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忠,周先羽
(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65)
翻译实践活动不断发展,当代翻译研究呈多样化趋势(韩子满,2015),Bassnett(2013)甚至认为当代翻译研究泛指与翻译有关系的任何东西。于是,各种译者转向、语用学转向、社会学转向、伦理转向、权力转向粉墨登场,大有撤离语言学范式的阵势,但正如吕俊、侯向群(2010)所言,这些转向只是“代表不同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学界仍然普遍认为,语言是翻译研究的核心和出发点(参见张柏然,辛红娟 2005;赵彦春 2005;许钧 2006;张美芳 2006;谢天振 2008;张柏然 2008等)。
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有的学者开始从国家战略的角度重新审视翻译所扮演的角色,“语言学范式”再次受到冲击,王宁(2016)认为当今时代已经进入“读图的时代”,在这种新的形势下需要对翻译做出新的描述和界定。因此,王宁(2016)重新对翻译进行了描述和界定,主要是以下这几个方面:
首先从同一语言出发,翻译是从古代向现代形式的转换;其次,在跨语言的视角下,翻译是两种文字文本的转换;再者,翻译是符码与文字之间的转换;此外,翻译还可以是对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一种图像阐释;翻译是指跨越语言界限的形象与语言的转换;在更广阔的范围下,翻译是对阅读中的文字文本以及演出中的影视戏剧脚本进行改变、再创造;翻译的主要媒介便是语言。
显然,新的解读关注的是图像翻译。不可否认,翻译的社会性、文化性、创造性、历史性以及开放性决定了不同时期其新的呈现。在读图的时代背景下,虽然翻译对象有“符码”“图像”“形象”“脚本”,但最终仍离不开“以语言为主要媒介”。仲伟合(2015)指出,新的时期对“何为翻译、翻译为何”的问题进行讨论虽十分重要,但对翻译的重新定义和定位应了解翻译的本质,无论从哪个视角定义翻译,都不能离开“符号转换”与“意义再生”。本文主要探讨语言学范式在翻译研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回答翻译研究为什么只能以语言学为基石,反思语言学理论在翻译研究中的作用,构建基于当代语言学理论的翻译语言学范式。
西方翻译研究的语言学历程悠久,雅克布逊1959年发表的《翻译的语言观》拉开了序幕(潘文国 2002)。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翻译发展迅速,翻译研究的语言学派得到了空前发展,这一时期基于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不仅促进了语言学的发展,也为翻译研究的语言学派奠定了基础(谢天振,2008)。自50年代起,西方就出现了一批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进一步对翻译加以研究的学者。
布拉格语言学派的创始人雅各布逊(1959)认为翻译问题与普通语言学理论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在《论翻译的语言学问题》书中基于符号学的角度,将翻译理解为语言符号信息的诠释,是对信息进行重新编码的过程。该书将翻译区分为:同一语言的一些符号对另一些符号做出的阐释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如方言与民族共同语、方言与方言、古代语言与现代语言的转换;一种语言的符号对另一种语言的符号做出的阐释语际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如中国不同民族间的语言阐释,不同国家间的语言阐释;非语言符号系统对语言符号做出的阐释的符际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也就是不同符号之间的转换,如把语言艺术变为音乐、舞蹈、电影、图画等。在中国诗歌评论中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就是符际翻译的表现。雅各布逊强调了翻译对于语言科学的重要性。
符号和信息的重新编码效果如何?奈达(1969)的答案是语言之间不可能有完全确切的对应物,译文虽能够无限地接近原文,但不可能在细节方面做到完全等同,因翻译是在语义和文体上“最近似的自然对等值再现原语言的信息”过程。他的“动态对等”理论,主要是从语言交际功能着眼,认为语言不仅能传递信息,还具有认识功能、人际关系功能、表达功能、祈使功能等。奈达将翻译看作是一种交际活动,注重翻译所传达的信息量,对此,纽马克(1988)并不赞同,他提出了交际翻译和语意翻译,这两种翻译方法既突出了信息产出的效果也强调了译文的形式要接近原文的形式。
在等值方面与奈达观点相同,并立足于语言分析的要数卡特福德(1965)。他从纯语言学的角度出发,宣称“任何翻译理论都必须采用某种关于语言的理论,即普通语言学的理论。”《翻译的语言学理论》这本书中将翻译阐释为:“用一种等值的语言(译语)的文本材料(textual material)去替换另一种语言(原语)的文本材料(Catford,1963:11)。” 文本材料包括了口头的与笔头的两个方面。卡特福德认为翻译核心问题是要在译语中寻找等值物,而翻译理论的中心任务则是描述翻译等值的本质以及达到翻译等值的条件。与奈达一样,卡特福德关注从语言学的角度讲翻译过程中层次和结构的对应规则,对语言间的深层语义关系考虑不多(穆雷1990)。
系统功能语言学派创始人韩礼德(1970)认为句子是翻译的基本单位,翻译对等问题应在一致性理论框架范围内探讨,他根据语言本身的参数,从系统功能理论的角度探讨了翻译对等的类型。同时,他主张翻译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对比形式,包括两个方面:语际等值和语法结构的全面对比。通过利用母语进行语言对比可以让学生感知到两种语言的异同,从而他提出翻译理论是普通语言学不可分割的部分。至此,不难看出,翻译理论与语言学的关系从最初的借鉴、反观已经发展到了包含种属关系,从而注定了二者纠缠纷扰的复杂关系。
结构主义是20世纪下半叶最常用来分析语言、文化与社会的研究方法之一。索绪尔是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创始人,他认为语言是由语音和意义之间的关系构成。词语不是象征符号,而是一种抽象符号,由“能指”和“所指”构成;语言的研究分为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在此基础上,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把语言学分为了内部语言学(主要研究语言的内部结构)和外部语言学(研究语言与民族、文化、地理、历史等方面的关系)。索绪尔主要集中于内部语言学的研究,逐渐地便形成了这样一种观点,即以语言为主的语言中心论。
如此一来,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而形成的翻译理论受到了以上语言观的影响,开始重点转向研究不同语言形式转换规律,从而形成了语义——句法的研究模式,即通过语言分析,找出表达相同意义的语言形式。从一方面而言,结构主义语言学为翻译中处理语言转换问题提供了足够的理论知识。但另一方面,结构主义语言学有自身的局限性,即翻译研究过程中忽视掉一切与语言内部结构无关的因素。这时,译者只需根据语言的规律,对语言形式进行转换。更多地关注语言内部结构,却忽视了语言的外部结构(如语境、言语主体等),导致人们在翻译活动中不能很好地掌握实际情况中的语言。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1957)就是其代表,他提出了语法的转换生成,将语言分为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强调语言能力才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而不是语言现象。他所谓的结构和转换方法就体现在短句结构规则和推导模式。总的说来,转换生成语法是形式主义语言学的典范,是一种语法规则,主要着眼于语言系统中对句子之间的“对等”以及对词语的研究,用这样一种语言模式来进行翻译研究未免太过狭隘了。结构主义语言学一直影响着当时的翻译观,而后,解构主义语言学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解构主义也称后结构主义,起源于六十年代后期,是二十世纪的一个重要的哲学思潮。解构主义具有这些特点:以语言转向为中心,尤其强调了语言的中心地位,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1978)认为翻译问题是所有哲学关注的一个中心问题;对权威、现存的一切秩序都予以否认。德里达认为“翻译中人们看到的只是语言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Gentzler,1993:146-149)。”由此可以看出,解构主义语言观是立足于语言本体论,如海德格尔(1978)所说的那样,“语言是存在之家——存在之圣殿,也就是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的本质既非意味所能穷尽,语言也绝不是某种符号和密码。因为语言是存在之家,所以我们是通过不断穿行于这个家中而通达存在者的”。海德格尔将翻译认作一种思想层面上的操作,翻译则成为了译者将自己的思想译成另一种语言,而不是语言之间的转换。语言成了对象解构的动力,语言的对象变成了人(Gentzler,1993:155)。
这种语言观研究的对象是语言自身,却没有指向经验世界的事物,这是一种典型的元语言学的语言观,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这样的语言观是不能够建立起翻译学的(吕俊,2004)。尽管解构主义不再像结构主义语言学那样具有封闭性,之前被排除在结构以外的许多要素也进入了翻译研究的领域,于是形成了一种多元研究,丰富了翻译研究的内容。该语言观中的元语言学具有形而上学性质,导致翻译中的语言学是经验性的,与现实世界的性质相违背,因此以这种语言观为基础的翻译研究是不能解释翻译中的具体语言现象的。
现实世界的翻译活动具有交际性,而语言是交际活动的中心,相应地,翻译研究的核心就是语言问题。真正将翻译实践活动同翻译研究联系起来的是言语行为理论。言语行为的概念最先由奥斯汀(1955)提出,由赛尔(1969)加以完善。赛尔认为,和人类许多其他的社会活动一样,语言的使用是一种有意图的行为,但是也会受到规则的制约,言语行为(而非单词或句子等语言单位)成为人类之间交往的最小单位,言语行为具备的意义实际上等同于句子意义的功能。哈贝马斯等人(1985)将言语分为两类结构,第一类结构称为表述性结构(语言构成性规则),第二类结构称为施为性结构。语言的正确性是第一类结构所关注的重点, 以此确保人们所说的话语在语义和语法层面是正确的。施为性结构把人向人际关系的层面引导, 在人际交往中要遵守第二套规则, 即语用性规则,语用性规则是人们在长期社会实践中所形成的, 它可以使说出的话得体、恰当。言语行为理论不同于解构主义,它是面向现实世界的。言语行为理论将语言的内部结构与外部结构相结合——探讨翻译活动中语言转换的规则性以及其他因素对语言转换的影响,探讨翻译目的、文本与语言转换的关系等。翻译研究中形成了语义——语用模式,这一模式克服了结构主义中缺乏语用维度的缺陷,兼顾了上文提及的两种规则,非常适用于人们的实际交往活动,但言语行为理论忽略了社会语境以及文化因素对语言的制约。
与语用学中的言语行为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系统功能语言学模式,后者将语言放在一定情境下,对言语、语篇进行探索,主要研究语言在实际情景语境中表达的意义,把语言交际看作是一种社会人所从事的社会行为。系统功能语言学模式不同于之前的转换生成语言学模式,系统功能语言学模式基于译语文化情景,对“意义”的探索已经发展到分析译者对译文语篇的交际目的和翻译目标。这时,翻译研究就不再局限于对语言现象本身的描述,而是对语言内外各种因素的阐释,不像结构主义语言学翻译模式那样只注重翻译中的语言而忽视语言之外的因素。但除开语篇过于复杂,对源语和译语的文化、政治因素仍然缺乏关注,特别是对文学翻译仍有捉襟见肘之处(吕俊 2004),重构语言学范式势在必行。
有效的研究范式应该是这三方面的统一:目标、问题和研究方法。当代认知语言学强调的是体验,其核心理论是以身体经验和认知出发的体验哲学观(参见 Lakoff 2008; Langacker 2002),围绕概念结构和意义研究,对语言背后所反映出的认知方式进行探索,知识结构和认知方式则对语言进行阐释。这一主张很充分地体现了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以及研究目的,也揭示出认知语言学是从现实出发,经历认知的过程,最终落脚到语言。在认知语言学中,感知体验是思想、知识、意义的源泉。体验哲学与认知语言学的有机结合对翻译研究应该有所启迪。
认知语言观以寻找概念知识的经验证据为研究目标,探索语言、意义和认知之间的关系以及概念系统、语言结构和身体经验之间的关系,即“关系问题”,而翻译的经典问题就是译者、源语、目的语和译文读者的关系问题。从传统到现代的许多翻译学派,如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直译派、意译派、描写派、文化派等提出的翻译理论都建立在一种“对等”或“等效”的理念之上。即认为“原语”(原文)和“译语”(译文)无论在形式和意义上必须或应该是“对等”或“等效”的,受到这一理论的影响,翻译“对等”和“等效”便成为了翻译的最高目标。然而,在现实世界中,达到完全的对等和等效是不可能的,因为原文和译文在信息(意义)、语言(形式)、文化、文体、风格、翻译(语码转换)等方面都是不对等的。翻译的本质是一种认知过程,译者会根据自己的认知理解来解读原作,形成自己的译本,这一过程体现了译者的主体性(王寅,2005), 可见,翻译的不对称性与译者的认知差异之间也存在必然联系。虽然原文和译文在形式和意义上无法达到“等效”,那所谓的等效是在哪方面实现呢?答案便是认知方面,不过,需注意的是,这里的等效是指译者对原文表达中的概念化意义的认识和理解,把译文读者对译文的认识、理解能力以及相应的认识理解方式相结合,将读者理解的意义放到译文中,通过语言这一手段进行编码,并且将认识、理解到的意义展示给译文读者,让译语读者获得最大相似性的体验效果。
Martin(2010)提出建立认知翻译学,这是一大洞见,但遗憾的是,他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理论模式。体验哲学坚持实践是认识的源泉,体验和认知产出语言。换而言之,体验和认知在语言学与翻译之间扮演着桥梁的角色。“体验和认知先于翻译活动,译文也是体验和认知的结果。翻译是译者基于对源语篇各种意义的理解,理解必定来自体验和认知。从这一角度,我们不难对人类的理解和翻译活动做出始源性的理论解释:翻译是体验和认知的结果(王寅,2005:16)”。翻译过程的两大环节是原文理解与译文表达,认知语言学认为,从原文理解到译文表达,译者会在体验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认知,输出语言,实现译文的表达环节,反之也是如此,语言在其中便起到了纽带的作用,引导读者走进作者的认知世界,从而理解话语意义。图1就是对这一过程的阐释:
图1翻译认知模式
该模式将语言置于人的认知框架中,主张语言是认知的产物,从而触发了以语言为对象的翻译认知过程。它超越了传统语言学模式译学藩篱,深入翻译过程的主体认知过程,从而从认知视域重新审视翻译范畴下的各种现象和本质。刘绍龙(2007)指出,从本质上看翻译是心理的,认知的,不仅体现在源语输入和译语产出,也体现在译者语际转换和言语信息加工。整体而言,翻译认知模式构建了一个理论性框架, 作为翻译过程中的重要组成元素,体验和认知包括现实世界、源语言、认知主体、目标语、作者、读者、译者。认知翻译模式强调这些元素的组合,它们相互依存,构成完整的翻译过程,从而形成认知翻译体验模式。该体验模式注重从源语到目标语,从作者到读者或译者之间的交互性,注重对现实世界和认知世界的理解。因为译者要做好翻译的话,就需对作者和作品所呈现的现实世界和认知世界有较好的理解,要考虑原作所表达的这两个世界。在翻译的过程中,要兼顾到作者、文本、读者这三个因素。如图2所示:
图2翻译体验模式
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为揭示翻译过程中语言在人脑的运作方式打开了天窗,认知语言学在其研究目标、问题、方法方面做到了有机统一,为翻译活动的分析、阐释提供了一个更加合理的研究模式。较之以前的转换生成语言学模式和系统功能语言学模式,认知语言学模式适应了时代的发展,是新形势下的一种进化。所以,以认知语言学模式为指导,能为翻译研究开拓更加广泛的研究视角。
在此框架下,翻译过程可以摆脱传统的纯内省思辨研究,插上认知的翅膀,进行形形色色的实证研究。新语言学范式翻译研究者主张翻译研究的重心应放在对翻译过程进行的客观描述上,其主要内容包括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信息加工模式、加工策略、加工单位和翻译能力及习得。将认知模块与脑电图仪、眼动跟踪技术、核磁共振成像和事件相关电位等现代心理认知测试工具相结合,特别是综合运用眼动跟踪法和按键记录法对翻译认知过程的不同层面探索,辅之以翻译语料库和回溯口语研究法来探讨翻译单位和翻译转换现象,基于认知语言学范式的翻译研究必定大有作为。
新的语言学范式译学研究从传统的译作取向变为翻译过程取向,从描写——综合研究发展为解释——预测研究,提倡把认知模块与多种心理工具相结合,走上了发现、验证翻译过程的科学实证道路。以认知语言学为基础来研究翻译为翻译研究创造一个更加开阔的视野、更加新颖的角度,有助于翻译学的发展。
翻译研究不论发展到哪种程度、经历多少种转向,语言学在翻译研究中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翻译最终还是要回归语言的层面,还是要以语言学范式为根基。语言学经过了长期的发展,在促进翻译研究方面功不可没,语言学使得翻译研究方法更加科学,同时使翻译理论更加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