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者

2018-09-05 02:55游睿
啄木鸟 2018年9期

游睿

一开始,这个案子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接警、出警的人都不是我,而是我的同事杨明明,杨明明出现场后第一时间给队里报告了情况。在对讲机里面,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异于平常。他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语气十分急促,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当时情绪糟糕透顶的样子。他说:“报告,报告,现场有一名伤者死亡,肇事车辆已经逃逸。我请求支援,请求立马支援!”

当天晚上,中队值班室只有我和队长赵乃云两个人,杨明明带着两个协勤执行路面巡逻的时候被群众拦住,说前面出了车祸,有人被撞了。楊明明当即跟队里进行了汇报,并及时赶到现场。不想几分钟后,他就在对讲机里要求支援。

“什么情况,你慢慢说。”作为队长,赵乃云总是处变不惊。

“这个案子我得回避。”杨明明声音有些走样,他说,“死者是我亲属。”

“是你什么人?”

杨明明回答说:“是我姨父。”

“这种情况他回避一下也好。”赵队看了看我说,“你继续值班,我去现场看看。”

“还是我去吧。”我站了起来,“这种案子我比较在行。”说实话,当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主动请缨。赵乃云毕竟是队长,让他去现场增援,作为民警,我在值班室里如何能心安理得?

“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你可是咱们局交通肇事案的破案高手。行,那就辛苦你了,”赵乃云对着我做了个“OK”的手势,立刻在对讲机里呼叫杨明明,“保护好现场,向引民同志马上过来支援你。”

就这样,这起交通肇事案与我,迅速联系在了一起。

我到达现场后,杨明明红着眼睛告诉我,死者叫范敬东,是他的二姨父,今年四十八岁,是一家摩托车维修店的老板,就住在事发地旁边的小区里。出事时间大致是晚上十点左右,有人发现他时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我初步勘查了一下现场,死者倒在道路一侧,上身及头部受伤,地面上有大量血迹。但肇事车辆除了留下一道一米多长的刹车印以外,什么都没留下。目前没有发现目击证人,现场周边五百米范围内也无任何监控设备。

“我姨父这个家肯定是垮了。他们家两个大学生,我二姨又体弱多病,全靠姨父一人撑着。”杨明明说,“你是破案专家,你一定要帮我抓到这个王八蛋。”

看着血肉模糊的范敬东,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一脸悲伤的杨明明。但我下定决心,必须揪出肇事者。于公,破案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于私,我怎么都得帮同事杨明明的忙,更得帮我自己的忙。我对交通肇事逃逸案特别敏感,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那么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

从现场掌握的线索太少,让这个案件的侦破难度变得非同寻常。我仔细查看了范敬东的验尸报告,又反复研究现场资料,最终拟定了一个初步的侦查方向,就从那道刹车印入手。那道刹车印虽然很短,但特征十分明显,刹车印整体呈黑色,但中间却有两处白色痕迹,就像是用什么利器划出来的一样。粗细不一,深浅也不一样。根据经验,这应该是轮胎中间嵌了石子,紧急刹车的时候与地面摩擦造成的。而范敬东居住的这一带,全都是干净平坦的柏油路面,要在轮胎里夹上这样的石子,除非去过江边或者采石场。按照这个思路,我开始调取案发前江边一带的监控录像和附近采石场的监控录像。

与此同时,我让人通过警务宣传平台公开发布信息,寻找案发时的目击证人,并称目前警方已经掌握肇事车辆的主要特征,奉劝肇事者主动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因为案发时天色已晚,当时路面上的车辆并不多,这样排查起来相对容易。案发地周边的几个采石场的监控中均没有车辆路过,倒是在案发前三十分钟左右,滨江路南岸的路口摄像头拍下了一辆蓝色的大众帕萨特轿车,而那个路口中的一条路正好通往案发现场。我立即调取了这辆车的资料,很快查到车主是一个叫胡成的人。

几乎在我们打算传唤胡成的同时,胡成竟然到我们中队来自首了。经过对车身的痕迹取证和死者的DNA对比,确认胡成的车就是肇事车。胡成,三十岁,是一个小包工头,长得腰圆臂粗,肥头大耳,还留着一个光头。据他交代,当天晚上他从滨江路回来,沿途视线都不怎么好,开到案发地段时突然看见一道白影扑了过来。他当时还以为是一只猫,下意识踩了下刹车,但还是没能停住,就直直地撞了上去。接着就听见嘭的一声响,直到那团白色落在地上,他才看清楚是个人。他看到周围没人,加上又是夜深,就没下车直接跑了。可是这几天来,他越想越害怕,尤其是看到警方发的公告后,他经过慎重考虑,最终决定自首争取死者家属的原谅和法律的从宽处理。胡成表示,他愿意按照交通事故的标准赔偿范敬东的家属,也甘愿接受对他本人的刑事处罚。

案子本来应该可以结案了,我也可以向队里向杨明明有个交代了。我没想到会破得这么轻松,胡成从逃逸到自首,似乎一切都很符合逻辑,显得自然。恰恰是这种自然和轻松让我感到不安,为谨慎起见,我又一次提审了胡成。我问他:“事发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胡成看着我,似乎思考了一下才说:“我之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我没多想,直接踩油门跑了呀。”

听完这句话,我立即起身,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在撒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难以作出这么果断的判断。第一反应是什么?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许多年以来,我无数次问自己,又无数次回答自己,但那个答案始终都不是直接就逃跑。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奇,甚至是快感。

出事那年,我只有十五岁,刚刚考上县城里的师范学校。同在那年考上公务员的哥哥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那时候老家别说客车,连乘坐货车的几率都极小,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路,就算有辆货车上去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拉。摩托车才是我们那条山路的主要出行工具。哥哥的那辆摩托车虽然是二手,但也来之不易。哥哥告诉我,他自己有七百元现金,又找同事借了七百元才买到它,算起来总价大约是他当时三个月工资之和。

那个周末,哥哥把摩托车留在了家里。我很早就已经学会骑摩托车了,而且一直自认为技术不错,只是平日里没有摩托车骑。我去县城读书的途中要路过哥哥工作的乡镇,我就在公用电话里求他,让他把摩托车借给我从家里骑到他的单位,然后再从他那里坐车去县城。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哥哥最终同意了。

星期天的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就高高兴兴地骑着摩托出发了。临行前,爸爸和妈妈反复叮嘱路上要小心些,但一上路,他们的叮嘱立刻就被呼啸的风声抛在脑后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迅速在我身下后退,像一条巨大的蟒蛇顺着山势不断蜿蜒和挣扎。骑了几十分钟后,我把车停了下来,还大大方方地撒了泡尿。撒完尿,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哥哥的这辆二手摩托,从哥哥买回它以来,我都是表面看一看,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它。现在我发现它其实很旧了,款式老土,外表褪色,重要的是无论是发动机还是减震器,都渗着黑黑的机油。我忽然就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似乎感觉那辆车是有感情的,是有温度的,它的老与旧就像大山褶皱里我们用泥土筑起来的房子一样。似乎就是宿命,它肯定新过,但那时候它是别人的。在别人使用到现在这么破旧的时候,它才好不容易到了我哥哥手中。

当我再次骑上去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速度也慢了许多,我甚至担心自己可能压坏了它弄疼了它。

一路下坡到底,终于从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山上下来了。山下是一条河,沿着河驶出去十来公里,就是谭家镇。与我贫穷的家乡相比,这个镇绝对是大城市,路宽,人多,镇上的每个人身上都透着无限的优越感,我们老家的人跟他们站在一起,立刻就会觉得矮小和老土。我沿着河岸,一边骑车一边听着哗哗的河水往外流,河水虽然不深,但是公路和河岸之间还是有好几米高的落差。我靠着公路的最里边,缓慢向前行驶,当时我心情很好,我就觉得骑得越慢越好。

不知不觉就到了右转弯道,我刚刚冒头,就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喇叭响,接着,我看到一辆红色的摩托闪电一般向我迎面驶过来。呼啦一声就到了跟前,眼看就要撞到我了,骑车人才猛然扳动车龙头,然后从我身旁擦了过去。尽管没有与我正面撞击,但我还是被挤到了边沟里,并摔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轰隆一声响。

我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那辆红色摩托像突然从地面消失了一样。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弄明白究竟,不由得打起冷战。原来,在我身后几米远的转弯处,路坎外就是近十米高的悬崖。我跑到悬崖边往下一望,就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它翻倒在河滩上,车轮还在转动。摩托车的旁边,有两个人像电影里的群众演员一样趴着,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像个旁观者仔细地盯着他们,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谁叫你们跑那么快,让我也跟着摔了一跤,这下好了吧!我在心里骂道。

我几乎可以断定,胡成一定是在撒谎,要么他在隐藏什么,要么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肇事者。撞了人,他的第一反应怎么可能那么冷靜,冷静得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下车看看,发现情况严重且具备逃逸的条件才会选择逃走。

胡成一直回避我的目光,但嘴却很硬。他嚷嚷道:“我没有撒谎,人是我撞的,我愿意赔钱,我也愿意坐牢,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要真相,要事实。”我说。

“真相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胡成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任凭我怎么问,胡成最终都一口咬定,人就是他撞的。我想,胡成既然来自首,一定是有备而来。他又怎么会轻易松口呢?事实总会胜于雄辩,我必须找出证据才能撬开他的嘴。

从讯问室出来,我立马调取当晚胡成的车在滨江路的所有监控录像,以及胡成家附近的监控录像。通过技术手段,很快我有了惊人的发现。其中的两段视频像素很高,都能清晰地看到驾驶员的大致模样,甚至能看出发型。胡成明明是个光头,当晚驾车的人显然不是他。胡成虽然是肇事车的车主,但真正的肇事者另有其人。

既然胡成是来替人顶包的,那么真正的肇事者到底是谁?胡成为什么要顶替他?新的问题随即又出现在我面前。

肇事车辆深夜从滨江路出发,那么晚了肇事者在江边干什么呢?综合分析的话,最好的解释无疑是去吃鱼。在那个路口所在的江边,常年停着一艘大船,船上装修豪华,菜品丰盛,尤其是麻辣鱼远近闻名。那条船也因此成为当地权贵商贾聚餐的高级会所。我迅速调集警力到江边的船上调取监控录像,再经过反复对比和辨认,最终锁定了一名与当晚驾驶肇事车辆时发型、体态几乎一致的男子。

除此之外,我对胡成的身份信息及近期的活动轨迹进行了查询。我发现在案发当天,胡成在贵阳龙洞堡机场附近登记入住了一家商务酒店。当地警方协助我们调取了酒店的有关资料,资料表明当晚入住酒店的就是胡成本人。我们还查到了胡成的航班信息,他是案发后第二天上午才从贵阳乘飞机回家的。回家两天后,他才到公安机关自首。

我把嫌疑男子的图片放大,打印了一份,带着新提取的监控录像和其他资料,再次提审胡成。在强有力的证据面前,胡成那颗胖乎乎的脑袋终于低了下来。他翻动厚厚的嘴皮,吐出了很关键的一句话:“好吧,我承认,撞人的确实不是我,是我表哥。”

“是他吗?”我把打印好的照片拿给胡成看。

“原来你都已经查出来了,这么快!”胡成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说吧,你表哥什么情况,你为什么要替他顶包?”

胡成交代说,他表哥是一个镇卫生院的副院长,属于公职人员,撞人之后,他担心会丢了公职,所以就逃跑了。之后看着警方发布的消息,他担心很快就会被查出来,那样的话他就会身败名裂。胡成又说,因为开的是他的车,他没固定工作,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所以他就来顶包了。

“说得倒轻巧,这是能替的吗?你们这是在践踏法律。”我有些生气地问道,“你表哥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我表哥叫郭延高,就住在渝西路的凤凰山水小区。”胡成嘱咐道,“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将来出去,他们得恨死我。”

“郭延高”三个字从胡成嘴里说出来十分流畅,他不知道,同样是这三个简单的汉字,此刻却像三粒火星掉进了我盛满汽油的记忆里,顿时火光冲天,我被这个名字点燃了。我看了胡成一眼,强压住内心的起伏:“是谭家镇卫生院的郭延高?”

“就是啊,你认识他?”不等我回答,胡成又说,“他交际很广,认识他的人不少。”

我已经没心情再听胡成说什么了。我呼啦一声站起身来,那一刻我以前所未有的果断作出决定,抓他!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到达哥哥所在的单位的。按照哥哥后来的描述,我把摩托车交给他的时候,他看到我脸色苍白,满脸泪痕,嘴唇也破了。他还发现车身有磕碰的痕迹。

“你摔倒过吧?我看看,你摔到哪里没有?”哥哥拉我的手,不料被我一把甩开。

“你怎么了?”哥哥有些意外。

“是摔了一跤,没事。”我有气没力地说,“我今天不想去学校了,想在你这里睡一觉。”此时此刻,我是真的想睡一觉。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间偏房里,每逢夏季下雨,雨水就倒灌到家中,地面上会迅速积起一层水。我特别害怕那种一家人惊慌应对雨水的场面,通常会哇哇大哭。妈妈发现我这个特点之后,每次下暴雨前,她都叫我去睡觉。我蒙着被子躲在床上,蒙蒙眬眬地就睡着了。而我醒来之后,天就晴了,屋子里的水也被哥哥和爸爸他们处理干净了。后来,我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凡是遇到烦心的事,我都选择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哥哥没说什么,带我去了他的卧室。倒在床上,我整个人彻底瘫软。我用被子蒙住头,试图像以往一样,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以前是越有烦心的事越嗜睡,这次截然不同,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两个人趴在河滩上的画面。我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哥哥并没有离开,他正直直地看着我。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来面对好不好?”哥哥对我说。

我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哥哥递给我一张纸,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我擦干眼泪,鼓起勇气说:“刚才在路上,有辆摩托车和我擦了一下,掉到悬崖下面去了,车上的两个人可能死了。”

“什么?在什么位置?”哥哥站起来大声问道,“那你跑什么啊?”

“就在快到谭家镇的河道里。”我说,“我看到地上流了很多血,我害怕。”

“你傻啊,这一跑什么责任都是你的了。”哥哥跺了跺脚,随即走到窗前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对我说,“你也别害怕,我先打听一下,再跟爸爸商量这件事情怎么处理。”

我脑子里依旧是乱的,但我知道哥哥一定会帮我,我的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哥哥下了楼,那时候很少有人用手机,他就到办公室里用座机打了一通电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回到了卧室。我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问他结果,生怕他告诉我的结果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那样的话我宁愿他不说。但哥哥还是开口了,他说:“你抬起头来,别害怕。”

我抬起头,看见的是他微笑的脸。他说:“弟弟啊,你快要成年了,有些该面对的事情你终究还得学会面对。今天的事情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那两个人只是摔昏过去了,其中一个人醒来之后自己就走了。不过骑摩托的那个人运气要差一点儿,摔断了腿,现在谭家镇卫生院接受治疗。如果你当时不跑,估计要被对方暴打一顿。我打电话去的时候,他们正派人到处寻找肇事者呢。”

“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坐牢?”我战战兢兢地问。

“坐什么牢,你毕业之后可是人民教师呢。”哥哥说,“我已经跟爸爸打了电话,他叫我告诉你,不要害怕,你今天要按时去学校读书,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和他来处理就行了。”

我将信将疑:“这么简单?”

哥哥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说:“相信我们。”

当天傍晚,我坐大巴回到了学校,哥哥则骑着他那辆受伤的二手摩托车去了谭家镇卫生院。在我上大巴车前,哥哥再三叮嘱我,不要受这个事情的影响,只管好好读书。车子启动后,我把头扭向一旁,双眼顿时模糊了。我不敢看哥哥,他那瘦瘦的身影,此时此刻却像一套坚实无比的盔甲,牢牢地护着我。

第二天中午,哥哥骑着摩托车和爸爸一起到学校来找我。那天风很大,我在操场边看到他俩的时候,他们的头发已被风揉成一团。他们身上铺满灰尘,头发和衣服都有些近似于灰白色,哥哥和爸爸似乎都老了许多。爸爸努力地微笑着,眼角的鱼尾纹缓缓绽开,然而他并没有说话,就那样上下打量着我。

后来我们三个人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爸爸开始告诉我事情的进展。两个伤者,其中一个没有多大问题,只是受了点儿惊吓。另一个伤者,叫胡大红,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腿摔断了,需要一段较长时间的治疗。考虑到我还是学生,加上摩托车是哥哥的,他们告诉伤者,骑车的人是我哥哥。由于哥哥和爸爸及时赶到医院,双方还算冷静,最终达成初步协议,先让伤者在医院养好伤,之后再谈赔偿事宜。

这一番交流后,似乎所有的担心都消除了。人没死,钱暂时不用赔,而且责任也不用我承担。我深深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和细腻。我看着哥哥,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感谢他,哥哥却微笑地对我说:“我们很庆幸,就是你没有受傷,如果现在躺在医院的人是你,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其实,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知道,我内心还是在努力逃避,不愿去面对这个事实,幸好有爸爸,幸好有挡在我前面的哥哥。

郭延高是我的两个同事去带回来的,我之所以没有去谭家镇,是因为我有顾虑。最近几年,老家的人陆陆续续从山上搬了下来,谭家镇上也住着不少老家的人。在这个案件上,我并不想让老家的熟人们知道是我在办理,尤其是涉及郭延高。

人很快就带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郭延高。在此之前,我一直牢牢记着这个名字,无数次在脑海里幻想过他的模样,一定彪悍匪气,蛮横不讲道理,也无数次想象过怎样痛快地收拾他。从警之后,我本来可以轻松地查到他的资料,也可以关注后找机会报复他。但我终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纵然我内心经常涌动着一些冲动,但我深知,作为警察我必须有自己的操守和底线。

眼前的郭延高与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他个子不高,脸上不但没有肥肉,甚至还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尽管身体微微发福,但也谈不上胖,他肤色较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主儿。郭延高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

“你就是郭延高?”我问。

他抬起头来,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打量着我,然后回答说:“是的。”

“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啊。”

“你涉嫌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我是负责这起案件的民警,我姓向。接下来我问你的每句话,你都必须老老实实回答。”

“什么交通肇事案?你搞错了吧?”

我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到现在他都没放弃抵赖,这倒与我想象的差不多。我拿出胡成那辆车的照片,问:“这辆车你认识吗?”

他瞟了一眼说:“不认识,谁的车啊?”

我又笑了一下,接着拿出第二张照片,照片上郭延高正驾驶着那辆车,放大的图像中,他的模样清晰可辨。

郭延高攥紧了拳头说:“我是开过这辆车,它是我表弟胡成的。可是我开过又怎么了,我早就还他了。”

“你别急,照片是从监控上截取下来的,监控上有拍摄时间。”我说,“来,再看看这张,认识这个人吗?”我把范敬东的照片放到了他面前。

他双手颤抖起来,连忙将照片推开。“我不认识他,你干吗让我看一个死人的照片?”

“他就是你撞死的那个人!你表弟胡成已经如实交代了,你还抵赖什么?”

郭延高愣了一下,他抬起头,正好碰见我怒视着他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忽然,他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失声大哭起来:“我求求你们,帮帮我,我不想坐牢。”他的哭声明显变调,像一次极不真实的表演。

郭延高的这番举动让我厌恶至极。之前我还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现在我的某根弦快被他拉断了。如果不是讯问室里有监控、不是有其他同事在场的话,我真的要冲上去踹他一脚。“你给我坐好!”我怒吼道,“枉你还是医院的副院长,怎么像个泼妇一样?”

郭延高重新坐直身子,依旧用哭腔回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坐牢。”

“不想坐牢你还跑?不想坐牢还找人顶包?”和我一起讯问的同事也有些生气地说,“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

“好,我交代。”郭延高说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江边吃饭,他是医院副院长,盯着他的人多,那天晚上去的地方又比较高档,为了避嫌他就借了胡成的车。一顿饭吃完,差不多快十点了,他就开车打算回家。

“喝酒没有?”我打断他。

“没有。”

我提高了音量,大声说:“请老实回答。”

他看了看我,小声回答:“喝了点儿。二两,就二两。”郭延高说大约九点五十左右他从江边出发,因为喝了酒,本打算找代驾,但由于代驾迟迟不到,他就决定铤而走险自己开车。开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出事地点,当时车速并不快,突然看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迎面过来,他下意识踩了脚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接着就听见了“嘭”的一声巨响。

“你当时怎么处理的?”我问。

郭延高说:“我赶紧停了车,然后下车查看。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撞了什么。”郭延高用双手擦了一下额头,继续说,“下车以后,我才发现马路上躺着一个人。我战战兢兢地上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气息,地上全是血。我是医生,并不怕死人和血腥的场面,但是这个人是我撞的,我立马感到害怕了。我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车辆过来,我才想到了逃跑,于是我钻进车里,迅速开走了。”

“后来你为什么让胡成来顶包?他为什么会同意?”我继续问。

郭延高说:“回家后,我一直关注着事故的进展情况,看到你们发的公告,我怕了,我怕有监控,怕有目击证人。胡成是我表弟,他是一个生意人,相对而言比我自由。按照我们的了解,非公职人员撞死了人,只要获得家属谅解就能通过赔偿的方式进行弥补,加上有自首情节,刑事处罚应该不严重。但我是公职人员,一旦被抓,一定会被开除公职。為了保护我,胡成才愿意出来顶替我。”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逃得了吗?”我同事说。

“早知道我就不逃了。”郭延高说,“向警官,你们一定要帮帮我,我家里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

“帮你?”我看着郭延高,真是一时间找不到词语来形容他。酒驾、肇事逃逸、请人顶包,哪一项都证据确凿。怎么帮他?再说了,为什么要帮他?他本来就罪有应得,且不说他与我们家的那些往事,单凭他撞死的人是我同事杨明明的姨父这一点,我总不能撇开同事去帮他吧?

我把笔录递给他,说:“你看看吧,没什么问题的话签个字。”他扶了一下眼镜,捧起笔录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关于我造成的车祸赔偿事宜是在三个月后进行的。那天正好放假,我和妈妈留在家中。爸爸、哥哥以及我们村里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四个人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赶往谭家镇了。

他们走后,妈妈一整天都没有做饭,我们俩谁都不想吃。她不停地在厨房里烧香,祈求菩萨保佑。我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门。

直到深夜,爸爸他们一行才回来。爸爸进屋后一脸凝重,哥哥也一言不发。妈妈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协商结果。爸爸独自点了根烟,吸了几口之后仍旧不说话。直到妈妈焦急得快要哭了,爸爸才说:“老谭啊,我们得赔一笔钱,但是为了给儿子买个平安,也值得。”

“究竟要赔多少钱?你要说出来啊!”妈妈拉着爸爸的手,摇晃着他。

“十万。”爸爸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炸弹落地,震耳欲聋。那个年代,十万元对于我们那样的家庭来说,是什么概念呢?我们家全部家产卖完,也值不到三万元。

爸爸说出来的这个简单数字,当场把妈妈击倒在地上。她一直体弱多病,这样的打击她自然承受不起。爸爸迅速抱起妈妈,我则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这时哥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那十万元钱,爸爸和哥哥花了三天时间最终凑齐。爸爸把我们那个乡的每家每户都跑了个遍,我哥哥则骑着摩托车,到几百公里外的姑父家借钱。我至今记得那十万元钱的样子,一张张零钱像秋雨后的梧桐叶,有的皱皱巴巴,有的打成了卷,有的破了角。哥哥拿著一个笔记本,爸爸每数一笔钱就报一个名字,哥哥则在本子上记下相应的人名和金额。那些钱足足装了一麻袋,哥哥手中的本子也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后来,哥哥依旧用那辆二手摩托车载着一袋子钱去了谭家镇,为了安全,爸爸还专门请了三个精壮的年轻人骑摩托车护送。最终,那一袋钱换回来一份仅仅两页纸的赔偿协议书,哥哥把那两页纸小心地折叠之后揣在衣袋里,掏出来时不足巴掌大。

许多天以后,哥哥才给我讲起了谈判桌上的经历。去之前,爸爸和哥哥商定,请派出所出面协调,按照交通事故的标准,该怎么赔就怎么赔。如果按照正常情况算下来的话,伤者的医药费不足一万元。可是到了谭家镇以后,他们才发现根本没有走依法赔偿的可能。

协商是在一个酒楼里进行的,我们这边只去了四个人,而对方除了伤者外,来了不下三十人。哥哥就在那时候告诉我,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记住,他叫郭延高,是谭家镇卫生院的职工。那三十个人,就是郭延高喊来给我们施压的,他们全是街面上的混混,个个人高马大,每个人都裸着膀子,上身都刺着五花马门的文身。哥哥说,郭延高是伤者方的代表,他一进门就问是谁撞的人。哥哥站起来回答说是他,结果郭延高挥手就是一个耳光,哥哥两眼直冒金星,鼻血也随即流了出来。

“王八蛋,他凭什么打你?”我眼里噙着泪水,心疼地看着哥哥说。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是我,打我算是给我们这边的人一个下马威。”哥哥说,“后来想想,整个事情都是这个姓郭的在导演。我和爸爸坚持要请派出所来协调,他们根本不听。郭延高当时抛出了一句话,说你们可以一分钱都不赔,但是姓向的,你有两个儿子对不对?除非他们天天躲在家里不出门,不然总会有一个不缺胳膊就一定会少条腿。”

哥哥说:“根本就不是协商,完全是威胁,是敲诈。郭延高把伤者胡大红推到我面前说,‘我姑父的腿折了,这条腿成了废腿,后半辈子怎么过?我把他抬到你们家,你们养他?郭延高甚至站到了桌子上,双手叉腰对我们说,‘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在谭家镇,惹谁都可以,但就是别惹到我郭某人!”

后来,爸爸同意按照“私了”的方式进行赔偿。郭延高代表伤者方,提出了十万元的赔偿金额。他强调了一句:“你们听清楚了,就十万,一分都不能少。”那时候哥哥已经擦干鼻血了,他试图还原现场,分析当时“他”走的车道,然后问胡大红:“我行车靠右,你行车靠左,速度又那么快,你就没有责任?”胡大红当时不敢看他,沉默着不说话,一时间陷入僵局。没想到的是,郭延高却再次抡起手,又猝不及防地打了我哥哥一个耳光。这时,我爸爸冲上前护住哥哥,然后厉声吼道:“够了!十万就十万,不要欺负一个孩子!”说完,爸爸拿起笔,在早就拟好的协议上签了字。

关于那次所谓的协商过程,我虽然没有亲历,却比亲眼所见更加刻骨铭心。两记耳光,十万现金。郭延高这三个字从此深深烙进了我的脑子里,尽管我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

三年后,刚满十八岁的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一所乡村小学教书。但我却并不甘于那样的现状,在那所小学,我拼命看书自学,两年后我参加了公安机关招考,并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交警。为什么要报考这个警种,我自己清楚,爸爸妈妈和哥哥也清楚。做了警察之后,我许多次回想起自己的这个案子,并从专业角度进行分析,发现那时候我们的法律意识太淡薄,社会法制也不健全,这才有了郭延高等人的猖狂。

如今,郭延高却因为交通肇事逃逸被我抓捕,我心里怎么会不高兴呢?审完郭延高,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郭延高,你确定是谭家镇那个郭延高?”哥哥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卫生院那个,他现在是副院长。”我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快意。

“这个狗日的。”哥哥骂了一句,随即他又笑了,“活该。”我听得出,哥哥在电话那头来回走动的声音。哥哥又说:“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副凶狠的样子,他的一个耳光直接把我的鼻血都扇出来了,当时我人都站不稳,差点儿倒了下去,可我只能受着。可恨的是,我给他讲道理,他又甩了我一个耳光。这是不是报应?他居然落到了你的手上。他知道你是我弟弟不?”

“郭延高只是把我当成办案民警,看样子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我说,“也许他根本没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哥哥问。

“按道理,我该好好收拾他一下。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了。”我叹了口气说,“但是,在案子的办理上,我发现我根本无法去陷害一个人,这一点我怎么也做不到。我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等待他的是刑事处罚。”

哥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真是冤家路窄!现在想想,当年你出那个事情就是肇事逃逸,后来我站出来代替你,也算是顶包。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两件事情竟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不过,这两件事情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就在于我们与他是有区别的,如果我们的胸怀和处事方法像他一样的话,无疑我们就成了他那样的人。在这个案件的处理上,刚才我还担心你有报复心理,会让仇恨给你戴上有色眼镜,还好你没有。我很欣慰你能有这样的态度。”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从教师转行当警察吗?”我说,“我不是要去报复谁,而是因为我自己的经历告诉我,我们需要正义,并需要有人去维护这种正义!”

哥哥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说:“向警官,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放心了。”

郭延高的案子本来应该很快进入民事赔偿阶段,接下来就移交司法机关,案子基本可以结案。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目前的情况,或许仅仅是一个开始。

大队长找我之前,已经把我们中队长赵乃云叫去仔细了解了一番情况。赵乃云从大队回来后,才通知我去大队,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大队长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行了。”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问他是什么事,他说:“你去大队长的办公室就知道了。”

我就去了大队长的办公室。大队长没有以往那些寒暄,他开门见山地问:“你说说郭延高的案子吧,你之前是不是认识他,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过节?”

我当即一愣。“大队长,你这话从何说起?”

“那你告訴我,这个案子是不是你主动争取去办的?”

“也算不上主动,”我说。“那天晚上情况特殊,死者是杨明明的亲属,值班室就我和赵队在,我总不能让领导亲自去办这个案子吧?”

“这一点赵乃云的说法和你一致。”大队长继续问,“那你说说你是否认识郭延高?”

“在案件办理之前,不认识。”我说。

“是吗?那怎么有人说你打击报复呢?”说着,大队长扔过来一个信封,“你自己看看,属实吗?”

我赶紧打开信封,读完里面的信,怒火顿时就涌上心头来了。“这叫什么,恶人先告状!”信里匿名举报我,说我对郭延高打击报复,重点讲到了十多年前我哥哥骑摩托撞人的事情,然后说我对郭延高心存芥蒂,抓住这个交通事故的机会,把他往死里整。信里还说,死者是自杀,而不是郭延高撞死的。

大队长看着我,继续问:“这信里说的,是否属实?”

“十多年前,我们家确实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我说,“但是,在案子办理之前,我怎么知道肇事者就是郭延高?我是一步一步查郭延高的,并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才抓了他,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肇事逃逸的事实。在案件的办理过程中,我不带丝毫个人感情,报复从何谈起?”

“嘿嘿,你还上火了?”大队长笑了笑说,“你有想法我非常理解,我也十分相信你的办案能力和办案立场。但是群众有举报我们就得核实对不对?这个事情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办案子,一定要客观,如果你真正做到了客观公正,又担心什么举报呢?”

“卷宗就在那里,您可以调查嘛。”我说。

“我这不就在调查吗?”大队长说,“你虽然是破案高手,但是我要提醒你,办案一定要全面。每一个案件都要想一想,到眼前的阶段是不是就真的查完了,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不是最接近于真相?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违法分子,但也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这样吧,这个案子你再仔细捋一捋,我们不怕举报,要用事实说话。”

从大队长办公室回来,我在自己的办公室愣了很久。看来,郭延高那边的人早就知道我的情况,并妄自进行了一些揣摩。他们这样做,无外乎就是要给我施加压力。可这个案子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啊,难道在不自觉中我真掺杂了感情因素?我禁不住拿出卷宗,再次查看相关资料。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妈妈打过来的,妈妈说:“听说郭延高撞死了人,在你手里?”我有些后悔给哥哥打那个电话了,现在爸妈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有可能哥哥无意中说漏了嘴。

我说:“是的,怎么了?”

“儿子,你工作上的事情,妈妈本来不该管的。但越是像郭延高这样的人,你越要注意,不要让别人说闲话。我们一家人都老老实实地做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害谁整谁是不是?”

我打断妈妈的话,问她:“您听到些什么了?”

妈妈说:“今天老家的几个亲戚都给我打电话,有人说郭延高落到你手里是罪有应得,是报应。但也有人说,当年郭延高和我们家结下了梁子,现在他在你那里关着,肯定没好日子过。”

我噗嗤一声笑了。我说:“妈,您觉得您儿子会这么做吗?我是警察,警察啊。”

“我知道你不会,可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你爸爸说了,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有空儿啊,你要多翻翻他交给你的账本。”

“好了好了。”我再次打断妈妈的话,“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尽管放心,儿子这会儿忙,过几天再回来看你们。”说完,我赶紧挂了电话。

我把目光停留在卷宗上,再度陷入了沉思。

郭延高突然要翻供。

他把十指交错叠成麻花状,然后把它们紧紧靠在额头前。他闭着双眼像一尊雕塑,直到看到我走进讯问室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人不是我撞死的。”

“那你告诉我,谁撞死的?”我问。

“撞人的明明是胡成,你为什么要陷害我?”郭延高说,“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吗?你叫向引民,是向存光的弟弟。胡成来自首的时候,我就知道办案的是你。当年你哥哥撞了我的姨父,我让你们家赔了一笔钱,你肯定一直替你哥哥记恨着。现在就找个机会报仇来了!”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时间回到十多年前,谭家镇那个谈判席上站着的人是我而不是哥哥的话,见面的第一个耳光郭延高会不会打到我脸上?我想他一定会的,那个让人瞬间见血的耳光,绝不会因为对象的改变而改变。更可气的是,后来他居然又打了哥哥一个耳光。但是如果挨耳光的人是我,我会甘愿挨一耳光?我也一定不会。在哥哥给我讲过那次经历之后,很多次我都幻想挨打的人是我,然后我会拿着一把匕首,冲上去猛扎他,把他扎得血肉模糊。不过那仅仅是幻想,现在,郭延高以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坐在我面前,竟然还赤裸裸地挑衅我。他是要激怒我吗?

郭延高的这番说辞,与之前大队收到的那封举报信内容相差无几。郭延高明明在押,胡成也没有出去,信是谁写的呢?要么是郭延高狡猾早有准备,要么就是他的背后还有其他人。我知道,我要面对的事情,并不简单。

我对着郭延高笑了,站起身来,慢慢地向他走去。他故作惊恐状,赶紧双手护住头喊道:“你要干什么?”

“问得好,我要干什么?”我放慢语速说,“没错,我就是向存光的弟弟,亲弟弟。你不是问我要干什么吗?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你坐牢,让你为撞死的人负责,让你为自己的逃跑付出代价。你觉得我打击你也好,报复你也罢,欢迎你随时拿着证据投诉我,举报我。而你酒后驾车、肇事逃逸、请人顶包的事实,我掌握的资料铁证如山。我,向引民,向存光的弟弟,就专门干这件事情,直到你判刑为止!”

“你这是小人得志,你这是恩将仇报。”郭延高说,“当年你哥哥撞了人,要不是我帮忙协调,他就要坐牢。现在别人撞了人,你就往死里整。”

“照你这么说,我们家应该特别感谢你才对。”我说,“过去的事情,你做过什么,做得对不对,你自己应该更清楚。你比我年长,心里那杆秤比我更能掌握好。我整没整你,你也应该清楚。我哥哥也好,我父母也好,都反复告诉我凭良心做事,我还加一条,依法办事。”

“我不管你怎么办事,我告诉你,人不是我撞死的。”郭延高说。

“证据呢?法律讲究证据。”我再次靠近郭延高,他赶紧往后缩了缩身子。我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样好不好,只要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人不是你撞死的,我一定给你重新立案。”

郭延高狠狠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如果提供不出证据,你之前签字的口供已经生效。”我说,“我建议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民事赔偿上面,死者家属的谅解对你来说或许更重要。”

郭延高叹了口气,又把头低了下去,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半晌之后,他突然抬起头问我:“有没有领导找过你们?我的公职还能不能保住?”

临下班的时候,门岗打电话告诉我,有个老头儿要见我,等了我老半天了。由于之前我在审案子,手机一直没接。我同意让他进来。

老头儿进门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他。我当时还沉浸在郭延高的案子里。待我抬起头时,他已经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您找我有事?”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问道。

老头儿接过水,先放到桌子上,然后又端起,再放到桌子上。他猛然站起来说:“向警官,我是为了郭延高的案子来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定要帮帮他!”

我叫他坐下。我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

“你就不用回避了,向存光是你哥哥吧?!”老头儿的目光里透着一种神秘的东西,像嘲笑,又像藐视。

“呵,都知道这个事情。看来你们下了不少工夫。”我自嘲了一下说,“郭延高的案子与我哥哥有什么关系?我依法办事,就是对郭延高最大的帮助。”

老头儿说:“我知道,你们家里人对那件事情心里都有个坎儿。在郭延高的案子上,你不会一点儿都不受影响吧?但是今天,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你要有什么怨恨的,就恨我。”

老头儿说得我有些糊涂了。我问:“你是他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不认识我,”老头儿嘿嘿地笑了几声,“你哥哥肯定认识我。”说着,老头儿站起身来,迅速提起左脚的裤腿。一条近乎干尸状的腿,腿上的皮肤像熏干的腊肉,布滿焦黄色的褶皱。

我不敢再直视那条腿。老头儿接下来的话无疑证明了我的猜测。“我叫胡大红,郭延高的姑父,就是当年你哥哥撞的那个人。”

我踉跄了一下,赶紧用一只手按住桌子的一角。我忽然感到有些眩晕,闭上眼睛,可眼前全是那条腿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滚。我用另一只手捂住下巴,试图调整一下自己狼狈的样子,但还是跌坐在了椅子上。

好一会儿,我才睁开眼睛,发现胡大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显然对我刚刚的状况有些意外。我再次仔细打量他,这个老头儿干瘦,秃顶,面色蜡黄,十多年前骑在摩托车上呼啸而来的人真的就是他么?我当时并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记得看到了一团飞快移动的红色,直到后来他跌落在河滩里,我也只是从上面俯视了一番。而那条腿,显然就是那次跌落留下的后果。

“你怎么了?”胡大红问。

“没什么。”我喝了一口水,说,“你的腿还好?”

“还好?怎么可能好。早就废了,走路全靠拐杖。”说着,他指了指身旁。我才发现,原来那里还放着一把木头做的拐杖。老头儿立马补充了一句,“这都是你哥哥撞的!”

“胡扯!”我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尽管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但还是忍不住对着满脸惊愕的胡大红说,“当时你骑着摩托车,沿着河岸的最里边行驶,你本该靠右沿着河边行驶才对,但你却走在了行车道的最左边。而我们家的那辆摩托车,却正常行驶在右边车道。在那样一条不足三米宽的乡村道路上,你的车速至少达到了每小时六十公里,眼看你就要撞到人家了,情急之下你才猛打龙头,结果冲出去几米之后失控掉下了悬崖,这个过程,哪里有碰撞,又是谁撞了谁?”

“你……你……胡说。”老头儿脸色红了起来,他的手有些颤抖。

“你自己超速、占道掉下了悬崖,还让别人赔了十万块钱,你心里真的就一点儿不愧疚吗?你拿着钱真的就心安吗?”我问道。

“你凭什么这么胡乱推断,你又没在现场,瞎猜什么?”老头儿抓起杯子,猛然喝了一口水。

“我没有瞎猜,我就在现场。”我把身子向着他前倾了一下说,“因为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就是我,而不是我哥哥!”

老头儿顺势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同时张大了嘴,他口中还没来得及吞下去的水,此刻正从豁着的嘴角两边往下流,亮晃晃的液体让他的嘴巴一塌糊涂。他抹了一下嘴巴,艰难地咽下那口水,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他结结巴巴地说:“骑摩托车的……竟然……是你?”

我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他的目光一直在躲闪,后来他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双手绞成麻花状放在额前,用光秃秃的头顶对着我,自言自语地说:“那天中午,我喝了点儿酒,就送我的野婆娘回家。我确实跑得有些快,那个婆娘怕摔,把我抱得很紧,就是她要求我走里边的,结果就在弯道上遇到了你骑的摩托车。眼看就来不及了,我赶紧避让,哪想到外面就是悬崖。我们摔下去之后,那个女人怕回家闹矛盾,就独自跑了。”这时,老头儿偷偷瞄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我醒来之后,原本没有想到要找你们家的麻烦,何况那时候你已经跑了。后来你哥哥和你爸爸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我的腿摔坏了也是事实,下半辈子总得求生活吧,所以我和郭延高一合计……”老头儿说到这里停住了,不断地抬起眼瞄我。

而此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脸上也是一阵冰凉,浑身无力。我瘫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一丛野草,现在它正肆意生长,杂乱无章。

“你们家送来的那袋钱,让我在很长一段日子觉得不安。可是看看我残疾的腿,又觉得理所当然。”老头儿又嗫嚅了两句。但我依旧坐在那里没动。这时,他突然推开椅子,“向警官,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们全家。”他试图下跪,但那条残疾的腿显得异常笨拙。

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其实是有些受用的。如果他此刻的举动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话,我甚至想把它记录下来,我要给爸爸妈妈看,要给我哥哥看,我要告诉他们,这才是真相,是他自己超速,自己摔下了悬崖,现在他向我承认了错误。但我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在我办公室,在一个交警的办公室。我赶紧起身扶住他,说:“你起来,不要这样。”

老头儿说:“我心里真的很愧疚,当年我没有勇气承认,今天说出来我反倒好受了许多。”

其实,善与恶,对与错,有时候仅仅在一瞬间,在一念之间。如果我当年不离开,如果哥哥他们不主动去寻找受伤的人,事情会不会是另一个结果,我不确定。但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就像他那条已经残废的腿,就像我们已经赔出去的钱,还有哥哥挨过的耳光。

“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借用了妈妈常说的那句话,然后转换了话题,“你不是来说郭延高的事情的吗?”

“对,对,说郭延高,”老头儿有些讨好的样子,但他立刻又转变了语气狠狠地说,“他不能坐牢,我们都指望着这个狗日的出去。”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呢?”我疑惑了。

老头儿说:“他坐牢去了,一大帮人都要跟着倒霉。你知道我儿子为什么愿意替他坐牢吗?”他随即补充道,“对了,胡成就是我儿子。”

“为什么?”我感觉老头儿越说越糊涂了。

“郭延高欠我们的钱,欠得太多了。就连当年你们家赔我的十万块,他也借了五万去,至今都没还。他投资煤矿亏了,现在欠了很多钱,那全是我们这些亲戚朋友的血汗钱。你想想,只要他人在外面,我们还有一丝希望,他还能慢慢挣钱还,但是他一旦进去了,我们找谁去,谁来还这笔钱?这个狗日的。”老头儿又骂了一句。

我确实没想到胡大红来为郭延高求情,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可你为什么想到来找我呢?”我问。

老头儿说:“唉,当年郭延高打你哥那两个耳光的事情,我们谭家镇的人都知道。本来是我的事,他没有任何资格动手打人。后来你哥哥当了红光镇的镇长,我们谭家镇的人都说他那两个耳光打糟糕了。人呐,欺老莫欺小,你看吧,这回他就落到你手里头了。所以我们猜想,你肯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会让他多坐几年牢的。”

“所以你们就写信举报我?”我问。

“这个你都知道了啊?”老头儿又低下头说,“都怪我糊涂,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案子归案子,这一点你放心,我不敢保证能百分百找回公道,但是我可以百分百保证不扭曲事实不加害于人。不管是谁,在案件的办理中我们都会尊重法律,尊重事实的。”我说。

老头儿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的人,见了你之后,我相信你。”老头儿又略显神秘地说,“郭延高远远不止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他深着呢。在他被抓之前,他也给我们讲了出事的过程,不知道你们想没想过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没回答他,此刻窗外风轻云淡。

我考上警察的那天晚上,哥哥专门从镇上赶了回来。爸爸亲自动手杀了一只养了两年的大公鸡,妈妈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做了一桌特别丰盛的晚餐,一家人都等着喝我的庆功酒。

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满了酒。本来妈妈身体不好,从不沾酒,但她也主动倒了一满杯。然后我们就不断喝酒、敬酒。爸爸妈妈敬我,我敬爸爸妈妈。哥哥敬我,我再敬哥哥。哥哥敬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再敬哥哥。就这样,不知不觉喝到了大半夜,菜早已凉了,但大家都不觉得醉,依旧兴致勃勃。

后來,爸爸起身,从里屋取出一个东西递给我。他说:“我保存了好几年了,今天应该把它交给你了。”

我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个账本,就是当年借那十万元钱的账本。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账目,全是哥哥一笔一画地记录下来的。爸爸用一条香烟的外壳把账本的封面重新包装了一番,里面的纸张泛了黄,不少开了口子的地方也都被爸爸用透明胶布逐一补好。也正因为此,这个账本显得臃肿和变形,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你们都过来看看吧。”爸爸招呼大家,然后戴起了他那副廉价的老花镜。我们一家人就凑在了账本前。

爸爸扶了一下眼镜,指着账本的第一行字说:“第一笔钱,是你二叔给我们的。这一千元钱,是他帮人锯了三个月木材的工资,他那双手呀,被木材硌得全是老茧。我当时并没开口向他借,他却硬要塞给我。后来我很多次要还他,他都不肯收,坚持让我先还其他人。”

爸爸又指了指下面的一行小字对我说:“你看看,还是去年7月21日,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欠其他人家的钱了,他才肯收下。”

哥哥有些微醺,他指着账本的第二行字问我:“这个张书国你猜不出来是谁吧?”

我疑惑地摇摇头道:“我们村里没这个名字啊?”

哥哥就有些自豪了,说:“我知道是谁。其实这个人再熟悉不过了,哈哈,他就是书儿表叔啊,张书国是他的大名。当时我去找他借钱,话还没说完,他就把钱递给我了。他有些愧疚地对我说,‘我早给你们准备好了,正打算给你们送过去呢,就是太少了点儿。他那样子,感觉像欠我的钱一样。”

妈妈指着第三行的一个名字问哥哥:“这几个字是胡路红?”哥哥回答说:“是的。”妈妈就叹了口气说:“他这笔钱,我们是一直都还不上了。这个老头儿特别犟,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从他家住的那座山走到我们家,起码也得一个小时吧。他一到咱家门口,就大声地把我骂了一顿。他说,‘你们家啊,就没把我这老骨头看在眼里。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理不睬?他硬要塞给我五十元钱,我不肯收,他就抡起拐子假装要打我,说‘你长本事了不是?我收下钱后,想留他吃饭,他非得犟着回家。这个老胡,我小的时候他就生病,一直咳咳喘喘的,老远就能听见他像拉风箱一样喘气。那天他回去之后,就再也没下过山来。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他家里冒烟,等我们爬到山上去看他,尸体都发臭了。”妈妈擦了一下眼睛,抽泣道,“我每年都给他烧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我们一家人就那么看着那个账本,一个名字一个回忆,一个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数字,还有一个还款日期。当时怎么借的,借的多少,说了什么话,甚至他们借出来的钱是什么模样,几乎都历历在目。

最后,爸爸把账本合上,交到我手里。爸爸说:“到今天为止,这个账本上所有的欠账,只要是活着的人,我们都还完了。还有些人,只能等我将来去了地下再还。当年,要是没有这些乡里乡亲,没有这些街坊四邻,就算把我们家卖光了也凑不齐那十万元钱。”

爸爸对我说:“我们老家这些人,老实淳朴,简单善良,谁有困难了大家都愿意帮忙。你现在与当老师的时候不一样了,手里有了权力,我希望你记住这些帮助过你的人,要向他们学习,保持他们身上质朴的本性,这样才对得起他们。”

爸爸又说:“我们欠下的钱也好情也罢,都是你出事后逃跑留下的后果。其实你不跑,或许是另外一个结果。那件事情,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责怪过你一句,因为你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但今后你必须要记住,逃避永远不是办法,做人做事要有担当,不管多大的困难,该面对的必须面对。”

这一顿饭,是这么多年来最有收获的一顿饭。它既是我们的家庭聚餐,也是我的庆功宴,更是我的成年礼,而那个账本,后来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每天一上班,我都能看到它。

十一

郭延高的交通肇事案在民事赔偿方面也出现了问题,因为范敬东的家属一直没能和郭延高的家里人达成一致意见。范敬东的老婆赵庆菊也就是杨明明的二姨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知道范敬东出事后,一着急当场就晕倒了。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至今还躺在医院里。好在他的两个上大学的孩子都请假回来了,范家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提出了七十八万元的赔偿额度。因为郭延高是酒驾,保险公司拒绝赔付这笔钱,民事部分就只得郭延高自己赔偿。郭延高虽然承认自己撞死人的事实,但在赔偿问题上与当初胡成来自首时的说法截然不同。郭延高说:“当时我在外面,借钱还比较容易。现在我在里面,谁会借给我。我们家里最多能拿出二十五万。”因为双方提出的赔偿金额差距太大,自然是谈不到位。

这让杨明明很为难。他清楚二姨家的情况,二姨父去世了,家里就没有了收入来源,就他们家的情况来看赔这笔钱也不算高。可郭延高家里债台高筑,口口声声称拿不出现金来。更要命的是,郭延高虽然和老婆住在一起,但是两人早就离了婚,财产全部在他老婆名下。

杨明明找到我,问我怎么办。我挠了挠脑袋,也给不出好的建议,只告诉杨明明劝劝他二姨,看能否适度降低一点儿赔偿,这样我们才好再和郭延高家人谈一谈,毕竟赔偿问题对后期的量刑有比较大的参考价值,我相信他们也会努力想办法。

我对杨明明说:“你二姨父搞摩托车维修,也算是一个相对危险的行业,你何不查查他生前有没有买过什么保险,说不定保险公司会给你惊喜呢?”

杨明明觉得我的建议不错,他答应先去做他二姨的工作,再拿范敬东的身份证到各个保险公司查一查。

其实,我也在进一步搜集范敬东的资料。死者范敬东算得上是个老实人,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打牌,对谁都乐呵呵的,爱帮助人,不爱惹是非,周围邻居对他评价也特别好,都为他的不幸感到惋惜。

范敬东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他的摩托车维修店里,偶尔会骑车出去给老婆买药,其余时间也相对比较有规律。按照他的生活习惯,当晚出事的时候他本应该休息了。这一点我在医院向赵庆菊进行了求证。赵庆菊说他们是一起睡下的,她并不知道老范什么时候起了床。后来电话把她吵醒了,有人告诉她说老范出了事,她才发现老范没在身边。赵庆菊还告诉我,老范平日里根本不會往出事的那段路走,那条路在小区北门外,没有路灯,晚上又比较黑。所以,他们平时一般都从南门出入。

我专门调取了小区北门的监控录像,当晚范敬东从北门出去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步伐不紧不慢看不出任何异常。在出门的瞬间,他还回头往里面望了望。我又调取了他当晚的通话清单,发现晚上八点以后,就再也没有通话记录,而之前的电话,都是一些正常的家庭电话或业务往来。监控和通话记录都表明,范敬东当时出去,既没有人陪他,也没有人叫他,至少没有受到直接的外在因素影响。

一个人大半夜不睡觉,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去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做什么?本来这个问题,看起来与他怎么被撞死、被谁撞死关系不大,但我必须深入调查。自从那天与胡大红见面之后,我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干瘦的老头儿,尤其是他那条干枯了的腿。尽管老头儿最终承认他是自己摔下悬崖的,但事后我反复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我的出现,胡大红会猛然转动龙头吗?他还会不会掉下悬崖?还会不会摔断腿呢?他的残疾,是不是真的就与我没有关系呢?后来我发现,我难以说服自己,凡事都不会那么绝对,还是那句话,只有越接近真相,才会越客观。

就在我疑惑之际,杨明明又找到了我。“有个情况,我得给你反馈。”说着,他递给了我一份资料。

我看到的是一份中国人寿的保单,上面赫然写着范敬东的名字,保额是三百万,起保时间是三个月前。我问杨明明:“这说明什么?”

“明知故问。”杨明明说,“我也觉得这个情况可疑,买这样一份保险并不便宜。按照我二姨父的性格,平日里他很难下决心花这样一笔钱,何况是买保险。他那点儿收入,也仅仅够一家人开销。”

看着保单,我没有说话。杨明明说:“你不要有顾虑,虽然他是我姨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什么结论就下什么结论,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保单的事情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他的这句话让我释然了许多。我说:“他为什么会突然买保险,然后又偏偏出车祸死了,这里面仅仅是偶然吗?”

“看来我俩想到一起去了。”杨明明说,“按照这个思路,我姨父就有可能是自杀?如果是自杀,案子就得推倒重来。”

“我们可以假设他是自杀,那么有几个问题必须解决。第一,他自杀的动机是什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自杀;第二,必须有证据证明车祸中他实施了自杀举动。”我提醒道,“解决不了上述问题,说你姨父自杀,都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动机简单,想让家人获得巨额赔偿啊。”杨明明说,“这不明摆着吗?”

“又是因为什么事情,他竟然愿意用生命去获得这笔赔偿?”我反问道。

杨明明摇了摇头:“这就无从知晓了。”

我们对范敬东的调查必须更深入一些。我走访了一些他的邻居和朋友,又分别到他的家中和店铺里查看了一番,总算又有了新的收获。在他维修铺的一个壁柜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十多盒药物,这些大大小小的药物包装完整,就像刚刚买回来一样。经过专家鉴定,这些药均为癌症化疗药物。随后,我迅速在各大医院查找范敬东的就诊记录,最终,在京桥医院找到了一份病历。病历显示,范敬东为肺癌晚期,确诊时间为三个月前。拿到这个结果,结合前期掌握的资料,我又和杨明明碰了个头。

“基本可以判断我姨父是自杀了。”杨明明说,“这很符合他的行为方式,他总喜欢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情。癌症晚期了,他觉得家里条件承担不起费用,也觉得治不好,就只好放弃了治疗。他又害怕自己死后家里人过不下去,于是买了份高额保险,期望以保险赔偿的方式来补给家人。”

“理论上是这样,但仅仅靠我们这样的分析,依旧不能确定他是自杀。”我说,“还缺证据。”

“怎么不能确定?”杨明明说,“这不是明摆着吗?”

“他是患了绝症,也买了高额保险。这仅仅表明他有自杀的可能。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出事不是自杀,而是因为疼痛难忍,要到小区外透透气,恰好被撞上了呢?”

“好吧,”杨明明说,“也有这种可能。”

十二

我决定再仔细勘查一下肇事车辆,试图从车身受损情况来作一些分析。一般来讲,意外撞击和主动撞击,车辆的着力位置与受损程度是有所区别的。肇事车放在停车场的一角,现在它上面布满灰,不过与周边的事故车比较起来,还算一辆完好的车,单从外观几乎看不出损伤。我对照着案件的现场资料,反复查看,发现车辆右前方保险杠上有一道裂痕,其他地方均没发现异常。不过,驾驶室内有一根吊垂着的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根线像一条黑色的软体动物,从靠近后视镜的位置伸出头来,沿着挡风玻璃直直地盯着中控台的中间。我打开车门仔细观察这根线,垂落的一端显然是某个仪器的接口。我又拿出案发当晚这辆车的视频截图进行对比,发现所有截图中都没有这根线的影子,这说明,车上的这个仪器是在案发之后被拔掉的。

为找出拔掉的是什么东西,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根线,送到了一家汽修厂。经过汽修厂反复辨认,这是一根行车记录仪的连接线,从端口看,还是一款带音频的隐形行车记录仪。

这个结果让我有些意外。这辆车上原來是有行车记录仪的,那岂不是可以还原事故现场了?可是行车记录仪又去哪里了呢?

我迅速找到了车主胡成。胡成确认,他的车确实装有行车记录仪,是买新车的时候由原厂加装的,由于功能较多,至今他也没搞明白怎么使用。把车借给郭延高使用的时候,行车记录仪还在车上,后来弄哪里去了,他也无法知晓。

我决定探一探郭延高的口风。在看守所里,郭延高面色蜡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似乎习惯了把双手插进头发里,那些头发因此变得凌乱不堪。我到讯问室后,他只瞟了我一眼,又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

“打起精神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又瞟了我一眼说:“案子不是要结了吗,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扬了扬手中的卷宗说:“从我们最新掌握的资料来看,范敬东很有可能是自杀。只要证明他是自杀,你的案子就会发生重大转变。”

“他本来就是自杀,是他自己撞上来的。”郭延高咬牙切齿地说,“这么明显的事情,还需要找什么证据?”

“当然需要。”我盯着他的眼睛提醒道,“你说他自己撞上来根本不可信。如果有监控录像作证,或者你车上还有一个人替你作证,才有说服力。”

郭延高又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再次把手伸进头发里并用力地捋了一把。他闷声闷气地说:“这是什么狗屁好消息,一点儿都没用。”

看来,他是不会主动说行车记录仪的事情了。于是我问:“胡成的车上有没有行车记录仪?”

郭延高望了我一眼,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

“来这里之前,我找胡成确认过,他的车其实是装了行车记录仪的。把车借给你之前,行车记录仪一直都在。告诉我,行车记录仪哪儿去了?”我问。

他继续否认道:“别听他胡说,反正我从来没见过。”

“如果范敬东是自己撞上来的,当晚就只有行车记录仪能拍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段视频对你有多重要?”我引导道。

“根本就没有什么行车记录仪,你说有就自己找去,别问我!”郭延高抬起头很不耐烦地说,“你们结案吧,我撞死了人,我都已经什么都认了,你们还想干什么?”

郭延高刚刚的表现让我基本确认了一个事实,他看到过行车记录仪并把它卸载了。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曾经那么渴求出去,渴求保住公职,现在事情好不容易出现了转机,关键证据就在他手中,他却偏偏要放弃胜券在握的机会?行车记录仪里面究竟有什么呢?

我一定要找出来。

十三

我是在河道边遇到那个女人的。其实我一直记不住她的准确模样。当时她站在马路边,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她,风吹着她的长发,撩拨着她的长裙子,她的身体展现出了我从没见过的曲线,让我心里当即有一种酥酥的感觉。我没想到她会对我挥手,我想都没想就刹住了车。

“你能不能带我一程?”她笑盈盈地对我说,我看到她脸上有一对漂亮的酒窝。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嗯了一声说:“上来吧。”

就这样,她坐到了我的身后。她一上来,我就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城里女人才会有的香味。她靠近我,我立刻体验到她身体的起伏,我的背,我的大腿,都像有一片羽毛在轻轻拂过,痒痒的,酥酥的。这是我十五年来头一次离成熟女性这么近。我听得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我也没说话,手心全是汗。我放慢车速,希望越慢越好,这样,她就能在我身后多坐一会儿。

但我没想到,迎面过来的那辆摩托车彻底打破了这份美好。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声,那团红色从我们身边闪过。我和她都摔倒在边沟里,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响。我从地上爬起来时,她早就爬起来了。

“你没事吧?”她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辆摩托车掉河里去了。”她说。

我赶紧和她一起跑到河边。我很快就看到,那两个人趴在河滩上一动不动,有红色的血正流出来,流到了水里,像一条红色的蛇。

“喂。”我喊了一声,那两个人却并没有回答我。

“傻瓜,你喊什么?”女人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下闯祸了。我估计,这两个人死了。”

“死了?”我当即愣住了。要是死了,我岂不是要去坐牢?我是师范学校的学生,一毕业就可以分配到学校教书。我不能去坐牢。

“死了麻烦就大了。”女人拉了我一把说,“你还站在那里看什么,赶紧跑啊,你等着被抓啊?”

我赶紧往前跑,女人和我一起打算把哥哥那辆受伤的摩托扶起来。可是那辆车好重,我们从左边扶,它往右边倒;我们从右边扶,它又往左边倒。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将它扶正,然后我骑了上去。

女人却没坐上来。

“你怎么不走?”我问。

“你还管我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我坐过你的车。”女人焦急地说,“你快跑吧。”

我的手抖动得厉害,但我还是猛然踩了油门。山在两侧齐刷刷地闪开,风在耳畔呼啦啦作响,泪水沿眼角被拉成一条直奔耳际的小河,这是我前所未有的速度,但我不知道,那种速度叫做逃逸。

许多年以来,这一段经历我对谁都没说过,包括爸爸、妈妈和哥哥。我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不敢讲出来。直到今天,我还经常想起她说的那句话,“快跑吧”!

十四

这一次,郭延高坐直了身子,他梳理了一下头发,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他直直地看着我,良久,苦笑了一下,说:“我真的有好多问题想问你,但是又不知道该问哪句好。”

“要么就不问,要么想好再说。”我说。

“我还是要问。”郭延高说,“你怎么找到行车记录仪的,我亲手把它扔到水里去了,你还能把它找回来?”

我笑了笑,其实这个一点儿都不难。我通过汽修厂查出了行车记录仪的牌子,并据此找到了它的销售商。销售商告诉我,这款行车记录仪功能非常强大,不仅能录像录音,还有智能云端存储功能。只要有撞击,它就会将这个事件前后十五分钟的视频录像自动保存到云端,这样就算设备终端坏了,但视频资料还在。这个功能恰恰胡成没搞懂,所以他不知道。但销售商很轻松地通过胡成的手机号调出了事发时的那段视频。视频资料显示,车辆行驶到事发地时,范敬东突然冲了出来,他弓着身子,径直撞向肇事车。结合其他资料的佐证,范敬东自杀是事实。尽管郭延高酒驾和逃逸都成立,但就这个案子而言,他已经获得了逆转性的优势。

见我没回答他,郭延高又说:“涉及你们的技术手段,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不过我很好奇,按理说你应该记恨我才对,但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不要乱下定论。”我提醒他说。

郭延高赶紧说:“向警官你别谦虚,事情我都知道了。是你对视频进行了科学处理,才保护了我和他人的隐私,也为我洗清了冤情。”

“我只关心与案件有关的东西,与案件无关的,自然会处理掉,仅此而已。”我说。

郭延高这时站了起来,说:“不管怎么说,我都很感谢你。我一直以为你会记仇,但你做的一切着实让我敬佩。今天在这里,我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向你们一家人道歉。”说完,他弯下了身子。

我连忙上前制止了他。我说:“有三个事情,我必须郑重告诉你,请你听好:第一,你的为人,本人实在是不敢恭维。我办理案子一直尊重事实,尊重法律。其实我们都应该明白,无论是谁,无论怎么逃避,最终都有面对真相的那一天。我所做的无非是尽量还原案件的本来面目,并不是要帮你,你无须感谢。第二,当年你打我哥哥的耳光,让我们家给出高额赔偿,这个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当年骑车的人,并不是我哥哥,而是我。第三,尽管在这个案子中,我对视频资料进行了技术处理,但并不代表被处理掉的资料就已经作废了。据我们掌握的可靠信息,你后座上那位和你一起吃鱼的女领导已经涉嫌严重职务犯罪。只要其他机关办案需要,我們照样有义务提供给他们。我绝不是糊弄你,资料我已经备份,不信你听听,这是不是你最担心的那段录音?”

此刻,我根本没去管郭延高有什么感受和什么表情,只是转过身,打开了音频设备,紧接着里面就传来了一阵清晰的对话——

男:今晚我得回家住,都两个晚上没回去了,她会怀疑。

女:你确定?

男:我的局长大人,理解一下嘛。

女:谁来理解我?(这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天啦,你撞到什么了?下去看看。

(先后传来两声开车门的声音,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

男:糟糕,是个人。好像不行了。

女:哎呀,别碰他,早断气了。这周围没人,赶紧跑吧。我说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走啊,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