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我这段时间忙翻天,就很少回去看望父母。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故意不去看他们,因为怕被他们询问或者关怀——我过得好,他们会警醒我不要得意忘形;我过得不好,他们会寝食难安。而我是他们的孩子,彼此太熟悉,所以很难在他们面前伪装或遁形。
记得夏天和父母一起出去旅行时,整整一个假期,我就盼着早点结束。三十多天的朝夕相处太难熬了,我老是和我妈发生言语冲突,觉得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我添堵,而她觉得我肯定是她上辈子的克星。另外,她总把担忧说在前头,扰乱我原本很宁静的心情。如果旅途有一些不顺,她就会反复埋怨我的失误,让我更加气急败坏。
在行程最后几天,我开始拒绝跟她说话,老想改签机票提前回去。
同学或朋友都数落我,说“你爹妈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还跟他们怄气”。我于是像怨妇一样跟他们叨叨,说我所有的负能量都来自于我妈。只要哪天我想找不自在了,回去看她一趟肯定就能实现愿望。
我曾有两个月没回去看望父母,终于抽空回去了,我妈自始至终都虎着脸,却给我端吃的端喝的,不时摸摸我茶杯,看水凉了就换杯热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唠叨,说不要喝凉水,要早睡,最近感冒的人多,不要去热闹地方挤。看见我的围脖很有特色,随口就说:“我给你再织一条备用。”
没几天我就收到她织的围脖,戴上之后忍不住大笑——街上买的戴上看着就贤淑,她织的戴上看着就像毛毛熊。因为她怕我冷,把围脖织得特厚。然后这条围脖就成了我朋友来拜访时,我拿出来表演的道具,大家都欢乐不已。等过几天我妈来我家,我把围脖戴给她看,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昨天在北京,我突然想起过两天就要去新加坡了,走之前的工作被安排得满满的,竟然没留出时间去看她,而等我回来,新年都过完了。我立刻给她打电话,她问我在忙什么,我把堆积了好几个月的焦虑说了出来。我说现在社会变化极快,很多我认识的朋友前半年还风生水起,后半年就轰然倒塌。纸媒明年可能会倒掉70%,电视台也不景气。
难得跟妈妈交心,她忽然一改以往对我的高标准、严要求,跟我说:“你说的这些巨变跟我们那时候的巨变比起来算啥啊!我们家以前住洋房,说没收就没收了。我小时候得了肺炎,外婆用六条小金鱼给我瞧病,这福气够人家活好几辈子了。你外婆從小就是大小姐,后来还不是得自己学种菜、缝纫,却过得好好的?人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可高可低,可上可下。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好歹还盛开过,比那些没打过花骨朵就凋谢的人强多了。睡觉。”我果真就踏实地睡去了。
梦里,妈妈回到年轻的时候,而我还是个小娃娃,拉着她下弹子、跳棋——那些是我们以前常玩的游戏。
(摘自《只有岁月不我欺》长江文艺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