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
在我的心目中,降先生有很多出类拔萃的学术成就和学衔:一是不屈的史魂,这以他拨开前贤元好问的历史迷雾,还元好问以真面目的《元遗山论》为代表;二是山西地方史志的著述大家,这以他独立撰述的《山西史纲》为代表;三是纵论古今、横说中外的学术大家,这以他的《中国症结》为代表;四是求真守实、极具辩机的杂文家,这以他的数百篇学术文章为代表;五是发现“美是生活的创造”的美学家,这以他的《美与艺术》为代表;六是以史经世的编辑家,这以他的《编余论札》、参编的《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1—6辑)、在三晋文化研究会期间协助李玉明会长主持出版《三晋石刻大全》和《近世山西学人文丛》为代表;七是扶掖才俊,提携后学,不遗余力而有良知的导师;八是一个我们这个时代几乎绝种的狂狷之士。
我与降先生相识三十年(记得曾在我所服务过的《火花》杂志上,刊发过他的两篇评论文章),但密切接触则是在他逝世前的三四年间。2014年初,“三晋百位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启动,降先生和我说了这套丛书的缘起及运作,又说他草拟了一份百位传主名录,其中有十数位清代人物,想让我也挑着写一部。我明白降先生对我的好意,但当即即以三条理由回拒了他。话一出口,我就很后悔自己的这种说话方式和腔调!本以为降先生会很生气,但他似乎并不生气,他只是哈哈笑着说:“我还真遇上一个不写的了……”
这一年初冬的一天,降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有件事想跟你说,你来一下。到了降先生的办公室,他说,我们今年和三晋社继红那里合作出版一套“近世山西学人文丛”,你手里何澄的东西多不多?我听了之后,马上说,这个选题好!这才是山西文化应该做的事。何澄的打油诗大部分还是《何澄》增补版那些,军事和政论文章有两本稀缺的自印自销本刚发现,录到电脑里了,大概够了。降先生说,那叫啥名?我想了想,说,就叫《何澄诗文存稿》吧。降先生用笔记下后,说:“赶快编好,写个前言,尽快给了我。”我答应了之后,又问:“这一套丛书几本,都有谁?”降先生说:“景梅九、郭象升、贾景德、马鹤天、刘盥训,这些人你都知道,快点回去编吧。”路上,我心想,这是不是降先生为我没有接受写三晋历史文化名人传的一个补偿呢?当时也只是想想而已,从此之后,我没问过降先生,降先生也从来没和我说过他是如何把我列入“近世山西学人文丛”选编者的。
2015年3月,我和降先生达成一个协议:决心用三个月的时间把《清代两渡何家——一个文化世族的递进史》写完。每写完一章,就送降先生帮着审校一章。于是,我几乎是一个星期到降先生办公室一次。由于没有大的错误,所以每次去了以后,都是一人一支香烟,在那飘逸出来的缭绕烟云中衡文论道,抵掌清谈。现在忆起,那真是一段以后再也不会有的我狂他逸的美好时光。
2018年1月,当我看到《何澄诗文存稿》样书的时候,降先生已仙逝一月,但《何澄诗文存稿》的出版故事并没有完。又过了两个多月,勇耀女史给我邮箱发来《降大任先生纪念文集》中的所用照片和几页手稿。其中的一页即是“近世山西学人文丛”待出著述人和书名的选题报告。这份写于2014年2月20日的手札,我特意看了一下,结果发现内中共有景梅九、常赞春、刘大鹏等十二人,唯独没有何澄!但所出第一辑中的六种,却偏偏有了《何澄诗文存稿》。我这才明白,降先生是偏爱于我,才把我的这个选注本插放进了“近世山西学人文丛”第一辑;至此,我也彻底明白过来,没有降先生的厚爱,就没有《何澄诗文存稿》!
晚清王韬曾有一语自述其人生志向:少为才子,壮为名士,晚年当为魁儒硕彦。王韬如此,降先生何尝不是如此!有人说,有学问者可敬,有真性情者可爱。从我认识降先生起,尤其是亲历过他对我的厚爱,深感他是一位既有学问又有真性情的可敬又可爱的长者。此等学问家,民国时不少,现在几乎没有。我之所以敬佩降先生,既源于他身上散發出的一种狂逸之士的出世魅力,又由于他的学养根底足以应对我的请益辩难。我真是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