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英国编年史家拉斐尔·霍林斯赫德(Raphael Holinshed,1529-1580)所著《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编年史》(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以下简称《编年史》),无疑是莎剧《理查二世》“原型故事”的主要来源。这部著名的《编年史》于一五七七年初版,首印时为五卷本,十年后出第二版时改成三卷本。一五九○年,莎士比亚开始写戏。第二版修订本《编年史》为莎士比亚编写历史剧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麦克白》中的有些剧情,以及《李尔王》和《辛白林》中的部分桥段,均取材于此。
除了这部《编年史》,莎剧《理查二世》还从别处或多或少借用、化用了一些原型故事。例如,劳德·伯纳斯(Lord Berners,1467-1533)英译的法国中世纪作家、宫廷史学家让·弗鲁瓦塞尔(Jean Froissart,1337-1450,旧译傅华萨)写于十四世纪的《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及邻国编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 France, and Spain and the adjoining countries),一五四八年出版的律师、议员、史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e,1497-1547)的《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贵族世家的联合》(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elies of Lancastre & Yorke),诗人、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剧作《爱德华二世》(Edward the Second),塞缪尔·丹尼尔的《内战》,无名氏作者的一部旧戏《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Thomas of Woodstock),律师、作家托马斯·弗瑞(Thomas Phaer,1510-1560)的《官长的借镜》(A Mirror for Magistrates,1559)等。
对于不熟悉莎士比亚如何从各种原型故事里汲取“编”剧灵感的读者来说,他那些债主们的作品早已被遗忘。简言之,若不知莎士比亚如何写戏,根本无从知晓他都找谁“借”过东西。也就是说,在读者脑子里,莎士比亚是一个亘古未见的原创作家。实则非也!
今天的莎迷们极难想象莎士比亚是一个跟剧团签了合同,每年必须拿出一悲一喜两部戏,只图“写”戏尽快上演并能卖座的编剧。这样一来,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考古似地挖掘原型故事,而是怎么得心顺手怎么“编”。
关于这部戏的写作,莎学界早有一个说法,认为莎士比亚写之前,舞台上已有一部同名“旧戏”在演,莎剧《理查二世》只是对这部“旧戏”的改写。多佛·威尔逊(Dover Wilson,1881-1969)在其主编的《剑桥新莎士比亚·理查二世》导言中说过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他那些无名的前辈们对英国历史烂熟于心,早替他把各种编年史精读一遍,把各种关于理查覆灭的资料加以消化,写成一部戏,留待他修改。那时,剧场生意红火。他所属剧团于一五九四年新组重建,急于赚钱,一来可以赚回一五九一年至一五九四年因瘟疫导致剧场关闭造成的损失,二来可与唱对台戏的海军大臣剧团(Admirals Men)一比高下。莎士比亚是剧团的主要编剧,但在那段时间,他很可能是剧团的唯一编剧。另外,就我们所知与莎士比亚相关的一切而言,可否有理由假设,对于莎士比亚来说,哪条路最省力,他就走哪條路。没什么理由让我相信,为写《理查二世》,他会比写《约翰王》更加费事地去读霍林斯赫德或其他什么人的任何一部编年史。丹尼尔的史诗,一个演员对《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所知的一切,以及我们设想的由当初写《动荡不安的约翰王时代的统治》(The Troublesome Reign of King John)的作者所写的剧作,把这些加在一起,便足以解释清楚一切。
庆幸的是,对莎士比亚而言,这一说法仅仅是假设。否则,这意味着,莎士比亚只是一个用最省事儿的法子改写别人旧戏的二道贩子,倘若如此,他将退居二流、三流编剧的行列,甚至根本不入流。
总之,莎士比亚写《理查二世》“费事地”花了心思、下了功夫。按威尔逊所说,《理查二世》第一幕第一场以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在理查王面前相互指控开场,跟爱德华·霍尔《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贵族世家的联合》的起笔十分相似。换言之,霍尔的《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贵族世家的联合》激发起莎士比亚搭建《理查二世》戏剧架构的灵感。
接下来,威尔逊对莎士比亚如何把从以上各处采集来的原型故事融入《理查二世》,作了梳理:
第一,在霍林斯赫德《编年史》里的“兰开斯特公爵”(Duke of Lancaster)在丹尼尔的《内战》里,称呼变为“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莎士比亚顺手拿来,并把布林布鲁克名字的拼写“Bolingbroke”变为“Bullingbrook”,使其具有了内含“brook”(溪流)的双关意涵。
第二,莎士比亚对丹尼尔笔下伤感的王后形象做了深入刻画。伊莎贝尔嫁给理查二世时,年仅七岁,三年后理查王被废、被杀时,也不过十岁。莎士比亚把她变为一位成年王后。
第三,莎剧《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二场、第三场奥默尔参与要在牛津谋害布林布鲁克(亨利四世)的戏,可能直接源自霍尔的《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贵族世家的联合》;第四幕第一场卡莱尔主教“这位骄傲的、刚被你们尊为国王的赫福德大人,是一个邪恶的叛徒……英国人的血将作为肥料浇灌这片国土”那一大段预言,第五幕第一场理查王“缓慢的冬夜……他们在追悼一位遭废黜的合法国王”那一大段悲叹,取自丹尼尔的《内战》。
需要说明的是,丹尼尔笔下的布林布鲁克对财富的追逐始终大于政治野心,到了莎士比亚笔下,这位新国王也似乎更在乎物质利益。另外,莎士比亚省掉了《内战》中诺森伯兰在弗林特城堡前使诈诱捕理查王那段情节,之所以如此,意在凸显理查王的倾覆是咎由自取。
第四,莎剧《理查二世》第二幕第一场冈特严词谴责理查王的场景,取自《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第四幕第一场;在剧情处理上,莎士比亚把冈特摆在理查王身边那些马屁精的对立面,多少受到《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剧中格罗斯特公爵(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这一形象的影响。
第五,霍林斯赫德《编年史》对冈特死后理查王剥夺他的全部财产,描述十分简单:“兰开斯特公爵在他位于伦敦霍尔本(Holborne)的伊利主教府邸(Elies palace)去世后,葬于圣保罗大教堂主坛北面他第一任夫人布兰奇(Blanch)的墓旁。公爵之死给这个王国的臣民提供了更加痛恨国王的机会,因为他一手攫取了原属于公爵的所有财产,夺取了理应由赫福德公爵(布林布鲁克)合法继承的所有土地的租税,并把此前颁授给他的特许证书予以废除。”
莎剧《理查二世》对此进行了拓展:第一幕第四场,理查王在探望临终的冈特之前,已放出话来,要将冈特的财产充公,作为贴补远征爱尔兰的军饷。但莎士比亚处理剧情时颇为谨慎,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理查王决定没收冈特的所有财产,皆因冈特临死前对他的严词斥责。冈特正告理查王,布希、巴格特、格林等几个马屁精会叫他看不清自己的病症,这话刺痛了理查王,冈特刚一断气,恼羞成怒的理查王便当着这几个马屁精的面,宣布将冈特全部财产一律充公。
简言之,莎士比亚通过一连串细节使理查王顺理成章地犯下致命错误,恰如约克在第二幕第一场抗议所言,此乃以君王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正是这一不可理喻的暴行,为理查王的覆灭埋下引信。
第六,莎士比亚对霍林斯赫德《编年史》最富戏剧性的情节拓展,是叫诺森伯兰逼迫理查王高声朗读霍林斯赫德在《编年史》里详列的三十三条“指控状”,而历史上的理查王则是私下签署的退位书。另外,莎士比亚安排理查王通过讨要一面镜子避开对他不依不饶的诺森伯兰,并手拿镜子搞了一出自怨自艾的表演,最终迫使布林布鲁克放弃逼他读“指控状”。
显然,镜子这场戏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主题,尤其意在暗示,理查王一旦失去王位,便成为幽灵般的存在,使布林布鲁克刚登上王位便恨不得赶紧除掉他,为理查王之死设下伏笔。
莎剧之所以被后世奉为经典,自然跟莎士比亚作为一名天才编剧,除了会采集原型故事,更会发明创造密不可分,《理查二世》中这样两场精彩的情景便属于莎士比亚的原创:
第一个情景发生在第三幕第四场,约克公爵府的园丁及其仆人以修剪草木比喻治国理政,讥讽理查王“没像我们修整花园似的治理国家”,把英格兰王国这座花园祸害得不像样子—“眼下,咱这以海为墙的花园,一整个国土,长满野草,她最美的花儿都憋死了,果树没人修剪,树篱毁了,花坛乱七八糟,对身体有好处的药草上挤满了毛毛虫。”
第二个情景发生在第四幕第一场,威斯敏斯特宫大厅,理查王面对布林布鲁克手持镜子暗自神伤:“皱纹还没变深吗?悲痛屡屡打我脸上,却没造成更深的创伤!—啊,谄媚的镜子,你在骗我,跟我得势时的那些追随者们一样!这还是那张脸吗?每天在它屋檐下要养活上万人。这就是像太阳一样刺得人直眨眼的那张脸?这就是曾直面那么多恶行,终遭布林布鲁克蔑视的那张脸?易碎的荣耀照着这张脸:这张脸正如荣耀一样易碎。”说完,将镜子摔在地上:“瞧它在这儿,碎成了一百片。”
除了以上两处,第一幕第二场冈特与格罗斯特公爵夫人和第五幕第三场约克与这位公爵夫人的戏,还有像冈特临死前的情景,以及诺森伯兰、珀西父子俩参与支持布林布鲁克取代理查王的篡位行动,都是莎士比亚的专利。
一三七六年六月八日,将满四十六岁的“黑太子”愛德华(Edward the Black Prince,1330-1376)病逝。这位深得国民拥戴的黑太子的死对爱德华三世(Edward Ⅲ,1312-1377)是致命一击,也使国民对未来的希望破灭。黑太子年仅九岁的长子波尔多的理查(Richard of Bordeaux)成为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三七七年六月二十一日,爱德华国王辞世。七月十六日,理查的加冕典礼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英格兰迎来新国王,也是金雀花王朝(House of Plantagenet)最后一位国王。
庄严盛大的加冕典礼,万民的欢呼,烙印在十岁理查的脑海。由此联想一下莎剧《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五场,当马夫前来探望关在庞弗雷特城堡地牢里的理查王,对他说加冕典礼那天,布林布鲁克骑着“精心侍弄过的宝马”,走过伦敦街头,接受万民欢呼时,理查王“甭提心里有多难受”了!
此处显出莎士比亚的匠心,他让理查王问马夫:“告诉我,高贵的朋友,那马驮着他走起来什么样儿?”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已把理查王的心扎出了血。因为此时,对理查王而言,只有马夫这位“朋友”是真正“高贵”的。曾几何时,这位合法国王被那些“高贵”的马屁精们害惨了。马夫回答,那匹马“傲气十足,似乎没把地面放眼里”。理查王不由骂了两句,随即反问:“它没要把那个篡位上马的高傲家伙的脖子摔断吗?”
理查王一三七七年继位,一三九九年遭布林布鲁克废黜,一四○○年被杀,前后历时二十三年,而莎剧《理查二世》只写了他最后两年。简言之,前二十年的因,造成后两年的果。为便于深入解读剧情,在此将可与剧情建立关联的史实作一简要梳理:
一三八○年,黑死病席卷下的英格兰,为凑足军饷,抵御法国,由议会宣布向全国征收人头税,导致一三八一年爆发由瓦特·泰勒(Wat Tyler)领导的英格兰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暴动)。
伦敦陷入混乱,英格兰前途未卜。在暴乱持续的危急关头,年方十四岁的理查二世将瓦特·泰勒约到伦敦郊外的史密斯菲尔德(Smithfield)演武场会面谈判。泰勒不知是计,身边只带了不多的随从。谈判中,双方发生混战,伦敦市长威廉·沃尔沃思爵士(Sir William Walworth)抽出匕首,给了泰勒致命一击。身负重伤的泰勒挣扎着骑马逃回本部,嘴里喊着国王背信弃义,落马而死。起义军正欲弯弓搭箭,却看到国王催马前来,高声断喝:“我是你们的国王,你们理应服从我。”暴民们瞬间被震慑住,纷纷放下武器,向国王鞠躬。等国王的援军赶到,遂将暴民逐出伦敦,避免了一场流血的暴力冲突。
可见,若不熟悉中古英格兰历史,单从莎剧《理查二世》中是读不出这位最后惨遭废黜的国王,曾经多么富有少年英主的超凡胆略。
随着年龄增长,为强化王权统治,理查王开始培育像剧中布希、巴格特、格林那样的亲信马屁精;与年纪稍长的贵族,尤其自己的三个叔叔—冈特的约翰兰开斯特公爵、兰利的埃德蒙剑桥伯爵和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白金汉伯爵,渐行渐远,招致一些贵族和主教的强烈不满。
《理查二世》剧中,无论临死前的冈特的约翰,还是约克公爵、卡莱尔主教,都对理查二世有过直言犯上的强烈的批评和指斥。
随着时间推移,理查王统治下的英格兰王国开始陷入内外交困之中。外部,北伐苏格兰的英军无功而返,法兰西国王查理六世(Charles Ⅵ,1368-1422)建起一支准备入侵英格兰的史上最强舰队;内部,理查王先将亲信好友罗伯特·德·维尔(Robert de Vere,1362-1392)授予都柏林侯爵(Marquess of Dublin),使其地位与有王室血统的公爵们不相上下,不久再次擢升其为爱尔兰公爵(Duke of Ireland),又使其将爱尔兰军政大权收入掌中,完全与理查王的三个叔叔平起平坐。
与此同时,理查王与议会的矛盾日益激化,他的偏执越来越厉害。在一三八六年十月的议会上,面对贵族、议员们的劝诫,理查王大发脾气:“我早知道,我的臣民和平民议员有不臣之心,图谋不轨……面对这样的威胁,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寻求我的亲戚—法兰西国王的支持,帮我镇压敌人。我宁可向他称臣,也不向臣民屈服。”
无奈之下,格罗斯特公爵(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和阿伦德尔伯爵向这位不可理喻的年轻国王委婉提及之前爱德华二世(Edward Ⅱ,1284-1327)被废黜之事,才使理查平息肝火,并不得已答应改革,撤掉了萨福克伯爵迈克尔·德·拉·波尔(Michael de la Pole,Earl of Suffolk,1330-1389)等一批心腹宠臣。因此,以格罗斯特公爵和阿伦德尔伯爵为首的“上诉派贵族”(Lords Appellant)赢得了这次议会,史称“美妙议会”(Wonderful Parliament),它要求每年定期召开议会,而且,国王必须参加,同时还指定组建一个为期一年的改革委员会。如此一来,理查的王权成了摆设。
一三八七年二月,不甘失去王权的理查王离开伦敦,打算借巡游之机聚集王党,成立忠于自己的御前会议。与此同时,在伦敦的上诉派贵族提出动议,要求清洗内廷,罢免包括德·拉·波尔和德·维尔等五位國王宠臣。
一三八八年二月,“残忍议会”(Merciless Parliament)开幕。贵族和平民代表齐聚威斯敏斯特宫。五位身穿金线华服的上诉派贵族,趾高气扬,手牵手一同步入大厅,瞪了一眼国王,然后屈膝行礼。理查王列席了持续近四个月的议会,亲眼看见自己所有的宠臣、亲信、盟友,一个个被(有的被缺席审判)定为叛国罪处死。这次“残忍议会”对二十一岁的理查王堪称奇耻大辱。
此后,理查王为重新拥有王权,先与刚从西班牙卡斯蒂利亚(Castilla)回国的王叔冈特的约翰兰开斯特公爵修复关系,在他帮助下,王权势力逐步恢复。一三八九年五月,理查在议会发表亲政宣言。一三九○年三月,在冈特的约翰的协调下,御前会议达成一项协定:所有财政意向须得到国王的三个叔叔的一致批准。表面妥协的国王得以与“上诉派贵族”合作,朝政也开始良性运转起来。
但随后不久发生的两件事透露出,这分明是一个有人格缺陷或心理障碍的国王。第一件事,一三九四年六月七日,安妮王后去世,七月在伦敦举行葬礼,理查王招呼所有贵族参加。阿伦德尔伯爵迟到,面见国王时,竟被理查王猛击面部,满脸是血倒在地上。第二件事,一三九五年十一月,理查王的昔日宠臣爱尔兰公爵德·维尔的遗体送回英格兰下葬。他当年兵败流亡法兰西后,于一三九二年去世,死后尸体作了防腐处理。许多贵族拒绝参加德·维尔的葬礼,尽管如此,理查王依然下令打开棺材,给这位昔日好友僵冷的手指戴上一枚金戒指,对着他的面庞凝视良久。
而几乎同一时期发生的另两件事,又使这样一个国王赢得了国民的信任:第一件事,一三九四年至一三九五年,理查王为期八个月的爱尔兰远征取得胜利,结束了爱尔兰的混乱局面,取得了自亨利二世(Henry Ⅱ,1133-1189)以来的最大成就;第二件事,一三九六年三月,与法兰西瓦卢瓦王朝缔结为期二十八年的停战协定,并将迎娶查理六世(Charles Ⅵ,1380-1422)年仅七岁的女儿伊莎贝拉为新王后。
一切似乎预示着英格兰将沐浴在和平里,但理查王越来越从心底钦佩曾给王国带来分裂、暴力、腐败和流血,最后死于谋杀的爱德华二世(Edward Ⅱ,1284-1327)。
一三九七年,理查王三十岁,早已成年,但他始终对自己的王权统治缺乏安全感。七月,理查王开始复仇,他突然下令,逮捕了上诉派贵族中的三位—与自己对抗了十年之久的格罗斯特公爵、阿伦德尔伯爵和沃里克伯爵。这可以说是一起由国王亲自发动的宫廷政变。三个人的最终命运是:阿伦德尔伯爵被以冈特的约翰主持的议会定为犯下叛国罪,用剑斩首;沃里克伯爵在议会上痛悔不已,哀求饶过老命,理查王判处他流放英格兰、爱尔兰之间的马恩岛(Isle of Man),终身监禁。格罗斯特公爵先被押往加来(Calais)的监狱,后诺丁汉伯爵托马斯·毛伯雷受理查王之命下令将其害死,恰如莎剧《理查二世》开场不久,布林布鲁克向理查王指控毛伯雷那样:“是他谋害了格罗斯特公爵,他先诱惑格罗斯特轻信了自己的敌人,然后,再像个险恶的懦夫似的,让公爵无辜的灵魂在血泊中流走。”不过,莎剧中并未写明,国王正是害死格罗斯特公爵的幕后黑手。
九月底,理查二世肃清了所有政敌,终将王权牢牢攥在手里。此后,为进一步巩固王权,他恩威并重,一面把从政敌那里没收来的土地赏赐给勤王有功的忠臣,一面下令叫所有参与过“残忍议会”的贵族花钱赎罪。除此,他还专门颁布了一条惩治贵族欺君罔上的法令。至此,理查二世已成为英格兰历史上第一个专制、苛政、暴虐之君。
然而,在这次理查王的复仇之战中,他不仅暂时放过了“上诉派贵族”中的另三位:冈特的约翰(兰开斯特公爵)、布林布鲁克(德比伯爵)和托马斯·毛伯雷(诺丁汉伯爵),还把布林布鲁克擢升为赫福德公爵(Duke of Herford),把毛伯雷擢升为诺福克公爵(Duke of Norfolk)。理由很简单:年迈的老冈特为金雀花王朝效力不少,对理查王夺回王权起了作用;堂弟布林布鲁克似乎还值得信任;毛伯雷帮自己除掉了最大的政敌之一格罗斯特公爵。
但没过多久,理查王向这两位年轻贵族下手了。在莎剧《理查二世》中,两位公爵向理查王“互相指控谋逆叛国”,最后,国王让两人以决斗来解决争执。
一三九八年九月十六日(莎剧中是17日),星期一,来自各地的骑士、贵族、主教及到访的外国权贵云集考文垂演武场。上午九点,赫福德公爵布林布鲁克与诺福克公爵托莫斯·毛伯雷将在国王面前一决生死。真实情形与莎剧第一幕第三场相差不多,简言之,当一切按照骑士决斗礼仪就绪以后,决斗双方正欲手持矛枪骑马冲向对方,理查王突然起身,高喊:“停下!停下!”所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个小时之后,布希带来了国王的命令:决斗取消,布林布鲁克放逐十年(后减为六年),毛伯雷终身流放。在剧中,则由主持决斗的典礼官说:“停!国王扔了权杖。”随后,国王向两位公爵宣布:“我把你们放逐出境;—你,赫福德老弟,在第十年田野夏收之前,只许在流放的异地踏足,在美丽的领土一经发现,处以死罪。……诺福克,给你的判决更重一些……我对你的判决是绝望的四个字‘永不重返,否则以死论处。”
这之后的情形,历史与剧情比较相近,一三九九年七月,流放在外的布林布鲁克趁理查王出兵远征爱尔兰,国内空虚,从雷文斯堡登陆回到英格兰。尽管他的随行者不过百人,但登陆之后,一大批贵族、骑士赶来投奔,其中包括诺森伯兰之子亨利·珀西。没过多久,布林布鲁克的军队已达十万人,由约克公爵临时组建起来的王军无力阻挡。理查二世坐在康威城堡(Conway castle)—在剧中变为弗林特城堡(Flint castle)—祷告,希望得到法兰西国王的支援。很快,不仅国民们全都拥戴布林布鲁克,最初还想抵抗的贵族们也开始向布林布鲁克的军队投降,甚至理查王的几位重要盟友也投靠了布林布鲁克。八月初,布林布鲁克已成为英格兰的主宰。
誠然,莎剧中的历史都是戏剧化的英格兰史,比如,历史上的布林布鲁克与理查王在弗林特城堡会面时,向国王鞠躬行礼,国王称他“亲爱的兰开斯特堂弟”,然后,布林布鲁克告知国王:“在您召唤之前,我已回到英格兰……这二十二年来,您败坏朝纲……因此,我得到国民认可,将辅佐您治国理政。”在莎剧第三幕第三场,布林布鲁克先让诺森伯兰带话给躲在弗林特城堡里的理查王:“他(布林布鲁克)此次前来别无他意,只为得到世袭的王室特权,并跪求立即结束流放恢复自由:一经陛下允准,他就会任由闪亮的武器去生锈,把披好护甲的战马关回马厩,真心效忠陛下。”等国王走出城堡,向他投降,他还不失礼节地说:“最令人尊崇的陛下,到目前我之所得,是因我的效忠理应得到您的恩宠。”
再比如,历史上被囚禁伦敦塔的理查王,在和前来探视的沃里克伯爵的弟弟威廉·比彻姆爵士(Sir William Beauchamp)等几位客人用晚餐时悲叹道:“有这么多国王,这么多统治者,这么多伟人垮台、丧命。国家时刻处于勾心斗角、四分五裂之中,人们相互残杀、彼此仇恨。”然后讲起英格兰历史上那些被推翻的国王们。在莎剧第三幕第二场,在威尔士海边的巴克洛利城堡,刚从爱尔兰回来的理查王对奥默尔说了这么一段话:“……我的国土,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布林布鲁克的,除了死亡和覆盖骸骨的不毛之地上那一小抔泥土,没什么归我所有。看在上帝分上,让我们坐地上,说说国王们如何惨死的故事:有些被废黜,有些死于战争,有些被遭他们废黜的幽灵缠住折腾死,有些被他们的妻子毒死,还有些在睡梦中被杀,全是被谋杀的—因为死神把一顶空心王冠套在一个国王头上……”
又比如,历史上的理查王在他缺席的情形下,被议会以列举出的三十三条罪状废黜,并得到贵族和平民代表的一致通过。布林布鲁克从议会席位起立,当众宣布收复王位。登上国王宝座后,威斯敏斯特宫大厅响起臣民的欢呼和掌声,布林布鲁克由此成为兰开斯特王朝的第一位国王。在莎剧第四幕第一场(第四幕只有这一场),威斯敏斯特宫大厅,布林布鲁克当众宣布:“以上帝的名义,我登上国王的宝座。”结果,卡莱尔主教不仅站出来极力反对,还对英格兰的未来作出预言:“英国人的血将作为肥料浇灌这片国土,后世子孙将因他(布林布鲁克)的邪恶罪行而呻吟。”接着,布林布鲁克命人把理查王带来,“叫他当众宣布退位,这样,免得有人起疑心”。理查王来以后,把王冠、王杖交给布林布鲁克,表示:“我摈弃一切盛典仪仗和君王的尊严;我的领地、租金、税收,全都放弃;我的法令、律令、条令,一律废止。”这之后,诺森伯兰逼迫理查王当众宣读“指控状”(未说明多少条罪状)。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理查王会讨要一面镜子,然后,对着取来的镜子说了一大段富于哲理的独白。最后,布林布鲁克没让理查王读“指控状”,只是命人把他送往伦敦,随即说:“我郑重宣布,定于下周三举行加冕典礼。”
事实上,从莎剧对英格兰历史的改写不难觉出,莎士比亚不喜欢这位靠篡位成为亨利四世的布林布鲁克,或也因此,他才会在《亨利四世》(上下篇)中,把哈尔王子(未来的亨利五世)和福斯塔夫塑造得更出彩。当然,从《理查二世》对理查王的刻画也不难看出,莎士比亚对这位最后沦为孤家寡人的“暴君”多少有些同情。他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