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探羊拉

2018-09-05 02:55胡杰
啄木鸟 2018年9期

胡杰

限时通行

2018年5月16日,香格里拉。

一下飞机,就觉得身上冷飕飕的。才过廊桥,手机就响了。是接我的迪庆州公安局的松警官,一个说话声音像美声唱法的女同志。在卫生间把羊毛内衣套上,再出来,行李传送带上的箱子就孤零零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了。香格里拉的草刚返青,也就是说,我已经从夏季重新回到了春天。没到旅游旺季,这个机场的客人还很少。

我的目的地是羊拉,云南与西藏、四川三省区交界的一个极偏远的乡镇。不久前,新华社写了一篇关于羊拉派出所的内参稿,公安部领导看到后,作出了批示,号召弘扬“羊拉精神”。《人民公安报》因此派了一个采访组去羊拉采访。因为十九年前我去过羊拉,报社领导决定让我参与其中。这样,我就订了5月16日上午七点二十分西安飞香格里拉的航班。

赶上先一天川航迫降的事儿,我又正好坐的是川航的飞机,起大早赶到机场,却被告知航班延误。这就有点儿麻烦:先一天,云南记者站的马丽娟告诉我,羊拉公路有一段在修路,每天只有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可以通行。迪庆的同志接了我就要往羊拉赶,因此,早餐只能在车上解决了。这下,飞机晚点了将近两个小时,那么,我们还能不能顺利通过那段路呢?

香格里拉机场,民航公安的一位民警替我拖着行李箱,把我交给一位穿黑衣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性。她笑盈盈地把哈达搭在我的脖子上:“扎西德勒!”她叫松珍秀,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位藏胞。一问才知道,她是迪庆州公安局法制支队支队长。

松珍秀开的是一辆丰田越野。上车三言两语,她就扯到了羊拉,扯到了我十九年前认识的人。说到当时的德钦县公安局局长松银生时,她爽朗地大笑:“他是我哥,我亲哥哥!”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上次来,在梅里雪山脚下的观景台,是松银生给我献上的哈达,这一回,居然是他妹妹在接我。

“我们去接一下李局。”松珍秀一脚刹车停在路边时,一个戴着礼帽的中年男子已经隔着车窗向我伸出了手:“胡老师好!”

上车前,李局先把一大桶发黄的液体搁进了后备厢。松珍秀问他是酒吗,李局说是“臭水”。他胃不好,喝这种水可以养胃。原来,这是香格里拉附近产的一种矿泉水,带硫黄味儿,有点儿杀口的感觉。这种水,二十多年前我在俄罗斯的赤塔喝过。当地百姓开着车,拎着大壶、大桶在泉眼跟前喝饱之后再带回家,放在冰箱里慢慢喝上一个星期。

礼帽遮住了李局的白发,让我把他的年纪看走了眼。松珍秀大呼“伤自尊了”,因为比她大五岁的李局,被我看成了她弟弟。松珍秀说,她今年四十六岁,已经是迪庆州公安局年纪最大的女民警了。迪庆州地处高原,男五十五岁、女五十岁就可以退休。岁数排在她前面的,齐刷刷都退完了。于是,她动不动就以“老年性痴呆”自居。

车子交到了李局手上。松珍秀说李局车开得超级棒。那么,从现在开始,他要以“低空飞行”的方式,往那个限时通行的卡点赶了。

李局叫李继华,藏族,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迪庆州公安局的副局长。坐在副驾驶的我给他递牛奶,坐在后面的松珍秀给他剥鸡蛋,他边吃边喝边开车,车速不减。走了一会儿,他让松珍秀给羊拉派出所的所长打个电话,看看卡口放行的时间能不能再拉长一点儿。电话打通,所长说已经打过招呼了,通行时间延到了下午两点。李局目不斜视地说:“嗯,差不多!”

这次,我们去羊拉,不再走德钦,而是先到奔子栏,从这里拐到羊拉公路上。羊拉公路已经铺了柏油,不过,路上仍能看到一些碎石。还是当年见到的风景,混浊的金沙江夹在雄壮的大山之间,连绵的山体多数寸草不生、岩石裸露。山谷偶有绿色飘过,就有白色的藏房点缀其中。李局说我们当年走过的那条羊拉公路,是在很高的山半腰。那条路有“车在云中走,鹰在脚下飞”之说。路太险,山体滑坡、泥石流频发,因此已经废弃多年了。现在,金沙江上要修一座徐龙坝水电站。水位抬高后,会淹掉一段现在的公路。因此,在这段路的上头,正在开山修路。每天限时通过的,就是这段路。

藏族同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开朗与豪迈,一路上,车里笑声不断。中甸不产玉米和花生,松珍秀说,她原先以为玉米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而花生是树上结的。说完,就是嘎嘎嘎的一串笑。

赶到那个卡口,是中午一点五十八分,人家的栏杆已经放下了。施工方也要赶工期,时间金贵着呢。过了点儿,人家开山放炮,这路就真过不去了。好在羊拉派出所的所长打了招呼,也还差着一两分钟,跟管栏杆的工人一说,人家便放我们过去了。

走过一段碎石路,又从四川境内绕行一段,终于回到了铺着柏油的羊拉公路上。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赶到了羊拉。从机场赶到这里,只用了三个半小时。想当初,我们上午從德钦县城出发,晚上明月高悬才赶到羊拉。后来,我跟当年和我一起去羊拉的刘向公说起来,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卧槽”。

新闻扶贫

1999年6月,迪庆藏区。

我和刘向公是1999年6月下旬人民公安报社在云南丽江开一个年度工作会期间,接受这一采访任务的。

这一年,报社有个“新闻扶贫”的采访策划,就是派记者去一些偏远的公安机关,采访那里民警的生存状态。因为在云南开会,云南站的施晓焰站长便向孙晓阳总编辑提出申请,希望报社派记者支持一下云南站的工作。晓焰大姐是全国公安系统的知名作家,很感性的一个人。提到云南偏远地区民警们的艰苦,晓焰大姐几度哽咽。晓阳总编也很感动,当即决定,“新闻扶贫”的第一站,就放在云南。

报社临时决定,抽调记者部副主任刘向公、广西站的杨剑锋和陕西站的我组成采访组,随云南站的杨树华一起赶往采访地迪庆藏族自治州。坐树华兄开的普桑,我们当天就赶到了迪庆州府所在地中甸县。

1997年9月,云南省政府在中甸县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举世寻觅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就在迪庆。2002年,中甸县正式更名为香格里拉县。但当时,这里仍叫“中甸”,旅游也没有火起来。

接到省厅的电话,迪庆州公安局的马局长、黄副局长专程到公路边迎接我们。马局长和黄副局长其实都是藏族,只不过起了个汉族名字。黄政红副局长告诉我们,他的汉名是上学时老师给起的。黄政红是一个典型的藏族汉子,头发略卷,高大魁梧,热情豪爽。后来,陪我们参观那会儿还并不出名的纳帕海时,他沿路告诉我们各种花草、菌类的名字,他的博学让我非常钦佩。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对生活中遇到的各种植物的名称留心。

1988年,时年29岁的黄政红在德钦县公安局当副局长时,为一起大案,曾经取道西藏的芒康县,翻山越岭去过羊拉。

过去,羊拉派出所只有一个民警。因为那个地方太偏远,这个民警就是在当地选拔的,经过县公安局培训后,再派回羊拉。一次,羊拉乡的信用社被盗,丢了不少现金。按常规,羊拉乡发生案件,就应当是这个民警勘查现场,然后向县公安局电话汇报了事。可是,信用社被盗,不同于一般盗窃案,黄政红决定去一趟羊拉。等他历尽艰险带人到了羊拉,重新勘查现场,立即发现了蹊跷。原来,这起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正是那位独一无二的羊拉民警。因为丈母娘索要很重的彩礼,所以这位民警动了偷盗信用社的念头。作案后,他只是简单伪造了一下现场。反正,有资格勘查现场的人只有他一个。第二天,信用社员工来报案后,他就给县公安局挂了电话,以为这案子和以前发生的盗窃案一样,还是他说了算。谁知,分管刑侦的黄政红副局长亲自来了羊拉,戳穿了他的鬼把戏。

那天,羊拉突然响起了枪声。那位民警开枪杀死了丈母娘,然后饮弹自尽。一起监守自盗案,就此演变成为一起重大命案。许多年后,提起这起案子和那位民警,黄政红仍十分感慨。

羊拉派出所是云南省最后一个靠骑马办案的派出所,这是我们从黄政红那里了解到的。他告诉我们,全长147.6公里的羊拉公路已修到了139公里处,再过不久,就能全线贯通。大山环抱中与世隔绝的羊拉派出所究竟是个什么样呢?马背上的民警们是怎样生存的呢?

我们决定去德钦、去羊拉,再偏远也要去一趟。

1999年6月26日上午,我们从中甸县城建塘镇出发,沿滇藏公路北上。出人意料的是,这条著名的公路路况很差,而且以土路为主,傍晚赶到德钦县城升平镇时,我们一车人都已变成了“土人”。路上,我们贪恋拍摄沿路的风光,走走停停。没想到,让德钦县公安局的同志们在梅里雪山脚下的一处观景台多等了我们三个钟头。观景台位于我们到德钦县城的必经之路上,它的身后是云遮雾罩的梅里雪山。德钦境内海拔6740米的梅里雪山,被藏民尊为八大神山之首,中外登山队曾三次试图登顶,都没有成功。迎接仪式搞得十分隆重,县公安局局长松银生主持。我们一下车,两位身着节日盛装的藏族美女和松局长就向我们献上了洁白的哈达。陪同我们去德钦的迪庆州公安局内保科齐科长告诉我们,这两位美女也是县公安局的民警,她们身上的行头算下来,得三五万呢。

从观景台再到德钦县城升平镇就不远了。升平镇在一个山坳里,从滇藏公路拐到升平镇,一条无法会车的狭窄土路异常陡峭,一处弯道拐得太急,所有车辆都必须倒一次车才能通过。这就是国家级贫困县德钦。

德钦县是云南省最高、最北的一个县,与西藏的芒康县、四川的得荣县接壤。我们一到德钦,就受到了热情的招待。藏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性情奔放。随着青稞酒下肚,餐馆里很快就歌声四起,气氛热烈得像一台歌剧。“你们要客(去)羊拉,车里一定得带些炸药。”唱歌、敬酒间隙,好几个人私下这样提醒我们。我们这才知道,在德钦,羊拉的偏远差不多是与梅里雪山的神秘齐名的。即使是县公安局,去过那里的人也没几个。据县公安局的同志们介绍,最后一次见到羊拉派出所的民警,是在1998年12月底全局的总结大会上。每月发工资,局里都是通过邮局电汇过去的。因为羊拉派出所里的那部手摇式电话机有毛病,县公安局与羊拉派出所只能保持着时断时续的电话联系。

从升平镇出发,经羊拉公路到羊拉乡政府所在地,有210公里山路。羊拉公路已修了六年,因为山体滑坡、炸山取石等多种因素,已铺出的这段路险象环生,随时可能被堵。带炸药的目的,就是为自己炸石开路。我们坚持要去羊拉,令县公安局的几位领导挺为难。县公安局院里放着一辆北京2020吉普车,车身有好几处被砸伤的痕迹,据说就是去羊拉的路上被山上滑落的碎石亲吻的结果。羊拉公路每天是否能通车都是未知数,得问交通局,而27日这天又是星期天,交通局没人。在我们的一再请求下,松局长专门从县人民银行为我们借了一辆三菱越野车,并派曾在羊拉派出所工作过的治安管理大队大队长洛桑吉成陪我们一起去。“如果路堵住了,马上折回来。”临行前,松局长一再嘱咐吉成。

从升平镇到羊拉

因为只借到一辆三菱越野车,而且羊拉的接待能力很有限,根据县公安局的建议,我们一行分为两组,我随刘向公去羊拉,杨剑锋和杨树華去了另一个靠近西藏的地方——佛山。

27日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带着县公安局为我们备下的饮料和食品,三菱越野车驶出了升平镇。

在德钦,除了藏族,还有少量的傈僳族、白族和回族,汉族是绝对的“少数民族”。驾驶三菱越野车的司机小和二十多岁,个头儿不高,是个白族小伙子。路上闲聊时,小和曾一本正经地问过我,谈过几个民族的女朋友。看来,他的情感经历就是一部民族融合的历史。

当汽车翻越白茫雪山脚下的一个海拔4600米的垭口时,车外的气温下降到8度,尽管发动机转速已达到了每秒4000转,车挂在三挡,时速却不足20公里。像生了病一样,汽车变得没劲儿了。加油时,感到机器似乎在发抖。原来,汽车也会有高原反应。

中午一点四十分,汽车驶入了羊拉公路。一小时后,我们穿过生长滇金丝猴的一片原始森林,来到了金沙江畔。这时,车外的气温上升到36度,高度也下降了近2000米。从这里开始,狭窄的碎石路一侧是开山斫出的绝壁,一侧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则是浊浪翻滚的金沙江。眼看着车的右轮从离悬崖只有十几厘米的路面上压过,一车人紧张得声息全无。向公一向自称车技很好,我曾建议他替换一下小和,吓得他连忙摆手:“开不了,开不了!”

金沙江水浊并不奇怪。汽车沿江行进百余公里,很少能见到村庄,两岸大山几乎不长一棵树,连草也不多。由于缺少植被,不仅下雨时容易出现山体滑坡,只要刮一阵儿风,就会有碎石子从裸露的山体向下飞滚,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还得防着这种落石。在一处急弯道,迎面突然杀出一辆无牌照的破旧柴油车。因为刹车失灵,柴油车撞上山体才停车,越野车躲闪不及,保险杠都被撞弯了。“太丢人了!开了五六年车,我没出过一次事故。”小和唉声叹气道。

黄昏时分,汽车又被一群牦牛挡住了去路。这里的牦牛很少见汽车,不知避让,横在路中间,拿眼睛瞪着汽车,好像在说:“看咱们到底谁牛?”汽车一按喇叭,牦牛知道了厉害,却只知往前跑,有的沿公路跑出去一公里有余,跟在它们屁股后面的越野车只得充当“放牛娃”。

傍晚七点二十分,我们的汽车在羊拉公路138公里处停下,路断了。

在碎石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个小时,我们又赶上开山放炮。按照四川民工们说的办法,我们站在路正中,一边捂耳朵,一边密切注视着山上被震落的石子。一声接一声的炮声响过,刺鼻的硝烟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在放炮的间隙,羊拉派出所的副所长洛桑吉层牵着马来到我们躲避“空袭”的地段。他接到了县公安局的电话,专程来接我们。

一阵叮当声,一个个子不高、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的小伙子牵着七八匹马从我们跟前走过。吉成告诉我们,这就是马帮。“马帮”这个词儿,我们是从一部名叫《山间铃响马帮来》的老电影里听来的。亲眼一见,却是这次羊拉行。随着羊拉公路的开通,他们也许就是云南最后的马帮了。

准确地说,小伙子牵的那些长耳朵的家伙是骡子。骡子比马的力气大,草料又吃得少,所以马帮们用的大多是骡子。可能刚送完货,骡子的身上都空着,洛桑吉层追过去和他交涉。不一会儿,那个小伙子就牵着四匹骡子随洛桑吉层回来了。还有8公里山路要赶,我们有了第一次骑“马”采访的经历。

洛桑吉层穿着便衣,如果不是夹克衫下露出手枪,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名警察。吉层卷发、高鼻,长着藏族小伙子中少见的双眼皮,透着一股帅气。特别是他骑在马上,挥洒自如中,浑身洋溢着一股阳刚之气。呵,这就是我们的马背上的民警。

经过十个小时的艰苦旅程,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终于来到了位于一面陡坡上的羊拉派出所。“到家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发出这样一声大喊。

马背上的派出所

此时,羊拉派出所的三名民警都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们就是洛桑吉层、扎西达娃和安吾次里,都是二十六七岁、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像油画里才会出现的藏族小伙子。“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你的手中。”我们在迪庆藏区常常听到的一首藏歌,仿佛歌唱的就是他们。

6月27日晚,羊拉派出所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大家围着一张刻有象棋盘的小方桌边吃边聊,灯光昏暗、柴火烧得有些呛人的灶房,被大家不时爆发的笑声填充得满满的。

这个深山中的小派出所,三名民警都是中专文化,这让我们多少有些吃惊。羊拉只有一所小学,这里的孩子要读初中,就必须翻山越岭用双脚走很多路,付出的代价是城里孩子们无法想象的。但是,这里的藏族老百姓对教育的重视也同样令人肃然起敬。在德钦县,有不少家庭甚至贷款供子女读书。我们去看过三名民警的宿舍,每个人的办公桌旁,都有一个小书架,根据个人的爱好,上面摆放着不同的书。洛桑吉层和扎西达娃都是迪庆州民族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一个学汉语,一个学藏语;而安吾次里上的是卫生学校,在穿上警服之前,他在羊拉乡卫生院穿了好几年白大褂。直到现在,还有不少老百姓追到派出所来找他看病。

羊拉派出所副所长洛桑吉层当警察只有三年时间。师范毕业后,吉层在重庆当了三年兵。复员回来以后,他在羊拉中心完小教过半年书。学校缺老师,语文、数学、美術、体育他都教过,有时候还要像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中的魏敏芝一样,教孩子们唱两首歌。但是,吉层从小的梦想却是当一名警察。所以,复员一回来,他就向县公安局提出了当警察的书面申请。当时,羊拉派出所只有一名老民警,急需新人。1996年6月15日,洛桑吉层正在给五年级上数学课时,被乡邮电所的阿江喊去接电话,他被县公安局录用为羊拉派出所的一名人民警察。三个月后,吉层带着十几个碗口大的青稞粑粑,翻过达玖山,再翻过甲午雪山,步行三天,赶到了县公安局,穿上了警服。这个从不修饰自己的山村小伙子心情格外激动,特意去理了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证件照。不久,他的战友在广东惠州替他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吉层思前想后,还是留在了羊拉。

扎西达娃是一个憨厚的小伙子,汉语说得不是太好。大家聊天的时候,他总是嘿嘿地笑着。扎西原先在燕门派出所工作,1998年县公安局进行民警交流,本来将他交流到了佛山派出所,那里离他家坐车只要三个多钟头。可羊拉派出所缺人,又没人愿意去,他就主动找到局长,说他愿意到羊拉。于是,他就成为羊拉派出所历史上第一个自愿来的非本乡民警。从1998年10月份到羊拉派出所至此时,他只回过一次家。1999年3月,他当乡村教师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一满月,他就回了羊拉。农忙的季节,扎西达娃常帮村民们收青稞,村民们也挺喜欢他,有时会送他一些蔬菜。

派出所用的电,是乡上的小水电站发的,每晚十二点准时要停。第二天清早,我们一起床,安吾次里已经不在所里了,我们甚至没来得及给他拍下一张照片。指着对面看上去不是很远的一座山,洛桑吉层告诉我们,安吾次里的外公病重了。因为村里的两名医生都外出不在,昨晚他舅舅专程来叫他回去。翻过这座山赶到他外公家,得走整整一天。

羊拉派出所的破败出乎我们的想象。派出所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建的一院土藏房,墙上和门上的毛主席语录仍清晰可辨。因为派出所没有牌子可挂,这院房就和一般的民居没什么区别。下雨的时候,房子许多地方都在漏雨,扎西达娃的宿舍更是“泉水叮咚”。为了拍照,我们爬上马厩上的土屋顶,明显感到脚下在颤动。和左邻右舍的民房相比,派出所是最残破的一院房,更不要说和乡政府、税务所、邮电所、信用社乃至甲功村村公所等相比了。山上盖房,建材昂贵。洛桑吉层告诉我们,要彻底翻修一下派出所,得花40来万。对于县公安局来说,这笔钱差不多是天文数字。

27日晚,在啃了一路的面包、火腿肠之后,扎西达娃为我们做的那一锅肥肠青菜辣味汤,简直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可早上一问才知,这副猪大肠是扎西托人从县城捎来的,花了60元。因为不通公路,羊拉的一切商品都得靠人背马驮运来。一瓶啤酒在县城卖两块五,到了羊拉就卖五块。由于骤然增加了许多修公路的四川民工,羊拉一只不足两斤的鸡,春节前就卖到了100元,即使在平时,藏民们相互之间买一只鸡,也得50元。民警手头那点儿工资在这里生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派出所院里,一处用木板钉成的鸡舍空着。因为经常得一起下乡,民警们也没法儿养鸡。在一块不足20平方米的菜地里,种着少量的蒜苗、萝卜、薄荷和西葫芦,挨着墙角,两种叫不上名的花正在开放。这里地处高寒地带,每年只有5月到9月能种一些菜。村里也没有一处卖菜的。大雪封山时节,民警们只能天天吃辣椒面,一冬天根本见不着蔬菜。我们来的这一天,洛桑吉层拧下了菜地里唯一一个成熟的西葫芦,炒了给我们下饭。

来到羊拉派出所当晚,民警们就打着手电向我们介绍了院子里的两棵苹果树。苹果树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有两层楼高。这两棵树已传了六任所长。按照民警们的说法,派出所的另一样有生命的固定资产,就是县公安局配备给派出所的那匹六岁的栗色警马。因为派出所没有足够的饲料给马吃,吉层只好把马牵回家喂养。派出所只有这一匹宝贝马,所以,马背上的民警,事实上并不能经常骑马。两三个人一起下乡时,他们只能让马驮东西,自己当“步兵”。

在羊拉派出所,能够见到《人民公安报》和《人民公安》杂志,但寄来得都很晚。有多晚呢?许多年后,听洛桑吉层说,当年我们采访羊拉派出所的报道,他们是在半年之后才看到的。他发现,我们把县公安局长松银生的名字写成了“松明生”。且不说封山期间,就是平时,邮电所也是一个半月才去取一次邮件。外面发生的事儿,民警们主要是通过电视知道的。派出所有一台14英寸的旧彩电。1998年,县公安局专门为羊拉派出所安装了一套卫星电视接收系统,结束了民警们只能看一个频道的历史。大多数时候,扎西达娃和安吾次里就是守着这台电视机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

1999年的采访尾声

在结束了对羊拉派出所的采访之后,6月29日上午八点五十分,我们一行踏上了归程。顶着大太阳,洛桑吉层牵着马,驮着我们的行李,把我们送到了九公里外放车的路段。临别,枕着吉层的肩膀,我们给他留下了电话和传呼号。我们从车的后窗看见,车开出很远,吉层还在张望。

走了两公里后,汽车停了下来。昨晚开山放炮,前面一段路全部被山石封住,民工们说,今天无论如何过不去了。羊拉公路两旁找不到一棵树可以遮阳。下了车,我们顶着高原正午的太阳,在盘山公路上走了两个半小时,凭着县公安局治安管理大队洛桑吉成大队长的面子,在规吾村附近的一处民工棚里混上了一顿午饭。因为拉肚子身体有些脱水,太阳底下走这两个多小时,简直快要了向公的命。那天,他头上缠着一条毛巾、手里拄着一根树枝,看上去和要饭的差不多。更糟糕的是,他已经中暑了,脸色十分难看。尽管苍蝇多得能把人抬起来,但那顿饭我仍然吃得香极了。吃完之后,我们俩还躺在工友的床上睡了一觉。睁开眼,苍蝇嗡地一下从我身上飞起。这一觉醒来,向公才缓过劲儿。

经过吉成大队长的反复交涉,工头答应抢修。在放过三炮、十余名民工奋战六个多小时之后,下午五点半,我们的越野车终于通过了那截塌方路段。此后,我们又三次遇到小的塌方堵车。和民工一起搬石头时,吉成大队长的手还被划伤。当我们赶到德钦县城时,已是30日零点四十五分,德钦的夜市摊儿都已打烊了。

《人民公安报》的记者去了羊拉,这事儿在迪庆州引起了不小的反响。6月30日,我们回到中甸的当晚,州领导就都知道了此事,见到我们,问长问短。“到迪庆工作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去过羊拉呢,你们了不得!”

在《人民公安报》记者站干了二十多年,经历各种采访无数。可是,如果说最难忘的一次,那绝对非羊拉之行莫属了。就在2018年年初,我还编了个美篇,把当年采访羊拉的照片和文字发了朋友圈。怎么也没想到,我突然又有机会去羊拉采访了。

顿珠培楚

2018年5月,羊拉。

5月16日,我們到达羊拉乡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一点儿。

因为不通公路,十九年前的羊拉,根本就不存在一条主街道。反正不管去哪儿,都要爬上爬下。而现在,这里已经有了一条一百来米长的街道。派出所从过去的山坡上搬到了这条街乡政府的斜对面。虽然门脸在主街上,但派出所的院子是要下两层楼高的台阶的。院子的格局跟原先的房子很像,迎面也有两棵果树。我以为还和原先一样是苹果树,但后来才弄明白,这是李子树。

虽然院子里也有从县公安局来的民警,但羊拉的民警都戴了红色的袖标,袖标上面还有自己的名字。所长顿珠培楚个子不高,圆脸,胖胖的。关于新羊拉的故事,就由他说起吧。

顿珠培楚今年三十五岁。刚参加工作时,他在佛山派出所当内勤,所里人手少,搞案子他也参与。有一回,他查获了三公斤海洛因,一时在县公安局名声大噪。不久,他就被调到了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专门搞案子。二十六岁时,他被提拔为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一年后,又提拔他来羊拉派出所当所长。他报到的时间是2010年3月20日,当时,他的儿子刚刚出生一个半月。

顿珠培楚刚来时,羊拉派出所有四名民警、一名辅警,两台摩托车、一台猎豹越野车。羊拉公路是2013年才铺上柏油的,他去那会儿,还是毛路。羊拉的雨水,主要集中在夏季。一旦下雨,这里就时常会有塌方。2014年6月的一天,天气晴朗,顿珠培楚到县公安局开会,走在半路,眼瞅着一百多米远的前方,突然发生山体滑坡。他说,他的车如果再快一分钟,一定就被埋在里面了。

羊拉乡政府所在地叫甲功村,但最早,乡政府是设在羊拉村的。羊拉村离甲功村有七八十公里,人们常称羊拉村为“老羊拉”。这七八十公里山路可不怎么好走,即使现在,开车也得四个多小时。刚来时,顿珠培楚要给羊拉村送一塑料袋宣传品。找人骑摩托车跑一趟,人家开价五百元。这样的钱,他一共掏过三回。人家之所以这样漫天要价,一是欺生,二是那段路真不好走。如果下点儿雨,不光红土又黏又滑,山上还会往下滚石头。顿珠培楚的车技很好。他说,他有点儿“童子功”,还没拿驾照时,他父亲就教会他开车了。可是,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把车开到悬崖下面去。有个和他搭过两年班子的指导员是个汉族,有回去老羊拉,路窄到车轮离悬崖只有两指宽,指导员吓得脸煞白。顿珠培楚硬是拉着手刹,一点儿一点儿地开了过去。后来,顿珠培楚听从了指导员的建议,以后再去老羊拉,不再开车,改骑摩托车。就是骑摩托车,老羊拉也得两个人一起去,有些路段必须一个人开、一个人推才过得去。

2007年,甲功村里农组发现了一个铜矿,外来的工人开始陆续进场。最多的时候,羊拉铜矿有近5000名工人,接近羊拉5817人的常住人口总数。羊拉条件艰苦,出乎许多工人的想象。有些人来了一周,就走了。工人来,家属有的也跟过来。人一走,原来的宠物狗就变成了流浪狗。偏偏狗的繁殖能力又超强,死亡率还很低。这些年,流浪狗成群结队袭击牲畜的事儿时有发生。发现流浪狗,村民在村委会开个证明,派出所民警就负责上门打狗。顿珠培楚说,他来这八年,派出所打死的流浪狗,足有两三百只。不光打死了事,他们还负责挖坑深埋,撒上消毒粉,以防传染疾病。

矿山上人多,事情就多。顿珠培楚来羊拉派出所头几年,民警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到矿山出一次警。派出所离矿山三十多公里路,跑个单趟,就得个把小时。2013年,派出所帮助矿上建起了11人的保安队伍,安装了监控探头,民警出警才少了些。

拴心留人

关于“羊拉精神”,最早的出处是这样的:

1978年,上级给羊拉乡批了一台东方红牌推土机。可是,羊拉连公路都没有,这推土机怎么弄过去呢?一时间,这台推土机成了羊拉年轻人议论的中心话题。当时,羊拉乡有一支民兵连,表现好些的年轻人,大多当了民兵。为了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一帮年轻民兵在五名党员的带领下,徒步翻越甲午雪山,将这台东方红推土机运到了公路尽头。接下来,像拆卸枪支一样,他们将推土机拆成零部件,以蚂蚁搬家的形式,历时一个月的时间,将一件件沉重的部件运过了甲午雪山。回到甲功村,他们再把它拼装起来,推田造地。就靠这台推土机,羊拉数百亩荒坡变成了耕地。特别能吃苦,应该就是“羊拉精神”的实质。

现在,羊拉的条件比十九年前我来时好多了,但和别的地方还是比不了。这里最缺的是蔬菜和水果。前两年,羊拉乡的老百姓所吃的蔬菜是从140公里外的奔子栏送进来的。卖菜的卡车一个月才来一次,而且是先卖给矿山,剩下的才拉到羊拉乡来。为解决吃菜问题,所里就在院子里建了两小块大棚菜地,有西红柿、黄瓜、生菜、芫荽、辣椒、冬瓜以及葱和蒜苗,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不光种菜,所里还养了两头猪,厨房做饭的炊事员捎带着负责养。

本地人能吃苦,那是没办法,外地人来羊拉,能不能、愿不愿继承“羊拉精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羊拉派出所现在一共有七名正式民警,羊拉本地人只有一个。他们平均年龄三十岁,岁数最大的教导员品楚也只有三十六岁。平时大家都住在所里,两三个人一个房间。下班后,除了看看电视,打打游戏,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刚来羊拉派出所那几年,顿珠培楚最发愁的是,派出所留不住民警。因为这儿太偏远、太艰苦,所里的民警顶多待上一年就调走了。而一年时间,也就是刚刚熟悉工作而已。

怎么把民警留下来,是顿珠培楚最伤脑筋的事儿。他说,他能做的,首先是以身作则。最苦最难的工作,所里领导都冲在最前头。另外,就是尊重每一名民警和辅警。在所里,大伙儿平时不叫他们职务,张口都喊大哥。年轻人玩的“王者荣耀”、“绝地求生”,他们也学着一起玩。如此一来,工作以外,他们也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所里经常组织民警到乡上唯一的篮球场打篮球。有时候,周末没事儿,他们还一起去金沙江边钓鱼、烧烤,休闲放松一下。所里五名辅警,有三个在准备参加事业单位考试。所里不仅想办法给他们解决一部分学习费用,如果去县城或者香格里拉,从所长到民警都会自掏腰包,给他们捎一些学习资料。

副所长和春强是纳西族人。2018年4月3日晚上十点多,和春强都已经上床了,教导员品楚一阵吆喝,又把他喊起来。走进会议室,因为关着灯,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直到有人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他才明白,所里是在给他过生日。

这天,香格里拉到羊拉的班车因为错过了中午允许通行的时段,被堵在半路,直到这个点儿,所里托人买的蛋糕才送到。和春强没想到,自己都忘了的生日,所里同事却记着。大家给他唱“祝你生日快乐”时,和春强感动得差点儿掉眼泪。

顿珠培楚和品楚都是德钦县云岭乡查里桶村人,俩人是发小,还是亲戚。性格上,他俩也是一刚一柔,形成互补。发现哪个民警情绪不好,看上去有心事,他们都会尽快和民警沟通,解开心结。

我们到羊拉的时候,县公安局张国忠局长一行已经先一步赶到。张国忠是个面相憨厚的人,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他原先是州公安局的治安支队长,五年前调到德钦,当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张国忠家在香格里拉,一般来说,他也是两三个月才回一趟家。到他这级别,休假审批是很严格的。张国忠说,五年来,他没有交过一张请假条。十九年前我来羊拉时听说,因为交通不便,县公安局的人几乎是不到羊拉派出所来的,现在呢?张国忠说:“光是今年,我就到羊拉派出所来过十几次了。我来这儿,一是要做通民警的思想工作,二是要解决大家的后顾之忧。毕竟,这里条件最艰苦嘛!”来羊拉,张国忠从不会空着手。有时候,他如果回家,会把家里的火腿带上一只,留给羊拉的兄弟。这回来,他在奔子栏买了几个西瓜。奔子栏的西瓜是出了名的好,这一点,有点儿像西藏的林芝。车上坐满了人,也塞满了行李。本来,张国忠买了四个西瓜。因为先去了一家寺庙,给僧人留下了两个,带到羊拉,就剩下两个了。在羊拉,水果和蔬菜是最受欢迎的东西。

数字羊拉

重访羊拉,感觉老百姓的房子都盖得挺漂亮。过去土木结构的老藏房居多,而现在,大多数房子已经变成了钢混结构。关于羊拉的人口,座谈会上,顿珠培楚报出的数字是5817人,而我从一份材料上看到的数字却是7000多人。1999年我来羊拉时,羊拉的人口为6200人左右。但是,这些年,羊拉的村民小组由56个缩减为52个,这个数字却没有争议。因为生态环境十分恶劣,有些人已经搬出去了。后来,民警鲁耸丁真告诉我,因为一些姑娘出去念書、打工以后不肯回来,羊拉的小伙子找对象已经成问题了。

在羊拉派出所会议室,我见到了视频会议设备。顿珠培楚说,这套设备是2015年安装的。十九年前,就是县公安局派车到通公路的地方接人,羊拉民警去趟县公安局,也得走上两天。现在,有这样的设备,民警们一般情况下就不用再到县公安局开会了。

羊拉的社会治安还是像过去一样好,五年只发过一起刑事案件,每年只发两起治安案件。发案少,不是说这儿没什么事儿可干。恰恰相反,现在的羊拉比过去热闹太多了。这里有了铜矿,开始建水电站,从德钦通往四川巴塘的德巴公路也正在修建。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拥进羊拉且不说,光是危爆物品就够让人操心的了。张国忠局长说,羊拉没出事儿,是因为民警尽到了责任。

在羊拉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微信对于民警来说,可太有用处了。民警与辖区群众的联络,主要是通过35个微信群进行的。这些群,包括各村组负责人、矿山有关人员、水电站项目部、护林员、德巴公路16个标段、辖区所有的小卖部和酒店、拉矿石的司机以及所有有车的人。加起来有1500多人次的各种群,差不多涵盖了羊拉的方方面面。民警想找谁,都能找得到,就是这人不用手机,跟他有关的人,也能找到他。不光羊拉境内,羊拉派出所还和相邻的西藏、四川的八个派出所建有微信群。前几天,顿珠培楚还去德钦的佛山派出所参加了一次滇藏两省区九乡警务联席会议。在这“鸡鸣闻三省”的地方,警察相互之间需要常通气儿。

“上甘岭”

老羊拉村的四巴、娘大和少大三个村民小组,与西藏芒康县索多西乡达海龙村相邻。以前,两边的老百姓相处融洽。达海龙村山上的树木多,老羊拉的村民要盖房子,就到那边山上去伐木;达海龙村缺水,村民放牧的牛羊,得到老羊拉这边来饮水。可是,2015年夏天,老羊拉村民再去伐木,却被拦住。人家不让伐了!藏民盖房子,没有木材哪儿行呀。可是,如果让他们从外面买木材来盖房,且不说木材值多少钱,光是运输成本,也会让这些老百姓吃不消。

树是人家的树,不让伐,也没有办法。但是,达海龙村的牛羊再来饮水,老羊拉村民也不允许了,有人甚至把人家越境的牲口宰了吃了。索多西乡通往达海龙村的路,有一段是要经过老羊拉村的,而这段路,又是老羊拉人修的。既然现在翻了脸,老羊拉村民就封了路,汽车、摩托车都不让过。老羊拉村三个村民小组,一家出一个人,天天在山上值守,连索多西乡乡长的车,都被拦下了。

事情闹大了,两边政府都派了工作组,上山协调解决这起纠纷。可是,双方村民都不肯让步,僵住了。堵路的地方在半山腰,第一天晚上,羊拉派出所的几个民警点了堆篝火,坐了一宿。可是,到了第二天,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民警们只好向村民讨了点儿农膜,在两辆车之间搭了个简易棚子,在下面席地睡了一宿。然而,僵持还在继续,不像短时间能够解决的样子。不能再啃干粮了,工作组开始埋锅造饭。水是骑摩托车拉来的,菜是杂锅菜。十几个人,除了民警,还有县上和乡上的干部,一个锅里搅勺把。其中,羊拉的民警们最年轻,做饭的事儿总是少不了他们。正值羊拉的雨季,晚上下起雨来,简易棚子是挡不住的。于是,外面下大雨,棚子里就下小雨,床都是湿的,觉肯定是睡不成了。雨水带来的好处,就是民警们有了水洼可以洗脚、洗脸。至于洗澡,只能轮换着下到山底,在混浊的金沙江里涮一涮。

如果不下雨,是不是好过一点儿呢?露天睡觉,民警们对蚊子已经不在意了,可是,山里的蜈蚣可不少。正睡觉,手指粗的蜈蚣能爬到人脸上。蜈蚣与蛇、蝎、壁虎、蟾蜍并称“五毒”,被它咬了,滋味不好受。可是,蜈蚣却也有药用价值,可以治风湿、头痛等病。后来,下山的时候,民警们一人带了一瓶子蜈蚣酒。酒里泡的蜈蚣,都是他们睡觉时从脸上抓的。

没水、没电,也没有手机信号。山上的日子,被民警们称为“上甘岭”。如果说生活困难还容易克服,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对于年轻民警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可是,再艰难的日子,也总是要往前走的。山上村民的对峙,一直持续了六十八天。鲁耸丁真全程住在山上,因为没条件洗衣裳,他的警服外套最后变成了棕红色,和红土一个颜色了。灰头土脸的民警感动了村民,村民们轮班上山时,有时会给他们带来一些蔬菜。

经过漫长的对峙,双方村民都累了,大家从情绪化回归到理性上来。于是,这件事终于得到了云南德钦县和西藏芒康县的协商解决:羊拉村民可以再去达海龙村伐木,但必须持有林业部门出具的采伐证;达海龙村的牛羊,还是可以到羊拉这边来饮水。至于那条羊拉村民修的路,当然也允许达海龙村村民通过了。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2017年2月16日,临近藏历新年,达海龙村的一辆货车去香格里拉采购年货。清晨五点多,车子在羊拉乡茂顶村境内翻到山沟里去了。清晨六点,接到报警时,羊拉派出所只有四名民警。教导员品楚马上带领两名民警赶往现场。那天清早,因为下雪,本来就湿滑难走的道路上不断有落石从天而降。司机小心地开着车,坐在副驾驶的民警不得不密切地注意着山上的情况。

品楚在赶往现场的途中,不断地打着电话。铜矿离事发现场比较近,品楚本来想用矿上的120车,可打电话一问,铜矿的120车出去了。品楚叫醒乡卫生院的大夫,让其赶快往现场赶,又叫茂顶村的村委会主任鲁耸此里赶快组织村民前去救援。挂了电话,他又给西藏芒康县索多西乡派出所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乡上派人往这边赶。

出事卡车上一共坐了四个人,除了司机,还有司机的父亲和姑妈,以及姑妈十岁的孙子。汽车冲下悬崖的瞬间,坐在副驾驶的司机的父亲侥幸跳车逃生,姑妈及她的孙子当场丧生,而浑身是血的司机卡在车里出不来。司机的父亲号哭着给香格里拉的一位亲戚打了电话,报警电话是这位亲戚替他打的。

早上七点二十分,品楚他们赶到现场时,已经有二十多名茂顶村的村民在参与救援了。司机被从车上拖出,村里一輛车已经拉着受重伤的司机和他的父亲往香格里拉赶了。

悬崖下面,一片狼藉。卡车上拉的米、面、油及饮料等,沿着陡峭的山坡,抛撒得到处都是。民警们一边要保护两具遗体,等待县公安局的法医来勘查,一边还要组织村民想方设法把货物弄到公路边。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民警和村民们上上下下地奔忙着。他们嘴里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化成一团团白雾。

中午,县公安局的法医赶到了。勘验完尸体,品楚他们把两具尸体包扎好,从金沙江边抬到半山腰的公路上。到了下午,那辆运受伤货车司机的汽车又开回了现场。原来,走到奔子栏镇,这位司机就咽气了,在他父亲的要求下,那位茂顶村村民又把车开回到现场来。

这天,老羊拉村的村委会副主任都吉上午正巧到乡上办事儿,一听说相邻的达海龙村出事儿了,他二话不说就开车赶到现场,和茂顶村的村民们一起帮着抬东西。从一大早忙到天黑,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义务帮忙,没人张嘴要一分钱报酬。

傍晚时,索多西乡的乡长和派出所民警以及达海龙村的一些村民也一起赶来了。“上甘岭”期间,品楚和他们都很熟了。看到码在路边一件不少的货物,特别是看到满头大汗的都吉时,索多西乡乡长深有感触地跟身边的十几个达海龙村村民说:“看到了吧,我们出事,羊拉人是怎么帮我们的,还好意思折腾吗?”

虫草山

羊拉派出所的小食堂里,有一个应该是冬天用的大取暖炉子。现在天不冷,炉子也烧着。炉子上有一个像个大桌面的黑色铁板,靠近炉子的地方,可以烤东西吃。松珍秀说,这块铁板得两千块钱呢。她是个照顾人很周到的女人,此时,在食堂里,她把从香格里拉带来的、像我们的油饼一样的面食放在上面烤热。端菜盛饭,倒酥油茶,松珍秀像女主人一样忙活着。

5月17日早上,围着大铁灶台吃早饭时,我们采访组一行分了工:文字记者万广朋和两位女将——云南记者站的马丽娟、迪庆州公安局的宣传干部董兆和一起,去奔子栏。他们要采访几位羊拉派出所的前任所长。

摄影记者温凯和李局以及县公安局的张国忠局长一起,去虫草山。羊拉乡甲功村李明片区的虫草山与西藏芒康县徐中乡咱里丁小组的虫草山是同一座大山,以山脊为界,这边是云南,那边是西藏。多年前,咱里丁的虫草山被封为神山,神山的一草一木,包括虫草,都被作为神山的一部分封起来,无人采挖。如此一来,相比云南这边,西藏这边山上的虫草和贝母就很多。对于村民来说,挖虫草是他们每年的主要经济来源。一家子上山,运气好了,一个虫草季下来,可以挣十几万元;运气不太好,挣上两三万元也是不成问题的。当然,在高海拔地方长时间风餐露宿,他们挣的是十足的辛苦钱。没点儿拼命精神,谁受得了这样的罪呀!

李明片区的村民常常过界去偷采,谁劝也劝不住。而咱里丁村民也不辞辛苦,就潜伏在山上。抓到偷采的,一个人罚款4500元。挖虫草的,从来不会一个人上山。如果一伙人只逮住了其中一个,怎么办?别得意,人家数着人头呢!逮住的这一位,除了交自己的,还得替所有同伴交了罚款才能走。前年虫草季,香格里拉东旺乡与四川乡城县白玉乡群众就为挖虫草发生了冲突,还闹出了人命。

自此,一到虫草采挖季节,羊拉派出所就得派出警力,扎营在海拔4300多米的地方,管控群众不越界采挖。虫草山以海拔5200米的垭口为界,翻过垭口,就是西藏。民警的执勤点一共有三个,他们住在中间那个点,从那里到另外两个执勤点,都需要步行三个小时。2017年夏天,辅警鲁耸扎西就在虫草山上住了59天。鲁耸扎西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他的摩托车驾驶技术,据说是所里最好的。16日一早,他又跟着教导员品楚一起上山了,所以,我们跟他没能见上面。

因为顿珠培楚要到昆明开会,16日晚饭后他就动身了,17日下午,品楚回到了派出所主持工作。他说,他们昨天上山,连碗都没得用。先一年下山时,他们把一些东西寄存在老乡家,可是,老乡白天挖虫草去了,天黑以后才回来。中午吃饭,他们只好把开水灌到方便面袋子里,将就着吃泡面。品楚说,去年夏天,尽管他们就在山上住着,可还是有37名村民越界挖虫草,被人家抓住了。他们出面交涉后,人家给“打了折”,按30人罚,也交了16.65万元的罚款。就这一件事儿,他们前后忙了一个星期,连张国忠局长都上了山。和“上甘岭”一样,山上的工作组,也是由派出所民警和乡、村干部共同组成,还建有临时党支部。去年,品楚就是虫草山上的临时党支部书记。

觉顶寺

5月17日上午九点,各路人马一走,派出所院子便安静下来了,所里就只剩下内勤民警曹世星留守。我坐上县公安局去年配发给羊拉派出所的那辆丰田越野车,跟着鲁耸丁真去他管辖的社区。

比照1999年我在羊拉乡政府门口拍的照片,我发现乡政府挂的牌子有变化:一是过去只有汉文,现在是汉藏两种文字;二是机构有变化。过去的“科技委员会”、“人民武装部”不见了踪影,多出来的一块牌子写的是“寺院管理局”。迪庆藏族自治州一共有23座佛教寺庙,其中7座在羊拉境内,位于滇藏两省区交界处的觉顶寺,是由两省区共管的。

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觉顶寺。像平时一样,到寺庙工作时,鲁耸丁真会叫上乡上寺院管理局的邓曾曲平一起去。邓曾曲平个子不高,戴眼镜,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也是羊拉人,畢业于云南民族学院。路上,鲁耸丁真告诉我,觉顶寺一共有14位僧人,平时,只有两个人留在寺庙里值班。因为我们要去寺庙,鲁耸丁真提前给两位喇嘛打了电话,一会儿,他要顺路接下他们。

鲁耸丁真二十九岁,羊拉乡茂顶村人,昆明理工大学金桥学院法律专业毕业。鲁耸丁真去年才结婚,还没有要孩子,他媳妇在香格里拉工作。他在羊拉派出所干了快四年了,除了所长顿珠培楚,就数他的所龄长了。

2016年8月的一天晚上,鲁耸丁真胃疼得不得了,所里派曹世星连夜送他去香格里拉看病。曹世星跟鲁耸丁真是初中同年级同学,上高中时,俩人是一个班的。上学时,俩人都喜欢踢足球。在所里,曹世星不喊鲁耸丁真的名字,而是喊“阿吾”,也就是“哥哥”。那天晚上,陪同鲁耸丁真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弟弟。夜里下着雨,一路上,他们经历了三次泥石流险情。到医院一查,鲁耸丁真已经胃穿孔,再晚送一步,他就没命了。

一年后,也是一个雨夜,鲁耸丁真接了一个电话。甲功村的次里拉姆大姐慌得六神无主,她八岁的女儿高烧不退,已经开始抽搐了。鲁耸丁真给所长汇报后,开上所里的车,就去接次里拉姆娘儿俩。那天晚上,很幸运没有遇到泥石流,但是,一路上常有落石挡路。他和辅警鲁耸扎西一人开车、一人下去搬石头。凌晨两点从羊拉乡出发,早上八点才赶到香格里拉的州人民医院。也是送医及时,小姑娘保住了性命。十多天后,次里拉姆从医院回到羊拉,第一件事就是到派出所送了一面锦旗。

此时,鲁耸丁真驾车行驶至一处院子,两位喇嘛上了车,他们冲我笑着点了点头。鲁耸丁真说,他们在这里经营寺院开的一个小卖部。来这儿买东西的,就是周边不多的村民。

觉顶寺位于神山泽令山的半山腰上,海拔3800多米。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游客一般不会来。如果不是法会或者藏传佛教的节日,寺里一般没什么人来。所以,就是僧人也并不全都住在寺里,他们大多数是滇藏两省区那几个村民小组的人。山上吃水困难,有根胶皮水管子,是和西藏那边的一户老百姓共用的。寺里用水,老百姓家就得停水,老百姓家如果用水,寺里就没的用了。到了冬天,水管子一凍住,大家就只能拉冰块上来化了用。觉顶寺附近本来住了六户人家,其中五户搬走了。剩下的这一家,只有夫妻二人。因为这里生存条件太恶劣,据说这对夫妻也快要搬走了。

走进觉顶寺,除了几位僧人,就是我们几个了。一个老百姓都没有的寺庙,我平生还真是头一次见识。跟我们一起上山的洛桑益喜,是觉顶寺的堪布。另一位高僧,是西藏人,不大会说汉语,跟我们没有用汉语交流过。我们被引导到后面的一座庙堂里。这里有很多桌凳,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很多矿泉水和饮料。饮料是红牛,说是能提神,这是藏区最受欢迎的饮料。看得出来,这是寺庙接待客人的地方。落座之后,主人奉上了刚沏上的绿茶。一抬头,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挂着国家领导人的头像。

我注意到,墙上有个画片,是觉顶寺的简介,上面的称呼,叫“向顶寺”。洛桑益喜堪布说,这是西藏那边的音译。这座寺庙是桑结嘉措建的,有340多年的历史了。这个桑结嘉措,应该就是当时西藏的摄政王第巴桑结嘉措。在位时,桑结加措很强势。五世达赖去世后,他秘不发丧十多年,让和五世达赖长得很像的帕崩喀寺喇嘛江阳扎巴伪装达赖。清朝康熙皇帝从准噶尔人口中得知达赖已死,发诏责备桑结嘉措,1696年他才被迫公布达赖去世。仓央嘉措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成为六世达赖,也是他认定的。

鲁耸丁真扳着指头算来,觉顶寺的教民,总共只有650人左右。他们包括西藏芒康县徐中乡门巴村的甲达、布水两个村民小组,共有39户150人;羊拉乡甲功村的尼米、格古、差达、罗仁及东达五个村民小组,共有74户约500人。那么,寺里的喇嘛们平时有事儿干吗?想不到,他们还挺忙。

僧人的工作,当然就是做法事。老百姓家里有人去世,他们有时会去十几个人。108卷的《甘珠尔》、《丹珠尔》,如果让一个人念,得念四十天,就是大伙儿一起去,也可能要念十几二十天。当然,短的,念上一天两天的也有,比如老百姓买了新车之类。除此之外,村民们家中许多事,都是需要请僧人来念经的。倒霉的事,比如翻车、丢牛之类;好事儿呢,比如建新房,破土动工要念,新房建好了也要念。不过,僧人登门念经,大多集中在农闲时间。毕竟,老百姓还是要讨生活的。

僧人鲁茸农布是羊拉乡规吾村中米组人。1992年到印度哲蚌寺学经25年,2017年1月13日回国。他的户口于2015年因是无相片人员被注销。鲁耸丁真跟他进行了交流,确定他不打算再次出境,就上报上级部门,为他解决户口问题,并办理第二代居民身份证。

今年以来,鲁耸丁真已经到觉顶寺来过七八次了。每次来,他都会看看寺庙的供电线路是否老化,提醒僧人们注意消防安全。酥油灯放在木桌上,要特别注意防火。他和僧人们处得挺好。山上住久了,再上点儿岁数,僧人们最容易得高血压、糖尿病。僧人们到乡里卫生院看病,也会主动跟他和邓曾曲平打个招呼。

鲁耸丁真说,附近的村民对僧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敬重。两省区百姓为砍木柴、伐木建房、地界争议等发生纠纷时,只要僧人出面,一般都能化解掉。

从我坐的那个地方,可以看到寺院原来的大殿。这座有着340多年历史的寺院,是在1985年重新修整后再生香火的。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木头柱子一年就得换上一根,腐蚀得特别快。鲁耸丁真让我扭头看身后,吓我一跳。原来,我们待的这座新大殿,墙体也已经有裂缝了。今年4月8日,原来大殿的一根柱子垮掉了,所幸里面没有人。我跟着鲁耸丁真他们进去看了一圈,手电光之下,那根倒塌的柱子确实挺吓人,大家都没敢在里面久留。

回派出所的路上,经过一处废弃的学校时,鲁耸丁真告诉我,觉顶寺准备搬到这里来,应该就是下半年的事儿了。

2018年采访尾声

17日下午,温凯他们四点左右就回到了所里。此时,太阳还明晃晃的。李局说,因为白天只有中午那一个半小时能通过限行路段,不如连夜赶到限行卡点外面的茂顶村去。那里海拔要低些,也能休息得好一点儿。

先一天晚上,我们入住羊拉最好的一家商务酒店。因为酒店不大,房间有限,县公安局和州公安局的同志都住在别的地方。1999年来这儿时,羊拉哪里有酒店呀。我们入住的酒店和城里的酒店没多大差别,有热水,有Wi-Fi,房间还特别大。接待的同志很有心,我们拖着行李进酒店时,给我们一人送了一盒红景天。因为头一天赶飞机,凌晨四点半就起床,这天晚上,我九点半就入睡了。一大早,七点刚过,我还在羊拉街道上走了走,在公路上用手机拍了一会儿风景。可是,温凯和马丽娟却高原反应强烈,差不多一夜没怎么睡。

早上,小万和马丽娟去奔子栏采访之后,没法儿通过卡点,只能回香格里拉了。温凯和我商定,18日一早去趟老羊拉村。这趟行程得九个钟头,那么当天晚上,我们肯定是要住在羊拉乡的。现在,李局说要当晚离开羊拉,老羊拉的采访就只好取消了。香格里拉飞西安的航班,隔一天才有一班,如果从别的地方中转,时间会长到令人崩溃。怕万一机票卖光了,在他们回来之前的两个小时,我订了20日下午飞西安的机票,没想到,这会儿又变了。当天晚上,经过茂顶村时,李局看时间还早,便继续往香格里拉赶。当晚十一点,他仍以“低空飞行”的速度把我们送到了香格里拉。后来才知道,他19日晚上得赶到昆明,省厅有会。

就此结束采访,我最遗憾的是没能见到当年采访过的那三位民警:洛桑吉层、扎西达娃和安吾次里。来羊拉的路上就听说,洛桑吉层在州公安局治安支队当副支队长。既然我在香格里拉要住两晚,那么,我应该有时间见到吉层了。

18日上午,温凯和万广朋都订了从丽江中转回北京的机票,马丽娟也订了当晚回昆明的机票。也就是说,酒店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客不走,主不安,负责接送我们的州公安局小侯没事儿就刷手机,替我查询机票。上午,他说有当天回西安的机票,问我想不想办签转。我专门打了四川航空的客服电话,客服说,连头等舱都没了。我不死心,反正住的酒店离机场就五分钟的路程。小侯专门拉我去了趟机场,工作人员说,机场不办签转手续。也是,香格里拉机场是个小机场,就没见有卖票的地方。从州公安局食堂吃完午饭回来,小侯仍不死心,又刷手机。这回显示,下午一点五十飞西安的机票还有四张。接了电话,我从房间跑着坐电梯回到大堂,小侯已經端着手机等我好一会儿了。签转肯定不行了,只能另买一张票,回去再把20日的机票退掉。客服说,只剩下几分钟了,如果买了票来不及登机,后果自负。小侯说没问题,香格里拉就这么大,机场的工作人员他很熟。我便飞快地回房间收拾东西,拖行李箱下楼,再到前台结账。到机场时,广播里已经在一遍遍催去西安的旅客赶快登机。手忙脚乱地过了安检通道,在广播催促声里拖着行李,在二楼空无一人的候机厅狂奔,这才感觉到,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毕竟是高原啊,五十多岁的人,这样奔跑,真有点儿玩命了。

我一登机,飞机舱门就关闭了,飞机马上开始滑行。我向空姐讨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了一半。放下水瓶,想想,一辈子坐飞机无数次,这次绝对是最惊险的一次了。

回到西安,却不死心。第二天,我给洛桑吉层发了短信,我们加了微信好友,他立即和我视频聊天。

手机里出现的,是一个形象不那么好的居家中年男人,咧着嘴在跟我笑。洛桑吉层原先可是个帅小伙子,一米八的大个儿,脸上棱角分明着呢!视频里的吉层,有点儿胖,笑得憨厚。当然,这是老朋友见面才会有的开心。他穿着睡衣,和我一样,居然是短袖。香格里拉的樱花正在开放,那儿可是名副其实的春天,冷着呢,他怎么穿得这么少?

在香格里拉,我见过老百姓的房子。高原日照很强烈,一些讲究的民居却盖有很大的玻璃房,连天花板都是玻璃的。不嫌晒吗?一问,原来人家主要是为了房间的取暖。毕竟,这里有着漫长的冬天。吉层现在应该就坐在他家的玻璃房里,沐浴着高原的阳光。他的身后,能看出摆放着很多花花草草。看得出来,这家伙小日子过得不赖。

吉层说,他在羊拉派出所一直干到2006年。这以后,他调到了州公安局治安支队。他来香格里拉那一年,岳母生了一场大病,一家人要住在香格里拉,就要考虑买房子的事儿了。他从州公安局一个同事手上买了这套二手房,房子有190平方米,花了十几万元。当时,他拿出这笔钱也很难,现在,虽然香格里拉的房子没人来炒,均价也就三千元,但这套房子怎么也得值大几十万了。

吉层的儿子已经在昆明上大学了,学的是计算机。问他想没想过搬到昆明住,他说,昆明的房子太贵,尤其是这一年多来,疯一样地往上涨。稍大一点儿的房子,他们根本买不起。州公安局治安支队其实只有十个人,事情特别多。我们到香格里拉这两天,他们正在筹备一项全国铁人三项比赛。尽管很累,但吉层对现在的生活还是非常知足的,毕竟,有羊拉这碗酒垫着底儿呢。

吉层说,我们上次采访之后,扎西达娃当了所长,他当了指导员。当初,县公安局调扎西达娃来羊拉,就是准备让他当所长的,只是他刚去时对情况还不熟,先任命吉层当副所长,主持工作。扎西达娃比洛桑吉层离开羊拉还要晚。现在,扎西达娃在县公安局看守所当所长,而安吾次里则在刑侦大队当教导员,都是县公安局的中层骨干。

2004年,我和向公因开会曾再次来到迪庆,遇到当年陪我们一起去德钦的州公安局内保科齐科长。他说,黄政红已经担任香格里拉县的县委书记了。拨通电话,黄政红对我们仍像当年一样热情。只不过,因公务在身,他没能跟我们再见一面。网上查到,黄政红后来还出任过一届迪庆州州长,2015年,他又回归公安队伍,现在,他是云南省公安厅副厅长、省防范和处理邪教工作问题办公室主任。

当年陪我们一起去羊拉的治安管理大队大队长洛桑吉成呢?原来,他已经退休了。退休之前,他是德钦县公安局的副局长。齐科长现在也退休了。“你们下次再来香格里拉,我把吉成和齐科长都叫上,咱们好好喝一回。”吉层说。

虽然我们去过香格里拉不止一次,但吉层认为,迪庆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维西傈僳族自治县,就能看到滇金丝猴。因为金丝猴数量在减少,所以每天要定时投食喂养它们,投食的时候,就一定能看到它们。当然,我也邀请吉层来西安玩。吉层说:“我在西安还有个战友,也多次邀请我去转转。不过,别说西安,我连昆明都一次没去过呢。”

让吉层发几张他的照片给我,不一会儿,照片发来。有穿警服的工作照,也有穿藏袍的照片。穿藏袍的照片,是他在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时拍的;警服照片,是在一些大型活动执勤时拍的。再看这位四十六岁的兄弟,人是胖了一点儿,但还是那么英武,尤其是他穿警服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