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
“阶级”或 “阶层”是客观存在的。以良好的心态面对家庭出身差距,承认其合理性,不等于不追求改变现状
在几个不同微信群里都先后看到群友转发的《The Other Pair》(中文似为《别样的配对》)微电影,据介绍,该片由一个年仅20岁的埃及青年拍摄,曾获埃及LUXOR(卢克索)电影奖。“没有一句台词,却感动了全世界不同文化种族的人。它告诫我们:贫苦时该坚守什么,富有时该如何去做。……当善良遇见善良,就会开出世界上最美的花朵……”
影片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十岁左右衣衫褴褛的男孩,走在大街上,一只人字拖鞋的人字头掉出来没法穿了。他拎着一只鞋走到路边的石头上坐下修鞋,但是鞋实在太旧太破,修不好。沮丧中抬头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是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正与父母一起在街边等候火车。显然,那是相对富裕而幸福的一家三口,令他羡慕。火车来了,候车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过街去搭车,拥挤中那个男孩的皮鞋被人踩掉了一只,他不可能停下来俯身捡起鞋子。火车鸣笛要开动了,穷小子发现路面有只孤零零的皮鞋,而被“裹挟”上车的男孩则站在车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鞋子。穷小子猛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鞋子,去追赶启动的火车,可是车越开越快,他追不上了。富家男孩见此情景,干脆脱下自己的另一只鞋,扔给这个穷小子。二人挥手致意,电影戛然而止。
这就是前引影评提到的“当善良遇见善良,就会开出世界上最美的花朵”。
用中国的“普通话”说,这叫“成人之美”、“助人为乐”;用中国的宗教(道教或佛教)语言来说,这叫“善有善报”。信神的人谓之“劝善”,不信神的人贬为“心灵鸡汤”。
事实上,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长期以来是各种宗教劝导人们行善祛恶的法宝。在这些宗教信仰里都有主持正义的神鬼,对人的一生言行进行考核,作出惩恶或奖善的决定。在中国的道教里,有“司命”随时纪录人的善恶,最终决定人的寿夭穷通;在佛教里,人死后会接受审判,根据一生的善恶进行加减乘除决定来世进入六道轮回的哪一道;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里,人最终会面临上帝和真主的“末日审判”,决定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在儒家看来,这些说法都有威胁利诱的意味(叫“神道设教”),而正确的说法与做法,应该是人凭着自己的良知行事(阳明心学“四句教”云“知善知恶是良知”),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不计利害得失。
在这个微电影里,最可爱的地方是,这个穷小子没有“仇富”之心,没有痛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那个富小子也没有鄙视穷人的优越感,而是对他的善意心怀感激,投桃报李。
在后世的宗教里,信徒相信神是公正的,自己的命運不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在关汉卿的元杂剧《窦娥冤》里,窦娥蒙冤而满腔悲愤地哭诉“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那也是因为她相信“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后来,天地果然显灵,六月飞雪以昭其冤,恶人受重惩。
而在信奉多神的古希腊古罗马,命运三女神,本来就是眼盲的。
凯撒的同代人、政治家、演说家西塞罗说,“命运女神不仅自己盲目,而且还使自己所偏爱的人也变得盲目。”另一位剧作家、哲学家、曾为暴君尼禄顾问的塞内加,隐退后被疑谋反,当尼禄派遣的行刑队前来叩门时,他像苏格拉底泰然面对而从容自尽。在他看来,命运本来无所谓公正,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不分人间善恶”。在塞内加看来,一个人对命运的公正不抱希望,随时准备面对无妄之灾,反而更有益,可以冷静地战胜灾难。
微电影中的两个男孩,他们有良好的面对现实的心态,可能是有宗教信仰的,也可能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心中没有对他人的嫉妒和仇恨,而是有爱心,乐于助人。
毫无疑问,在当代社会“阶级”或“阶层”是客观存在的。穿烂鞋的男孩肯定属于社会底层人群,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孩则属于中产阶级家庭。我不知道这两个男孩如何看待他们的贫富差距,只能判断他们都是承认现状的——承认其合理性不等于不追求改变现状,因为社会总要在既有基础上发展和进步。特别是穷小子,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心地善良,对同龄的富家子没有一点幸灾乐祸,急其所急。
这种良好的心态,对家庭出身差距的认知,可以出自一个合理的解释,即人生是一场接力赛。一个人出生时不在一个起跑线上,恰如以家庭为单位的接力赛,父亲跑输了交棒在人之后,儿子接棒时当然比竞争对手落后,必须跑得更快才有可能获胜。这种认知,比对劫富济贫进行合理化的仇恨教育要有益得多,也有利于克服人的嫉妒本能。
说“人生是一场接力赛”,这个比喻本身是有局限的。每个人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和追求不一样,人生贵自适,可以各得其所,不一定都是竞争性。所以,还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国王,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隐士。关键是社会要创造条件,让每个人都活得舒展,都在公平的标准下竞争。
(作者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