胳膊,大呼小叫的。他嘴里在叫喊着什么,我实在听不太清楚,因为当时无端地起了一阵风,小旋风,呼呼地盘旋而起,裹挟着所到之处的废纸片和杨树落叶,还有烟雾一般的细碎沙土。突然又传出一声惊叫,也不知道是从大会议室里发出的,还是从对面楼顶上谭飞跃发出的,反正又吓了我一大跳,再眨眼仔细看时,那个谭飞跃已经从楼顶边缘上跳下来了!咚的一声巨响,真像晴空霹雳一样,他就砸落在地面上了。

谭飞跃落下来后,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站得直直的,像士兵立正一样。我就看到了这么多,因为当时我的脑子懵住了,吓傻了。事后据流鼻涕懦夫讲述,他还看见了更多的细节:谭飞跃的两条大腿骨穿透了皮肉,叉了出来,那副样子,就像左右两胯各挂着一把东洋战刀似的。也只是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他便轰然倒地,再没有站起来。当然,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单单对于我们(我,张壮丽,花媳妇)而言,这个突发事件直接产生了两个结果:第一,我们再也不敢偷逃出校园去干什么事情了,别说不敢做了,连想一想都不敢了;第二,学校一段时间里乱成了一锅粥,吕布也忙得忘记了处理我们的违纪违规错误,时间一长,那件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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