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玮
摘要:名单、表格和公文的线索贯穿了影片《辛德勒的名单》的始终,它最初代表纳粹大屠杀中犹太人所面临的官僚体系和权力机制,也标志着工具理性与现代劳动形式的异化。而“辛德勒的名单”则与前一种名单相对,代表了宗教救赎之美和人性至善,串联起影片有关四种劳动空间的叙述。影片内容涉及的《圣经·旧约》里有关安息日的叙述,则是理解劳动之神圣性的律法依据。
关键词:《辛德勒的名单》 大屠杀 名单 劳动 安息日
在第66届奥斯卡金像奖评选上获得巨大成功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单》(Schidler’sList,1993),早已成为世界电影史上的名作。影片的历史性和文化性都吸引着电影评论者及影迷的关注,正是这部影片使在电影故事片中直接呈现“二战”时期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成为可能。作为一个文化的主题,影片中的大屠杀及辛德勒在救助犹太人过程中,始终贯穿着“名单”与“劳动”之间的密切关系,并最终与影片承载的犹太文化及历史记忆结合在一起。本文的目的是分析《辛德勒的名单》中“名单”及其背后“劳动”问题的文化意义,将其与大屠杀的现代文化机制,以及犹太人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日——“安息日”相结合并展开分析,希望借此解读影片的深层文化意义。
名单与劳动的资格
影片的主体部分是1939年波兰沦陷后犹太人的遭遇,其中有关大屠杀的影像始于波兰南部文化名城克拉科夫的火车站,以书记员登记犹太人姓名为开端。随后,犹太人自报名字的声音、书記员呼唤名字的声音,与次第浮现的犹太人的面孔,以及打字机上打印出来的名字组接在一起。这是“名单”主题最初的凸显。对于个体而言,名字是人的重要标识,也标明了他与亲人的血缘关系,同时又是家族记忆得以存在的依据。对于某个民族而言,名字的集合将参与刻画族群的历史和文化肖像。与此相应,现代文化语境下的名单则代表了名字的档案化,是使名字被权力机制所注视和掌控的方式。纳粹军事占领区的居民登记活动,代表了军方权力对日常生活的渗透,是地方权力操控的起点,以及现代性进程中“工具理性”的制度化显现。而专门针对被占领区犹太人进行登记和集中化管理,更是纳粹德国所实施的大屠杀在行政手段上的发端,它开启了财产剥夺、强制劳动和肉体灭绝的后续行动。这是“工具理性”对“秩序性”和“整齐划一”的孜孜以求所结出的文明恶果,集中营强制劳动的反文明特征就是这种“秩序偏执”的另一副面孔,它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创造了人的劳动”逆转成“使人走向毁灭的劳动”,使“把人与动物区分开来的劳动”蜕变成“将人变回动物的劳动”。影片《辛德勒的名单》中,名单的建立和管理,最初即被呈现为大屠杀的一个必需步骤。影像里打字机的机械运动,是书记员书写犹太人名字的过程,也匹配了大屠杀作为社会行为在运作中刻板的体制化意味。
电影中第二次出现档案登记场面是在犹太人迁入隔离区的情节段落中。个人档案、统计表格和身份证明文件是他们进入隔离区之前必须经历的行政流程。档案手段的运用,不但在隔离区的建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在之后大屠杀的实施中变成了暴力罪行的指南。这个段落里,电影再一次刻意呈现了排队的犹太人、书记员的桌子、自来水笔、墨水、表格以及用来核准文件的图章。
主人公辛德勒是一位开办军需工厂的德国人。犹太人隔离区中居住的犹太人,通过劳动档案和相关的证明,可以进入军需工厂的工人名单,变成战争机器下的廉价劳动力。影片的另一位主人公以撒·斯泰恩是克拉科夫“犹太人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辛德勒通过他招募开办工厂必需的工人。名义上统筹犹太人事务的“犹太委员会”,最初职能之一就是草拟犹太人工作的章程(Drawing up listsfor work detail),并编制人员名单和财产清单。这个在纳粹屠刀下毫无用处的职能,在招募工人的段落里讽刺性地转变为伪造工作档案和证明文件的行动。伪造活动利用了纳粹官僚体制“只认表格不认人”的刻板性,达成了有益于个体的目的。斯泰恩伪造了一部分工作档案,帮助一些熟人拿到了纳粹占领军下发的蓝色档案卡——这代表卡片的所有人是对军方有用的技术工人,然后再帮他们获取进入工厂劳动的资格。他将文学教师伪装成金属打磨师,作家伪装成制造工人,并依靠辛德勒工厂核发的工作证帮犹太朋友获得蓝色档案卡。电影在此讲述的其实是大屠杀的筛选机制,能进行生产的技术工人被留下,其他人则可能因失业面临更为窘迫的境况,或被送入集中营。在这个情节中,电影又一次呈现了有关文书和表格的内容。
辛德勒到火车站解救斯泰恩的段落里,同样设置了一个名单的特写,台词中也三次提到名单。上班途中的斯泰恩因为没有随身携带工作证明,被送上了通往集中营的火车。火车站上负责名单的书记员对辛德勒说:“他在名单上,这份名单是正确的。”负责运送犹太人的德军中士说:“这份名单正确无误,抱歉,我们不能通融。”他们口头上严格遵守的“正确”,使他们成了刻板的纳粹官僚体制的代言人,也是大屠杀中平庸的作恶者。在辛德勒的威胁下,斯泰恩虽然得到了释放,但书记员又刻板地要求辛德勒在名单上签字以示负责。他说,是否将斯泰恩送往集中营“对我们没有区别,可以抓别人充数。名单的缺点就是太死板,毕竟是白纸黑字的文件”。这可以视为大屠杀参与者的“工作自述”,意味着他们在这场浩劫中的角色只是庞大官僚分工体系中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书写、制作和保管名单的小角色,必须听从长官的命令。就这样,他们在大屠杀的进程中用“技术的责任”(正确与否、可否通融)代替了“道德的责任”(善与恶)。而电影设置的情节里,他们又轻易地屈服于辛德勒的威胁和恐吓,这也说明此类表面上极为刻板的文书工作,也不是丝毫没有道德观念的运作空间。
影片后续的情节里,犹太人又一次被从居住区中强制驱逐出去,一部分人被现场屠杀,一部分被纳入了劳动营(Labor Camp)。在这个驱赶犹太人的过程中,再次出现了犹太人在书记员的桌子之前排队的场面,他们被按照性别分开,送入劳动营。电影在这个段落里一再提到:在犹太人被甄别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必须排队,但存在着“好的队伍”(Good Line)和“坏的队伍”,它们分别呼应着影片后续情节中的“好的名单”(Good List)和“坏的名单”。电影还展现了占领军在隔离区手持名单搜索居民家庭,搜捕和枪杀名单上犹太人的场面。这同样显示了那些表面看来缺乏秩序的排挤和迫害,那些强迫排队,强制甄别,按照名单处决的过程,遵循的是“理性”和“严谨”的工作方案,这是电影承载的悖谬的历史面貌。
“二战”中的劳动营是集中营的一种类型,它往往并不专门建造用于种族屠杀的现代设施(如毒气室),而是以强迫劳动和虐待的方式压榨犹太人,并有计划地在集中营内外进行暴力屠杀。电影里的辛德勒曾以贿赂的形式,让劳动营里的书记员将特定的犹太人纳入工人名单,以便他们能在集中营外相对安全的军需工厂工作,比如年老的帕尔曼夫妇、聪明的孩子亚当和犹太拉比里瓦图。被纳入名单、获得在工厂劳动资格的犹太人,将获得较多的生存机会。战争临近结束时,影片中的辛德勒要带一批工人迁离劳动营,回到家乡奥地利继续开办工厂。这份要被带走的工人名单,就是电影赖以命名的“辛德勒的名单”。电影里的犹太人称这份名单是“好的名单”,因为它是纳粹集中营以及灭绝政策所必需的那种“坏的名单”的对立物。两者的重大差异在于,辛德勒的名单不是按照纳粹集中营的筛选标准,仅仅选择可以继续工作的劳动力,而是依照工厂厂长的个人记忆进行编排。名单包括所有投资过这座工厂的犹太人“股东”、工厂里所有的孩子,以及每一位辛德勒熟悉的犹太工人。这份名单的制作被描述成一场记忆、口述和书写的过程,辛德勒通过记忆口授给斯泰恩,由后者打印名单。斯泰恩还不断质疑辛德勒,猜测他是不是按人名付款给集中营指挥官(pay for these names)。用一笔金钱,换取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这个情节将“赎买”劳动者纳入了“救赎”的过程。如斯泰恩所说:“这份名单代表着至善,这份名单就是生命。名单的外围是深渊。”
另一个颇有意味的段落,是辛德勒工厂里的犹太女工被误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情节。当这些犹太女工和孩子们意识到他们来错了地方时,刚下火车就有人提出了疑问:“管名单的人在哪儿?那些桌子在哪儿?”这些长期经受死亡威胁的人们,本能地将“管名单的人”(Lists makers)和劳动力登记手续确立为工作资格的保证,也是特定情境下一种生命安全的虚幻归属。这个段落显现了纳粹大屠杀最邪恶和阴暗的本质,它以死亡的恐惧和严密的行政手段将被奴役者体制化了。历史上的奥斯维辛恰恰是一个仅以编号来标识劳动力的集中营,犹太人在那里被剥夺了名字,仅仅是公文上的统计数字。与此相应,电影里奥斯维辛指挥官毫不在乎这些劳动力的死活,他许诺派给辛德勒大批更加强壮的犹太劳动力作为交换。他说:“你不该对这些名字那么执着。那会衍生出很多文件处理工作。”而辛德勒以重金贿赂的方式换取了名单上的犹太人之后,电影随即转换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名单的特写和点名的场面。被点到名的犹太人重新登上火车,延续了生存的希望。电影再一次强调了“辛德勒的名单”的特殊性——辛德勒从奥斯维辛救走了一些犹太孩子,而他给出的借口是:孩子们是他开办的兵工厂的工人,他们的小手能比成年人更灵巧地从内部打磨子弹壳。
如同影片的片名所示,《辛德勒的名单》的故事一方面基于“辛德勒的名单”作为历史文献本身的标志性意义,另一方面聚焦于大屠杀这一浩劫本身的现代性根基。因此,名单、劳动档案和劳动资格等之于该影片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电影中辛德勒的传记性内容,它是叙述大屠杀发生过程中犹太人故事的核心内容之一。正是借助这样的叙事主题,长期以来被认为难以用影像的方式予以再现的“大屠杀”得以在电影中显现,并充分地意识形态化和历史化了。
名单与四个“劳动空间”
电影中的辛德勒犹太人经历或见证了大屠杀所有的重要环节。最初,他们被强制迁入犹太人区,随后又被强制转移到劳动集中营,并有机会在营外开办的工厂劳动。最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被错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被救出后又在辛德勒家乡的工厂等来了战争的结束。以上的每一个迁移过程,犹太人都要从书记员的书桌前经历种种的行政流程和公文手续。与这些手续相对应的,是四个不同的劳动空间。
第一个劳动空间,是犹太人隔离区之外的辛德勒工厂。纳粹军队1939年侵占波兰后,在占領地实施了犹太人隔离制度。《辛德勒的名单》前半部分的主场景是克拉科夫的犹太隔离区(ghetto)。区内的犹太人表面上有行动自由,但居住环境十分恶劣,缺乏生活必需品。德国商人辛德勒在犹太人隔离区附近开办工厂,其首要目的是获取巨大的商业利润。他利用纳粹党人的身份获得了办厂许可,借助犹太投资人手里已被禁止使用的现金作为资本,再雇佣依照占领军命令无须领取酬金的犹太工人进行劳动。电影将股东们提供金钱的镜头和工厂机器开动的镜头组接在一起,使这个资本运作的过程借助工厂和机器的形象充分地图像化了。这位商人精明的资本操作令他的工厂被纳入战争工业体系,主要为军队生产汤锅、脸盆等军需品。他用工厂生产出的搪瓷制品交付给犹太股东代替股息,因为现金在犹太人隔离区被禁止流通,人们必须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换,这意味着:占有较多生活必需品的人能在交换中获得更多的生活资料。同时,所有新招募的犹太工人都将经过劳动技能训练。
与此同时,影片还将这座工厂的筹办过程,塑造成一系列的公文流程。辛德勒要求犹太代理人从黑市采购德国香烟、巧克力、鱼子酱、轩尼诗酒等稀缺消费品,再以此贿赂纳粹占领军头目,换取各级官员在批准设立工厂的文件上签字盖章。电影将这一整套流程用一个平行蒙太奇段落进行了叙述,并在画外音中设置了辛德勒给纳粹官员的信件中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作为串联整个段落的声音。这个段落以公文流程和客套话的外观承载了官僚体系的刻板与僵化,并融入了“贪污”的隐含主题,为辛德勒在影片后面的情节里贿赂集中营指挥官做了铺垫。
第二个劳动空间是纳粹设立的集中营。纳粹迫害犹太人的后一个步骤是,强制清空隔离区,将所有犹太人转移到劳动集中营,这个强制迁离的过程包含了甄别和就地屠杀的血腥过程。集中营是为了强制劳动和种族灭绝而设立的,犹太人被按照性别分开,不能再像隔离区里那样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在集中营之内,纳粹指挥官不愿看到任何他认为的“怠工”现象。在一个场景中,他用步枪毫无节制地杀戮,从而制造恐惧,“提升”了集中营里建筑工程的建造速度。另一个场景中,当他视察集中营金属作坊时,认为拉比的工作效率低下,于是准备枪杀他。他是以非常具有资本主义特色的“速度”和“效率”为目标来进行管理的,而管理手段却是极端反文明的。劳动营里每半年一次的身体检查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仪式,它由德国医生负责,目的是甄别那些能劳动的和不能劳动的犹太人。按照集中营指挥官的说法,身体检查的目的是“淘汰”一批犹太人,以便为刚运送来的犹太人“腾出空间”。这种残忍的挑选是大屠杀的一个步骤,是一场以理性、科学和严密的行政手段确保实施的反人类罪行。
电影展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场面,并把这个场面变成了辛德勒由纯粹的商人转向犹太人拯救者的转折点。1944年,集中营指挥官奉命焚毁一万具之前已被屠杀并埋葬的犹太人遗体。焚尸场上出现了一种高效率的机械工具,它的传送带发挥了处理遗体的效能。集中营被这个装置彻底塑造成了“工厂”的形象。而奥斯维辛是此类集中营里最为黑暗的一个,它被称为“死亡工厂”。这座特殊的“工厂”包含了那个年代所有现代工厂都有的建筑形式:厂房、仓库、高耸的烟囱和电动机械装置。纳粹组织和调配下的集中营如同批量生产商品那样批量屠杀犹太人,程序有条不紊,组织严密,管理部门的每个环节和每个个人都像庞大机器上的齿轮和转轴。在那里,工具理性直接成为野蛮屠杀的帮凶,具体化为编号、表格、点名制度和一整套的屠杀手段,使劳动走向了它自身的反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论述的“异化劳动”,在此以“劳动致死”的极端面貌出现。
这个劳动空间的特点还与种族主义语境下的卫生话语纠缠在一起,参与构成了影片中的大屠杀隐喻。集中营指挥官在接受调查,为辛德勒亲吻犹太女孩做辩护时,认为犹太人“就像是病菌”,需要时时提防他们。这包含了典型的纳粹式的卫生隐喻。在纳粹德国时期的反犹主义意识形态中,犹太人被认为是不洁的、能够传染病毒的群体,纳粹时期的德国卫生话语中往往出现犹太人与病菌之间的关联性。这种卫生话语同样关联到毒气室的内容,集中营会将毒气室伪装成公共浴室,将屠杀的过程称作“洗浴”。而斯泰恩在集中营里会见辛德勒时,始终在挠自己的头皮,这是为了让集中营看守认为他的头上有虱子,以便获得不受打扰的谈话空间。这也并非剧情中的闲来之笔。它的特别之处是,电影里的犹太人利用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帝国卫生话语,将其转变为保护自身安全的策略。
第三个劳动空间是依附于劳动集中营的辛德勒工厂。犹太人被强制迁离隔离区后,贿赂了集中营高官的辛德勒得以与集中营合作,继续获得无偿的劳动力。这座工厂被集中营指挥官称为属于辛德勒自己的“小型劳动营”(sub-camp)。这个命名意味着,辛德勒的工厂是集中营这座“工厂”的外围空间。但是,电影中的辛德勒工厂却未将“能否劳动”或“是否有劳动技能”当作唯一的标准。一些犹太人借助在这间工厂劳动的资格,得以暂时离开随时可能发生暴力迫害和杀戮的集中营,工厂工人档案也就成了“辛德勒的名单”的雏形。
第四个劳动空间是辛德勒在奥地利家乡开办的工厂。随着战争后期德军的节节败退,纳粹集中营接到了屠杀所有犹太人的命令,而辛德勒通过贿赂集中营指挥官的手段,带走了工厂里的犹太人,回到自己在奥地利的家乡。他在奥地利开办的这座工厂名义上生产军火,但禁止德军随意进入,从而保存了一千多名犹太人的生命。犹太人的劳动在这座工厂里以怠工的形式展示给观众。劳动的情形通常是几个犹太人组成工作组,合作生产炮弹,但劳动的过程效率低下,且所有生产出的炮弹都无法发射,因此军方拒绝付款。工廠仍需向其他兵工厂购买军火,再交付给德国军方。对于纳粹的战争机器而言,这是真正的怠工。但对保存犹太人的生命而言,这反而是一种“积极的”生产活动。这座工厂也不再是真正意义上能够生产产品和获得利润的工厂,它以“无用的工厂”和“不作为的工厂”的面貌出现,转向了战争和大屠杀的对立面。
安息日与劳动中的神性
《辛德勒的名单》开场的部分,以彩色色调的画面呈现了当代犹太人的安息日仪式。影片接近尾声的段落里,也出现了“二战”中犹太人在辛德勒工厂中举行安息日仪式的场面。安息日对于犹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又是如何参与到影片文化意义建构之中的呢?这需要从犹太人的“劳动”和犹太教信仰里“上帝的创造”之间的关系说起。
安息日(the sabbath)是犹太教的传统节日,源于《圣经》中上帝创造世界的叙述。从表面上看,安息日是一个“不进行工作”的节日。《旧约·创世纪》上说: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上帝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上帝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上帝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
犹太人认为,安息日的要义是分享神的赐福、神圣与喜乐。因为在犹太教的观念中,神不仅创造了天地万物,而且创造了“创造之后的休息”,以及精神上的安歇和宁静。周五的黄昏是安息日的开始,点亮蜡烛、唱诵《圣经》和用餐感恩等活动代表着它的开端。安息日以“休息”的意思与代表着劳动和创造的其他六天区分开来,它以特有的信仰精神和仪式性取消了主人和仆人之间的差别,从而在神圣性中寄寓了平等。这虽然是一个“不劳动”的节日,但却以创造和劳动为其意义的中心。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认为:“甚至是工作的停歇也属于创造;它是上帝的劳作。但它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工作,因为它使所有的工作都失去了作用,使所有其他的工作都停歇了。”
安息日还是犹太教律法精神的集中表现。守安息日是《旧约·出埃及记》里摩西十诫的第四条,是基督教徒也能接受的戒律:
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六日要劳碌做你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华一你神当守的安息日。这一日你和你的儿女、仆婢、牲畜,并你城里寄居的客旅,无论何工都不可做;因为六日之内,耶和华造天、地、海,和其中的万物,第七日便安息,所以耶和华赐福与安息日,定为圣日。
《旧约·申命记》上的文字则敞开了安息日的救赎意义:
当照耶和华你神所吩咐的,守安息日为圣日。六日要劳碌做你一切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华你的神当守的安息日。这一日你和你的儿女、仆婢、牛、驴、牲畜,并在你城里寄居的客旅,无论何工都不可做,使你的仆婢可以和你一样安息。你也要记念你在埃及地做过奴仆,耶和华你神用大能的手和伸出来的膀臂,将你从那里领出。因此,耶和华你的神吩咐你守安息日。
犹太学者赫舍尔(Abraham Heschel)认为,安息日是为生命本身设立的节庆日,其用意不是为了恢复劳动者的体力,而是代表着——劳动本身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电影中,度过这个为生命设立的节日的仪式,展开了时间的圣殿,使浩劫中的犹太人短暂地恢复了群体的宗教生活,因此在精神上延续了族群。赫尔曼·科恩(Hermann Cohen)也认为:“在守安息日这一制度上,上帝对人类的爱将自身表现为上帝对人类的同情,他曾经将人从伊甸园中驱逐出去并让其辛苦劳作。从原则上说,安息日消除了由于人们分工不同而造成的区别。体力劳动者同样变成了自己的主人。每星期都有一个固定的休息日,这就使得工人与他的主人在地位上是平等的。”在“二战”的历史背景下,这种律法的精神使安息日变成了历史洪流中的庇护所,抚慰着流离失所的犹太人。阿甘本则认为,安息日“既是创造的庆典,也是救赎的庆典,或更确切地说,我们在安息日庆祝的这一创造,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救赎(即工作的停歇)”。
在德国法西斯进行的大屠杀中,强迫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进行劳动是一个关键的实施环节,也是纳粹反人类罪行里最为重大且常态化的内容之一。法西斯主义者认为这种强迫劳动能让犹太人“清洗掉”他们的“罪孽”,集中营在纳粹官方宣传中被冠之以“劳动创造自由”(Arbeit macht Frei)的口号。启蒙运动所倡导的人文精神,在科技突飞猛进发展的20世纪,被出现在欧洲大陆上的现代极权主义瓦解了。原本为了提升生产效率而发展与应用的科技手段,则用在了战争和种族灭绝之上。作为死亡工厂的集中营并不考虑劳动的报酬、劳动力的再生产、劳动的保障以及劳动的时长问题。而辛德勒却在他的工厂里对犹太拉比说:“今天是星期五,太阳下山了,你该准备安息日礼拜了。”在犹太人家庭或犹太会堂举行的安息日仪式当中,酒是一个较为重要的物质准备。电影里的工厂场景中,辛德勒特意为拉比准备了酒,还让他们在工厂厂房里的桌子旁举行仪式。表面上,这是一个“开明的”工厂主对犹太工人的尊重,实质上却代表了电影中犹太人信仰的仪式化延续,这个遵照律法进行的仪式对应了集中营死亡劳动的制度化。经过这种仪式的确认,犹太工人在文化上重新得到了与雇主平等的地位,也得以从精神上确认上帝之爱。如赫舍尔所说:“安息日并不是消遣与轻浮的时刻……而是修补我们破碎生活的契机。……劳动而无尊严,此乃痛苦之因;休息而无灵性,则是堕落之源。……”
纳粹军官在清洗犹太人隔离区时,曾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认为那场行动是抹掉克拉科夫犹太^文化的行动,将可以创造历史的“新纪元”。“新纪元”表现了要将乌托邦实现在世俗社会中的企图,是纳粹分子所设想的“净化欧洲”或“创造一个新欧洲”的政治图景的语言表达,也切实地诠释了“二战”的灾难和浩劫的源起。而与此相反,犹太人的传统节日——安息日的仪式,则致力于从宗教信仰与日常生活两个层面上“恢复”历史和时间。
电影开场的部分是当代犹太人进行安息日祈祷的景象。这个场景包含犹太宗教、族群、家庭和律法的四重意义指向,它提醒观众将犹太人的历史与现实联合进行考量。《辛德勒的名单》是一部为“二战”中被屠杀的犹太人而拍摄的影片。它使用图像和商业手段强化了有关犹太民族的历史记忆。这种民族记忆的生成,不仅维系于群体有关重大历史事件的印象、表述与再现,而且需要在日常生活中获得持续的支撑。宗教节日和日常祈祷的运作,维系着族群的集体记忆和民族身份。《辛德勒的名单》以节庆活动开始,随后转入对浩劫的叙述,最后落到历史感和历史意义的生成之上。在这个意义上,安息日保存了犹太教,也保存了犹太人。
与此相对,电影的结尾出现了另一种哀悼的仪式:《辛德勒的名单》电影中各個犹太人角色的原型,与角色的扮演者们手挽着手,走过耶路撒冷城中辛德勒的墓地,并对已逝的救助者表达自己的敬意。他们的名字以字幕的形式次第浮现,对应了影片中开往集中营的火车上那些无名犹太人的面孔。名字、面孔、名单同时以社会的、私人的和群体的面貌呈现给观众。这意味着作为灾难的异化劳动和作为救赎的辛德勒名单在历史中的延宕,劳作者的祈祷和哀悼借助电影的形式,使族群和个体的记忆得以延续。正如现代工具理性制造出大屠杀一样,大屠杀的语境下也孕育出辛德勒的故事。这表明现代性本身的推进当中,倘若不重视人以及人的劳动过程本身的尊严、创造力和价值实现,现代性的构想不但是镜花水月,还可能酿成道德和文明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