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元山里子
施享伍在大学本来就是学商科的,头脑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银行的运作方式,回国后,施享伍先是说服自己家里,又说服施家大族,真的开办起银行。施家大族毕竟是大族,家底很丰厚,施享伍运用他从日本学到的银行知识,率先搞起民间金融业,很快就发了大财。
十几年后,施享伍在北平已经拥有六家银行、六处房产,还在北戴河的鸽子窝公园旁,修建一座洋楼别墅。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施享伍给昌黎汇文中学大笔捐款,扶持过数百名家境贫穷的学生上学,受他接济的昌黎老乡,更是数不胜数。
20世纪40年代,一位昌黎的老乡,去北京拉黄包车,碰巧被施享伍看到。施享伍就把自己在北京买下的一处房子中的一间厢房,送给老乡。在天翻地覆“文化大革命”中,这位老乡与施享伍的位置调换,黄包车老乡住进正房,施享伍一家住进厢房,这是后话。
我爸爸第一次见到施享伍时,完全不知道这些事迹。爸爸跟着施玉祺进了别墅,在宽大的客厅,一个中年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爸爸明白,那人一定就是施玉祺的父亲,赶紧按照当时晚辈见长辈的规矩,给施享伍行跪拜大礼。
数学家李文清(文中的“我爸爸”)就读燕京大学时的留影
施享伍笑着起身把我爸爸扶起来,我爸爸这才仔细端详一下施享伍,只见他大约有180厘米高的个头,浓眉大眼的男子汉气度背后,又有一份女人的文静。按照当时的说法,叫做:穿上长衫儒雅、换上西装风流。
后来,爸爸对我说:“有一种人,你与他只要在见面的这一刹那,他的形象就刻入你的脑子里,就会冥冥地感到,这个人的出现,将要影响你的一生。施先生对我来说,就是属于后面这一种。当时,我就感到施先生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的贵人。按照基督徒的说法,这是上帝的安排。”
施享伍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既不是太爷爷那种隔辈慈祥中带有的不可抗拒的威严,也不是太姥爷那种殷切期待中带有的看不见的精神压力,而是一种朋友之上、长辈之下的关怀和爱护。这样的感情,使我爸爸这个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孩子,第一次有了“父爱”的感觉,弥补了他多年无父爱的缺失。
我爸爸见施享伍的时候,还是穿着太爷爷为他添置的那身长衫。此时,虽然已旧,因为颜色是深苔色,并不难看。苔色就是越洗越泛白,越是旧,越能显示出苔色那种不露声色的美。
这身泛白的朴素布衫,配上我爸爸因营养不足而显得清瘦的少年的脸庞,挺拔的鼻梁,含蓄有力的内双眼皮的眼睛,再加上一副天生短密的洁白牙齿,让施享伍暗暗点头。
施享伍让我爸爸坐下,然后说:“听说你和玉祺结拜兄弟,那我就是你的干爹。我就叫你小三吧。”
我爸爸听施享伍叫他“小三”,急忙连连声称:“不敢,不敢。”
听说我爸爸一辈子都没当面叫过施享伍一次“爸爸”,又是我爸爸与众不同的地方,反而让施享伍更加另眼相看。
施享伍听说我爸爸是汇文中学第一的围棋高手,二话不说,吩咐仆人拿来一副围棋,与我爸爸下起围棋来。
这副围棋的棋盘,是用紫檀木制作的,棋子是用蛤蜊贝壳磨出的,落盘时,发出“啪啪”那种惬意的声音,与我爸爸至今下过的棋都不一样。后来,我爸爸听说,这副围棋是施享伍从日本特地带回来的。
我听爸爸说,下围棋并不是单纯的争输赢,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人“品性”的培养。就是说,一个人通过下围棋,可能暴露出自己的人格品性,不是那种故意做出来的表现,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想装也装不出来,想避也避不开来。
爸爸说:“那天,我通过和施先生下围棋,就从棋盘上感觉出,施先生是一位高尚的人。”
第二天,施享伍和我爸爸慢慢聊起来,听说我爸爸家境窘困,要靠在学校敲钟来半工半读,说:“小三,以后你就不用敲钟,你的生活费我给你出。”
李文清与学生陈景润在一起
百岁李文清正在阅读《三代东瀛物语》
可是,我爸爸轻轻摇头,拒绝了,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
施享伍心里暗暗称赞我爸爸有骨气。他换个话题说:“听说你英文很好,暑假没事,就给你妹妹当个英文家庭教师,教教她英文吧。”
施享伍所说的“妹妹”,就是他自己的女儿。
其实,施享伍让我爸爸教英文,不过是个借口,我爸爸教了施享伍的女儿两次英文,施享伍就付给我爸爸一大笔钱,说是家庭教师的报酬。每逢寒暑假,我爸爸就到北戴河施享伍的别墅,来教施家小姐英文,有了施享伍的间接资助,我爸爸就更加有时间投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