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宗
父亲在世时,是个农民,也是个木匠,一年到头,从没清闲自在过几天。我从小学到高中,父亲每每看到我在读书、做作业时,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读书耕田一般苦!”而他经常念叨的这句话,饱含着浓浓的父爱和深切的期盼,仿佛一根针扎在我的心里,时刻警醒着我随时可能颓废的意志和梦想。
那时,我家穷,兄弟姊妹多,父亲从不重男轻女,总是一碗水端平,让五个孩子都上学读书。大姐和二姐从小善良懂事,心疼父母操劳,就自觉放弃上学的机会,只进了扫盲班,至今识字不多,却把日子过得稳稳妥妥。大哥初中没毕业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我和二哥对读书感兴趣,成为父亲望子成龙的希望。
1986年,我考上了重点中学,一时给父亲和全家人带来了信心。二哥远离故土,到石柱县西沱镇读中学。这样一来,无疑增加了家庭的经济负担。为了增加收入,父亲除了忙完农活给周围的村民家做木工活以外,还在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里栽种了数十棵柑橘树,养了20多只长毛兔。这样的日子虽苦虽累,但也能养家糊口,也没听到一家人有任何怨言。因为,父亲嘴边时常念叨“读书耕田一般苦”的话,不仅是说给我和二哥听的,也是说给所有家人听的,诫勉一家人要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支持。
对我们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读书的时候,最辛酸的就是学杂费。那时,我们队人多地少,以种水稻、小麦、红苕等农作物为主。每年收了粮食,首先要交公粮,剩下的才是一家人的口粮。留下来的粮食,即使省着吃,也很难维持一年。尽管如此,父亲还是让母亲每周都給我们准备足够的大米。“别让娃儿们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们在校学习,起早摸黑,挑灯夜读,不比做农活的人轻松。”母亲照办,让哥哥姐姐们省吃俭用,一家人吃包谷、洋芋和红苕稀饭,个个瘦得像猴子。我每次放假回家,看到他们操劳农活,就去帮忙。而父亲又对我说着那句“读书耕田一般苦”,让我放下农活,拿起书本读书、做作业。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农村靠近大路边的房屋墙壁上,常常被刷上“要想富,栽果树”之类的标语。我大伯是做鸡蛋、鸭蛋生意的,一个月收入颇丰,供孩子读书绰绰有余。父亲受到启发,将门前的柑橘园用竹篾围起来养了200多只乌鸡。由于缺乏养殖技术,不久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致使圈养的乌鸡先后死掉了50多只。大伯见状,让父亲赶紧把剩下的乌鸡送到县城卖掉,好挽回一些损失。父亲听了,把我和二哥叫到一起,无奈地说:“这些鸡,我们不养了,趁它们还没被感染,你们明天把它们挑到县城卖了吧!也许还能给你俩凑点学费!”父亲的决定,让我和二哥都很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我们再次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那是多么的苦涩和艰难。
第二天,我和二哥挑着鸡随大伯徒步赶到镇上,再坐船来到70公里外的县城。在二马路的三鸟市场,我们择地摆摊、叫卖,直到临近傍晚,100多只鸡才全部卖完。由于要在城里住宿,二哥捏着100多元零散的钱,生怕丢失或被扒窃。这时,大伯给了二哥一根针、一条线,让他到厕所里悄悄把钱袋子缝在内裤上,这样钱包贴身,一有动静,很容易察觉。然而,这一晚,我和二哥都紧盯着钱包,精神得很,一夜没睡。
父亲望子成龙,总爱给我们讲故事。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古以来,那些博学多识的人总是令人羡慕和敬仰的,书读得多了,气质自然就会清新脱俗,命运也就不一样了。”从父亲的话中,我能听懂父亲的梦想,就是期望我和二哥都能考上大学。
后来,我又在重点中学读了高中,二哥也考上了县城中学。在我们读书的岁月里,大姐和二姐先后远嫁他乡,大哥也成家立业了。一下子,偌大一个家,就只剩下父母两人操劳了。父母日渐衰老,农活也更加繁重,我和二哥的学杂费也沉甸甸地压在二老身上。可是一到开学,父亲却一分不少地把钱交到我和二哥手里,不忘笑眯眯地说一声“读书耕田一般苦”,劝我们只管安心读书学习,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担心。每次听到父亲这一句带着笑容的话,我的心里总会难过一阵子,深知父亲口里“读书耕田一般苦”所饱含的艰辛和浓浓的爱意,鼓励我们无论生活多苦多累,都要怀揣梦想,抱紧生活,不断前行。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5年了,但他留给我们“读书耕田一般苦”的这句话,犹如一座精神富矿,我也常常用来鼓励正在成长的下一代。他们这一代,在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城市里,虽然没有耕种农田的艰辛,但也有耕种梦想的不易。只有让他们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才会不忘过去、不畏将来。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万州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