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墉
借是一门大学问,『借』得不妙,只怕会把那欠的人推得更远,远得即使是最亲的人,都再难见面。
晚餐时,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大牙,突然痛起来,吃了两次止痛药都不管用。幸亏牙医是我每周一起打球的老朋友,第二天特别为我安排时间。
“怎么蛀了这么一个大洞都不知道?”他才看一眼就叫起来,“看样子得抽神经,你多久没来了?”
“很久!”我说。
“为什么不来?每个礼拜我们都打球,你却不来看牙。”
“都是你害的!”我笑笑,“因为我每次看牙,你都不收钱,害我不好意思去了,一拖再拖,出了问题。”
人情,有时候很麻烦,三十年前我就曾有体验。那时越洋电话费很贵,每次外出住朋友家,我都要求主人月底收到账单之后,把我打的电话勾出来交给我,由我付费。如果主人是洋朋友,或已经很西化的中国人,会照做,否则就麻烦了,即使主人的经济情况很差,也死活不愿收钱。这么一来,我反而不敢打电话了,连当地的长途电话也不好意思拨。
其实我自己不久前也犯了这毛病。一位多年不见的洋学生突然打电话来,说需要两支新毛笔。我说:“你来啊!我剩很多。”她随后到了,挑了两支,问多少钱。我说那是十几年前买的,早忘了价钱,更不知道现在的行情,就算我送的小礼物好了。没想到隔一阵子,听一个中国学生说,那个找我买毛笔的洋学生又跑去托她买。“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我不解地问。“她说了,因为您不收她的钱。”
看中国香港已逝明星梅艳芳的纪念报道,说“梅姑”为人海派,朋友有急,很少拒绝。但是梅姑往往借出一笔钱,就失去一个朋友,好多朋友反而因此愈走愈远。
许多人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触,怪不得俗话说:“借出了钱,借出了朋友。”也相对地有人说:“借出一笔钱,认识一个朋友。”
我有个学生在大陆,因为做生意急需用钱,我就托北京的出版社,把一笔版税转给他。起初那学生还偶尔提到他欠我一笔钱,后来则通过出版社的朋友说“他记得这么一笔钱,必定会还”。又隔两年,便再也没消息,连我去北京,都避不见面。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一样,借给他一笔钱,先说很快会还,甚至在拜年时说过两天就拿支票给我。接着,非但没收到支票,而且从此失去音信。有一回到他妈妈那儿,看见他一家出国旅游的照片,知道他事业顺心、家庭美满。好几次拿起电话,想拨给他,又放下了。不是怕他不还钱,而是怕他接到我的电话,认为我向他讨债。
跟这亲戚比起来,我的一个朋友做得更绝。自从他在美国研究所念书念到一半,被退学,自己出来闯天下,就不曾回老家看他的父母,据说连一封信也没写过,只从其他兄弟那边打听些老家的消息。
“因为你父母对你不好吗?你记恨?”我问他。
“不是,因为他们对我太好。我是全家最会读书的,他们为我付出最多,对我的期盼最高,还借我一大笔钱,而我……”他突然不说了,沉吟了一下,笑笑,“你以为项羽不想过江东吗?他真想死吗?但是他有什么颜面见江东父老?所以我早告诉自己,没有了不得的成就,绝不回去!”
据说去年他父母先后过世了,他知道,但没回去。而今连几个兄弟都不再联络。
怪不得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说“疥比癞更痒”,意思是“借”钱的人比“赖”账的人还不舒服。借是一门大学问,“借”得不妙,只怕会把那欠的人推得更远,远得即使是最亲的人,都再难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