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线上的故事(短篇)

2018-09-04 10:19王振武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工程队老田丑女

王振武

好人老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一天,当我第一眼看到老田时,就觉得这个人蛮厉害。

说他蛮厉害,倒不是因为他的个头多么魁梧,长相多么英俊,恰恰相反,他的个头偏矮,肤色黝黑,还有额头纹,眼睛也细小,只有下巴老大,如果不是那副乐呵呵的面孔,那简直就是一个苦大仇深的杨

白劳。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老田的威武,只是那个威武没有长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体之外,也就是在他的臂膀上,斜挎着一支冲锋枪,枪把是红色的,枪托是黑色的,枪筒也是黑色的,黑洞洞的有点吓人。

据说,在整个工程队就老田一个人有资格挎枪,这不是因为他是个复员军人,复员军人多着呢,该搬砖的还得去搬砖。也不是因为他是神枪手,其实他的枪法臭得很,打靶从来没中过十环。可以说挎这杆枪真的不需要神枪手,也许打得准反而会惹事。再说现如今是和平年代,枪早成了摆设,不信你看他枪挎了那么久,谁见过他放过一枪呢?怕是枪膛里有没有子弹,都让人怀疑。可人家老田还是挎上了枪,成天大摇大摆地在工地上转悠,也叫巡逻。巡逻是他的本职工作。也就是说,他是个正经八百的保卫干部,因为保卫工地的国家财产需要,才给他配上了这支枪,是冲锋枪。

这支枪,果然长了他的威风。其实这个老田一点也不厉害,而且有个好习惯,不笑不说话,且对上恭敬,对下谦恭,十足的老好人。有人说他爱讲义气,有人说他会和稀泥,不惹张三,也不得罪李四,道业深着哩!

我呢,倒是早早就撞在了他的枪口上,领教了他的真本事。

说得准确点,那天应该是我们父子二人不慎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记得那时我放了暑假,被父亲带到单位里来,但不是来玩耍的,而是来铁道边割草的。割草也没人给工线,为的是把草拉回老家,做饭或取暖用。但跑200里路来城区割草,连我都觉得舍近求远,根本没这个必要。可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主见,一切得听父亲大人的安排,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尽管父亲掐指算了又算,最终决定在黎明前的黑夜动身,但我们拉着地排车还是被老田截住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远远地站在大门外的灯影下,一个劲地朝这边摆手。

父亲烦恼地跺脚,闷闷地叫一声:“真倒霉,还是出门遇到鬼了!”

可不知为什么,老田只是不住地摆手,示意我们停车,一直没有大声喊叫。

再看父亲,他的脸色煞白,握驾杆的手也在颤动,两眼直勾勾的,好像魂都给吓掉了。

老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瞪眼看了看父亲,就用枪刺挑开了蒿草……一车的伪装就露了馅儿。

接下来的情景变得很尴尬,父亲欲说不能,欲哭无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着,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沒能把一句话说囫囵了。

倒是老田已经把枪收起来,斜挎在了肩上,才板着个面孔对我父亲说:“王师傅呀,凭良心说,我知道你家要翻盖房子,怕是还缺这少那的,所以呢……按说咱十几年的交情,我不该不讲情分。可我若是讲了情分,那就乱了章程。因此说呢,这车木料你还得拉回去,一块板子也不许少。”

父亲心存侥幸,磨磨蹭蹭不肯回头。老田又说:“你放心吧,你家的困难我知道,我会尽力的。”

望一望老田的背影,父亲很生气,一边卸木板一边赌气说:“人都说这家伙会来事,可你看他这是会来事吗?”

我劝父亲说:“你没看见,人家肩膀上挎着枪哩,没有把咱当小偷抓起来,这还不算会来事呀?”

父亲无奈地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就在父亲看看建材无啥指望、已经放弃翻盖房子的想法时,一辆装满旧门窗和砖瓦水泥的解放牌汽车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眼见从副驾驶座位上跳下车来的那个人,正是那个不笑不说话的老田。

又过了几年,我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恰巧被分配到了这个工程七大队,又因为我总结写得不孬,字也算工整,便被抽调到队部帮忙来了。

帮忙帮忙,哪里忙,我就得去哪里干,有时候帮着整理报表,有时候又成了技术员的助手,扛着个三角架,在工地上跑来跑去搞测量,总之干的活挺杂,很零碎,成天那个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更像个跑堂的店小二。

那年夏天,记得工程队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把职工档案进行突击整理,限期在一周内移交到工程段档案科。这也就是说,已经不是整建制的工程七大队,以后就再没有档案室了。

其实,档案室占人占地方,还时不时会有个检查团过来,一点效益没有不说,都是麻烦事,队长早就喊着叫着要移交,只是没逮着机会。现在机会来了,队长表现得比谁都来劲,立即集中了能集中的人力,像突击工程那样,对档案展开整理了。

所幸的是,那天我看到保卫股的老田也来了,他还是老样子,枪不离身,只是这回得动手整理档案,那杆枪是斜挎在背上的,虽说干工作多少有点碍事,但他并没有放下武器的意思。我当然知道这个老田爱枪如命,但人家档案管理员小郑是个女同志,对冲锋枪这种火器很敏感,也可以说很害怕,所以我看到小郑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往那边瞟,脸色也变得不正常,显得有点紧张,好像那杆枪会在不经意间走火,子弹会冲她的额头飞来似的。而老田反而毫无觉察,正在埋头工作,尤其是他每每低头弯腰的时候,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像条张着嘴的黑色蛇在摇头晃脑,连我的头皮都在阵阵发麻了。

这样干着干着,我手头很快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活,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是好了。

原来,这时队里有个叫李芳芳的青工要调走,也办妥了调离手续,可她的档案资料有问题,也就是说里面有不同寻常的记录。

见我在那里直挠头皮,老田及时赶过来,随手拿起一叠资料翻了翻,当他再抬起头时,却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立马给我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说:“走啊,小王,快到外面歇歇手,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老田把我带到房外的树荫下,当我再看他的脸色时,发现那张脸沉重得好像有多大的心事似的。

只见老田沉思片刻,又长长叹出一口闷气,才对我说出关于李芳芳的一段往事。

原来,这个李芳芳过去谈过一次恋爱,她当时很投入,却浑然不知对方是有妇之夫,待人家老婆拿着举报信找到工程队时,她才如梦惊醒。可她哪里承受得了这个现实的打击,一连几次轻生自杀,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没有断送掉自己这个年轻的生命。现在她好不容易算是从阴影里走出来,想换个环境重新生活,可问题是在她的档案里有封当时的举报信,还有双方详细的谈话记录……如果这样的档案资料再转交到新单位,那她岂不是又陷入了人生的泥沼吗?

好事无人问,坏事传千里。我当然明白老田的意思,可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帮工,若动档案资料呢,起码得由档案员小郑点头才行。于是我认真地想了想,干脆就把李芳芳的档案搬到了小郑的面前,并用试探的口气,示意她把有些材料抽离出来。

可是,小郑一口回绝了,说:“档案材料谁都无权动,这是原则问题。”

没想到,这时老田气呼呼地跑过来,又一个很利索的动作,那杆枪已经夹在腋下了。

他一边指点着小郑,一边说:“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原则?谁说档案资料不能动了,如果不能动,用你来整理档案干什么?”

别看老田平常嘻嘻哈哈,没想到一生气还怪吓人,尤其是那杆枪,在他的腋下晃来晃去,直吓得小郑脸色煞白,已经躲到墙旮旯里去了。

其实,老田也不是有意拿枪来吓唬人,而是他一旦情绪激动了,就会习惯性地去摸那杆枪。

即使是把人逼到死角,老田也不善罢甘休,继续说:“你也是个女人,也该换位思考嘛,你若处在她的位置,会咋样嘛?”

不等小郑说话,老田迅速把抢收起来,又说:“我也不逼你,这事就由我来负责签字,即使天塌下来,也由我一个人顶着好啦!”

后來,这个事还是惊动了队长和书记,不过他们对此事经过认真分析,一致认为这事并非与工作有关的原则性问题,于是就把老田签字负责整理的那份档案放行了。

经历此事,我对老田更加佩服,一来二往,我们俩越走越近,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交往深了,我才知道老田的心事,原来这个成天乐呵呵看似无忧无虑的老田,心里也有自己的隐私,也有难以启齿的故事。

要了解老田的心事,必须得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名叫李娟,因为丈夫前几年发生了安全事故,不幸变成了寡妇。又因寡妇李娟拉扯着两个孩子,再加上公公长年住院,眼见日子过得缺衣少粮,是队里为数不多的特困户。

也不知是出于同情心,还是某种吸引力,反正是老田经常伸手相助,有时是几十斤粮,有时是十几块钱,甚至偶尔在野外打只野兔,他也总忘不了那个小寡妇李娟。

不过,老田无论送什么,他自己从来不出面,而是打发我这个免费的邮差,替他去跑腿儿。

老田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嘛?有次我实在憋急了眼,干脆问老田是不是爱上人家李娟啦。可他憋闷半天,脸都憋成个紫茄子,也没能憋出个响屁来。

我替他着急,埋怨说:“你既然爱人家,那你就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嘛,干吗这样偷偷摸摸的,这可不像你田保卫干的事嘛!”

听我这么一说,老田颇显无奈,连连摆手说:“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算了吧,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从此再不接济人家寡妇李娟呢,还是再不用我这个二传手了呢?

如此,我总觉得老田话里有话,他似想说又不好说,这里面肯定有隐情,难道说是因为老田年龄大了,对谈情说爱这等事,一时会抹不开面子么?不会吧!

正当我犯糊涂时,发现老田有了进一步行动,他果然甩开我,亲自出马了。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晌午,老田趁人们正在午睡的工夫,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宿舍,有意拐弯抹角,最终奔向了另一个家属院。可他说啥也没想到,一个对他留意的人,正尾随在他的身后,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哩。

老田果然不简单,有相当的反侦察能力,他走几步会猛地回过头看一看,而且还故意多绕了几个圈子,待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他才轻轻地敲开了寡妇李娟的房门。

其实呢,接下来的一幕情节,也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事发生,只见慌慌张张的老田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就一个劲地往人家李娟手里塞,而李娟好像不怎么好意思接纳,又客气地把那个信封给推过来,老田哪肯罢休,再次把信封塞给李娟,一脸羞涩的李娟才把信封收下了。

按说,这时应该有戏,因为人家小寡妇李娟正在含情脉脉地瞅着他、瞅着他哩。

老田呢,只要肯抬起头,正视前方,就会与那双正在燃烧着爱情烈焰的眼神接上火,就会把一场好戏演下去。

可老田偏偏不抬头,不肯接火,那样子倒像是碰到猫的耗子,一扭头便跑掉了。

直到我从那个隐蔽的墙旮旯里跳出来,老田才被吓了一跳,全然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

我说:“好你个老田!这是拿我不当兄弟啦?这是背着我来约会吧?”

老田摆出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说:“哪里哪里,你看她家缺衣少粮的,我就是顺便给她点粮票,也就不麻烦你了。”

我说:“你就甭装相了,我全看在眼里,你有情,她有意,眼看瓜熟蒂落,怕是只欠东风了,干脆我替你去找队领导,就让他们亲自出马给你做媒,你们也风风光光把喜事办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眼见老田慌张得不行,神经兮兮地拉我到一个偏僻地方说:“使不得,使不得呀老弟,今天这个事你就像什么也没看见,谁也不能说,可不能说呀。”

我纳闷,问:“你究竟搞什么名堂吗?你不说明白,我就去找队长,你信不信?”

这时,老田突然变蔫了,像一只撒掉气的皮球,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又伸出手来,胡乱在身上摸索一阵,才找到烟火,好不容易把一根香烟点燃了。

见老田这个样子,我更犯糊涂了,真不知老田这是抽的哪根筋。

老田又狠狠地抽一口香烟,才肯把头抬起来,眼神躲闪了,就直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很茫然地说:“告诉你吧,我在乡下有老婆……”

“怎么?你!”我被他搞懵了,终于气急败坏地责问,“你说什么?你有老婆!你有老婆,干吗去勾搭人家一个小寡妇,干吗呢?”

“快甭说了,甭说了,这都怪我没出息,我是喜欢她,真的……”

“你喜欢她,可你是有妇之夫呀,还想多吃多占呀?这是人办的事吗?”

“唉、唉!咋说呢!这话咋说呢!你不知道,俺老婆她有病,是那种神经病,从起头就疯了。”

顿时,我呆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尽是虚幻的影子:在一个乡村的街头,一群孩子正在追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原来,三年自然灾害时,老田的爷爷倒下了,紧接着奶奶也倒下了,娘也变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饿死了。

没办法,爹只好去求饲养员田解放借粮,田解放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只有少许喂养牲口的麸子。结果半袋子麸子救了娘的命。

可田解放的麸子不是白借,他的条件是两家结亲,也就是把他家的疯闺女嫁给当时的老田。

懂事了,老田哪肯守着一个疯女人过日子,先是当兵走出了那个盐碱地,后来复员又当了铁路建筑工人。虽说乡村有个家,可也不过是形同虚设,他与老婆之间没有感觉,没有常人应该有的,没有孩子。这就是老田隐藏了半辈子的家事。

没想到,这个为人义气,乐于助人,见人笑眯眯的老田,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有解不开的疙瘩,也有难以启齿的隐情。

我曾劝老田,为了下半辈子的幸福,还是早点解脱出来吧。

可老田只是叹气,头摇了又摇。

这之后,当我再看到那个乐呵呵的老田时,心里就难受得很,不是个滋味……

大嘴张合

大嘴姓张,名合,全称张合。

我仔细观察过,张合的嘴并不算大,起碼没有佛像的大嘴那么厚实与宽阔。其实他的嘴很薄,薄得就像两片面叶,一旦开口说话,那两片面叶仿佛随机变作金属的叶片,在飞速地碰撞、磨合,唾沫星子就像从刨床里飞溅而出的碎屑,牢牢打在对方的脸上或裸露的臂膀上。

我发现,在偌大一个工程队里,很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称他张师傅的人也不多,通常叫他大嘴,或张大嘴。即使这般放肆,他不但不反感,好像还乐意接受,总会嘻嘻哈哈地应答,表现得很豁达,一点也不在乎。

大嘴么,还有大嘴吃四方的意味,其实说他凭着一张嘴吃饭,也不为过。

三十几年前,他刚刚入路参加工作那会儿,与杂七杂八分到工程队来的新人一样,定的工种是熟练工,记得到班组后头一次开会,他讲的话最长,不但有模有样地来个一二三,还略显文采。令我至今难忘的一个镜头——他激情满怀,歪着头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一定要为铁路建设添砖加瓦,多做贡献!”

那时,我们不过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大多来自比较封闭的乡村,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别说是能言善语,就是见个生人都会脸红,一句话能憋出尿水。结果可想而知,我们这些笨嘴鸭,一个个被他比得相形见绌,既尴尬又窝囊,很没面子。

从此,张合的好运接踵而至,先是老班长点名同他签订了师徒合同,紧接着他又当上了团支部宣传委员,一下子就变得鹤立鸡群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么。那时的张合身上像是被打了鸡血,三步并作两步走,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他除去正常上班,八小时以外还有团支部的事情要做,不是开会就是学习。这样以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大了,那情景就像乌龟与兔子赛跑,我们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了。

可是,天也不是永远是晌午,总会有日落西山的时候。没想到他张合身上也有缺点,而且很快就像破皮的饺子,露了馅。

当然,第一个看出问题的是他的师傅,也就是那位相中“千里马”的伯乐。

其实,老班长也很能说,很会说。他讲话往往来三条,有人也称他“老三条”。可老班长与张合又不同,据说老班长先前不爱讲话,而是自从当上班长讲话才多起来,也变得越来越有条理了,如果时间充裕,一气讲个把钟头也没有问题。可不管老班长讲话有多厉害,他与张合还是没有可比性,人家张合没怎么历练过就能讲话,且口若悬河,这好像是先天就有的本事。而老班长会讲话还不知磨练过多少日子,多少场合哩。所以他是先天不足、后天找补型的,也就是平平常常的那种人吧。

只是,老班长很快就对张合改变了态度,不但不再像当初那么欣赏他,而且对他表现得极其失望。

老班长自从把张合收为徒弟,对他的培养就变得格外上心了,经常手把手地教他怎样抹灰,怎样砌砖,又怎样把角或掌握墙体的横平竖直。即使这般苦口婆心地调教,人家这位脑瓜机灵的张合就是滴水不进。只要是老班长放开手,张合就会立即显出笨拙的样子,毛手毛脚,丑态百出。他不但干活不带那个架式,出手的活不是呲牙咧嘴,就是东倒西歪。

众目睽睽之下,老班长的脸面再没处搁,忍不住开始冲他发火了,再不行,就声称与他解除师徒合同。

张合更没面子,人显得很狼狈,可他却不是一个只知低头挨训的人,他又发挥了能说会道的本事,居然用几粒唾沫星子就把那火给浇灭了。

只见张合的右手抚于胸口,十分虔诚地信誓旦旦地对老班长说:“师傅呀,我的再生父母嗳,您甭发火呀,可千万甭发火呀,发火会伤了身子啊。我的师傅呀,我的再生父母哟,你消消气,大人不计小人怪,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有十分力,保证不出九分九嗳!”

看他也够心诚,老班长就心软了,忍让了。也许看这小子快嘴利舌,根本不像那种笨手笨脚的人,就打算在他身上再费些心思,也好让他像模像样地出徒。

只是,三年不到我们就赶上了调整工资的机会,这也就是说等不到出徒,我们这些熟练工就可提升到三级工了。当然晋级也是有硬性条件的,那就是必须经过理论和实做考试才行。

记得那时人们神情亢奋,各个表现得热情洋溢,激情满怀,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耳边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么!

没想到,一个工程队七八百号人,经过三轮筛选,最后只有一个人过不了关,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能说会道的大嘴张合。

经过商量,职工考试晋级委员会决定再给张合一次补考的机会,当然其中原因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照顾老班长的面子,毕竟老班长是张合的师傅么。

可老班长不干了,恼羞成怒地说:“拉倒吧,粪土糊不上墙,再给他一百次机会也白搭。现在我把话撂这了,从今往后我再没有这个徒弟了,你们若觉得他是块料,那就让他去队部当干部好啦!”

这倒利索,老班长不但借此把张合清理出师门,而且连班组也不让他回了。

到底,那次张合虽说没能够晋级,但他倒是因祸得福,真的到队部干上了代调度。

说起来,算是张合这小子运气不错,原调度员正巧摔断了腿,工程队本想临时让他顶一顶,没想到他居然凭着自己能说会道的本事,来个常驻沙家浜,硬是好多年没挪窝。

要说,调度这差事大小算个干部,可张合不是干部,连个以工代干都不是,到底是个替角,迟早是爬多高摔多重,有些人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哩。

可人家张合的运气好,正当工程队准备让他走人的时候,队上恰巧遇到一件棘手的事,邻村的几家农民在一块铁路地盘上种了麦子,可偌大一个东风站的基建工程正像潮水般涌来,这里要扩建铁路线,还要建楼房。可农民兄弟死活不让动庄稼,赔他们钱也不行。双方一连谈过几次,都没有谈拢。

眼看整个工程因此受阻,张合自告奋勇站出来说:“队长,能不能派我去跟农民兄弟谈一谈?我想试一试。”

队长瞟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想试就试,不过谈不下来的话,该咋整?”

明摆着,队长话里有话,也是逼他就范,一旦谈不拢,就让他自愿滚回班组,该干啥干啥去。

张合虽说心里明白,却仍然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翘首以待,正当人们等着看他的笑话时,张合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人家那些农民兄弟,居然无条件答应让地了。

这个事,张合使了什么招数,究竟是怎么捋顺的不得而知,但他倒是因此立功,保住了调度员的位子,而且也有了可炫耀的资本,自然挺起了腰杆,话说得也有些分量了。

想看笑话,却没能看成笑话,一些人就很失望,觉得这个事真他娘的邪门,张合怎么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居然能摆平这等棘手的事呢?真是世事难料得很。

这样以来,人们就彻底打消了看张合笑话的心思,可越是没了盼头,奇葩事偏偏不约而至,张合终于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个笑话足以让人啼笑皆非。

要知道,工程队的光棍“和尚”多,姑娘虽说也有,但凤毛麟角。物以稀为贵,姑娘无论丑俊,都是宝贝。因此小伙子找对象就成了老大难问题,尽管张合有能说会道的本事,但他既然生存在这个环境里,找对象同样是困难户。

好的是,别看张合巧嘴利舌,看似油腔滑调,大话连篇,好高骛远,其实他还是有自知之明。他选择追求的姑娘,既不是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也并非大众面孔的平常女子,恰恰是人们公认的丑女。

丑女的丑,不是因了她的个子矮,也不是因了她的五官不端正,她丑陋的原因,完全是她左边脸上生出一块记,而且整整糊住了半个脸面,像凝固的血。

记是红色的,又生在了不该生的白脸上,不只是难看,还吓人。

即使这样,追丑女的男人也不少,足以见得男人们在工程队的处境了。他们真的没有什么条件可讲,甚至于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因为有人宠,丑女自然也要挑挑捡捡,看哪个表现得最好,能打动自己的芳心,她最终才考虑嫁给哪个。

张合追丑女,不知他是故意使了手段,还是不经意使了手段,反正一下子就把个丑女给捕捉在手心里,让她再无回旋之力了。

张合与丑女的一段情话,是不经意间从楼顶那只大喇叭里流传出来的,也许是毫无防范,他们的情话很自然、很有趣,也很撩人。

張合:“妹呀,你知道吗,我爱你,从心眼里爱你哩。”

丑女:“编瞎话哩,你也不怕闪了舌头。俺长得丑,这是公认的,你还爱?真是上坟烧报纸,哄鬼哩!”

张合:“谁说你丑了?你一点也不丑!哪里丑呀?”

丑女:“还哪里丑,这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你看你看,这记不丑吗?不丑吗?”

张合:“不丑呀,这哪里是记呀,这分明是一道彩虹,映红了半边天哩。”

丑女:“快别说了,不怕让人家笑话呀!”

张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是这么看你的,还是仰视哩。”

丑女:“你……你真这么看?”

张合:“真的,真的这么看。”

丑女:“那你敢对天发誓吗?”

张合:“我敢对天发誓!”

丑女:“你永远这么看我,永远对我好?”

张合:“我永远看你好,永远待你好!”

丑女:“真的吗?真的吗?”

张合:“真的,我……我是真心的呀!”

丑女:“你的嘴巴真甜,甜得像抹了蜜汁。”

张合:“妹喜欢吃蜜汁吧,哥要给你最甜的蜜汁……”

紧接着,对话声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杂乱无章的声音,那声音时而如雷滚滚,时而混沌不清……只听得个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这是好滋味,还是坏滋味。

是呀是呀,张合的一张大嘴儿,又借助了高音大喇叭的威力,那效力就甭提有多大了。

一时间,整个工程队就像炸了锅,快活、骚动、沸腾起来,这个爱情的话题正在流传、到处流传,经久不息。

从此,张合与丑女再不害羞,也没必要害羞,干脆牵起手,开始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了。

谈着谈着,他们就住在了一起,直到丑女的肚子大得不能再大了,他们才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工房里办了婚事,很快便生下一对龙凤胎,这又成了张合到处炫耀的资本。

在以后的日子里,张合是怎样对待丑女的,不得而知,因为他家的房小人多,很少有人到他家串門,只是偶尔路过他家的门前时,会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男人滔滔不绝的声音,这个男人自然是张合。

不过,在张合的两个孩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张合出门的频率明显高起来,每逢晚饭后他会准时提个马扎子,有说有笑地走到院中一个大土台子上纳凉。他照样是口若悬河,那样子他好像上辈子是个哑巴,非得把拖欠的话补上不可。不过他说话并非是些无聊的空话、套话,恰恰是蛮有味道,还挺幽默。所以他还是很受人喜欢的,都爱与他说长道短,看他手舞足蹈的激情劲儿。

可是,有次我们忽然有个新发现,见张合的俩孩子正蹦蹦跳跳地朝这边跑来,可当他们发现张合的背景时,立即表现出一脸的不屑,甚至有些厌恶,像受惊的小鸟,立即掉头躲掉了。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工程队,大概有二十几年没有了大嘴张合的消息,可他在我的心里,真的难以忘怀,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好歹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情况。

原来在我离开不久,张合就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下海经商去了。

只是张合离去的原因并不光彩,在那段日子里他一心想着解决干部的身份,可也不是没有机会,偏偏履考不中,再这样混下去,看着自己干部不是干部,工人不像工人的怪样子,心里就难受得不行,总觉得人们在指自己的脊梁骨,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光会说不会练的假把式。因此他开始讨厌人们喊他大嘴,甚至把这当做是莫大的耻辱。

不是说,谁能消愁,唯有杜康么。从此张合对酒开始上瘾与迷恋,天天喝得一副醉熏熏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酒瓶子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队长一次又一次警告他,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一点作用也不起。他的老婆再不怕丢人现眼,开始与他吵嘴、干架,把他撵出门来,最后干脆把一句狠话撂出来:离婚!

也许是借着酒劲儿,张合就糊里糊涂地按了手印,可醒酒后瞪眼一看,自己真的没有了老婆孩子,他才如梦初醒,像是一盆冷水搂头浇下,在院子里的草丛里打一个冷战,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

说起来,那该是张合在工程队最后的一个夜晚了。他一直在自家的门口徘徊,样子很可笑,一边迈着不大不小的八字步,一边打着有节拍的手势,又打开了那个令人喜也令人厌的话匣子。

他拉的话题,不再是家长里短,句句与经商有关,且谈古论今,说长道短。也不知他从哪里搜罗来那么多的经典故事,照样拉得头头是道。

他的一席话,归纳到一点上来,其意就是经商言商,靠脑子和嘴巴赚钱没错,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坑人、害人的……于是,他就把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来。

他说他算不算雄才大略者,大家不必过早定论,但他是有谋划的。于是他开始说他打算怎么做,如何做,等等。

他说得情真意切,激情满怀,那样子真的不亚于一个演说家了。

可惜,他的面前没有一个观众,甚至于连一只狗都没有。有的,只是满天的星斗,只是连星斗也渐渐隐去了。

清晨时分,人们见他还在说,不同的是他已经变得声嘶力竭,一嘴的白沫,既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人也像只漏气的皮球,恹恹地蹲在地上了。

有人要拉他起来,他挡过人家的手,快速抹一把酱紫色的瘦脸,随之打一个激灵,像是从梦中醒来,猛地一下立起来,两只充满血丝的红肿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出神地望着那扇依然紧闭的房门。

没想到,张合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再死皮赖脸地纠缠自己的老婆,他倒是在离开时说了一句挺爷们的话:我若混不出个人样,决不回来接你们娘仨!

只是,十几年转眼而逝,一次也没见张合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那个大嘴张合,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一概不知,好像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如果不是偶然到一个农场参观,我想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大嘴张合了,可老天偏偏做了这样的安排,让我们在此相逢。

大老远,我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还有渐渐清晰而又耳熟的声音……

只见眼前的这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拿根比教杆长不少的竹竿,正在一边舞动一边对着一群黑压压的鸭子讲着什么。

听得出,那个嗓门大得很,绝对盖得过群鸭的吵闹声,不过那又是一个特别古怪的声音:呱呱呱……哇哇哇……呀呀呀……

惊愕片刻,我终于迈开大步,飞也似的朝他奔去,心里默默念叨着:大嘴张合!好你个大嘴张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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