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最近看的一本书叫《邻人之妻》。这本书的作者,名叫盖伊特立斯,是美国一位作家,被冠以“新新闻主义之父”的称号,他写的都是真人真事,卻比小说还要精彩。他自己并不很在乎“新新闻主义”这个说法,他说,我就是想写得和菲茨杰拉德一样好。他想把非虚构写作提升到一个能和文学大师相提并论的境界。
《邻人之妻》的主题是性解放,里面写到了按摩院、色情杂志,写到了自由性爱俱乐部。故事开头是1957年一个寒冷的夜晚,17岁的少年哈罗德鲁宾,在芝加哥的—个报刊亭,买了一本杂志。这是一本摄影杂志,里面有许多裸女照片,照片下面注明这张照片所用的镜头是什么,焦距是多少,快门速度是多少,可这些技术性的标注,都是幌子,杂志贩卖的就是裸女的照片。鲁宾对摄影技术也没兴趣,他就是被杂志上的一张照片所吸引,那是加州的沙丘上,一个年轻的模特儿双腿舒展地伸开,头向后仰着。鲁宾看见这张照片,情欲就被激发起来。接下来的第二章,作者写到这个模特儿,她叫黛安娜韦伯,她学过芭蕾舞,后来在旧金山的夜总会跳舞,然后当了模特儿,1954年,她的照片开始在全美国的摄影杂志上出现。1955年,她的一组彩色照片送到了《花花公子》杂志社,杂志的创始人休海夫纳看到这组照片,立刻被迷住了。接下来,作者特立斯写海夫纳创办《花花公子》的故事。
这三个章节可以说是《邻人之妻》的开篇。它非常流畅,从少年鲁宾开始,写到一个模特儿的职业选择,写到—本杂志的生意经及其所处的媒体环境,从—个人物推进到另一个人物,所描写的场景也在一步步扩大。起初,镜头探入一个少年的卧室,而后镜头逐渐拉开,视野越来越大。有—个理论家提出过“伟大的美国小说”这么个概念,如何定义呢?就是说一部小说写得非常宏大,似乎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经验被写进了小说里。这就是“伟大”。小说是这样,非虚构呢?从《邻人之妻》开篇的这头三个章节来看,特立斯写到了鲁宾的奶奶,捷克来的移民,如何在美国生儿育女;写到了黛安娜的妈妈,从蒙大拿州来到加州,怀揣着电影明星的梦想,又带着破碎的梦想过着普通的生活;写到了海夫纳的父亲,一个老老实实的会计,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每周上六天班,从来不抱怨,总觉得在萧条时期能有一份工作就已经很幸福了。这些人物,看起来跟性没什么关系,但正是这样的人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家庭,家庭在性解放中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如果丈夫的性观念和妻子的性观念不同,会发生什么?整个社会的道德观在性革命过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邻人之妻》1980年问世。出版之前,就有电影公司以250万美元的高价购买了电影改编权,这在当时创了纪录。电影公司老板说,这本书里蕴藏着三个电影,但最后,—个电影也没有拍出来。纸质书出来后,连续十周排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第一名。但特立斯觉得,买书的人大多被这个劲爆的话题吸引了。实际上他写得非常克制,他写的不是色情文学,而是美国人道德观上的变化。有一篇书评这样说,特立斯的爱好是观察自己的人类同胞、倾听他们的谈话,再诚实地记录下所见所闻。观察、倾听、记录,这是典型的记者的工作方式。特立斯花了九年的时间写这本书,他去按摩院做大保健,还在一家按摩院当了一段时间经理,他参加了自由性爱俱乐部,算得上是一种亲历式的报道。
作者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中有这样一段话,性解放给社会带来了许多变化——女性开始用避孕药,审查制度发生了改变,性表达变得更被容忍,但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最爱读的书还是《圣经》,还是忠于婚姻,他们上大学的女儿还是处女。2009年,《邻人之妻》出版新版本,特立斯说,他这段话依然是准确的描述。性观念的改变是在头脑中,而不一定是靠身体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