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春勇
在水静书房的显要位置,挂着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与她共同生活了30多年的丈夫杨尚奎,还有她所敬重的伟人、视如兄长般的开国总理周恩来。
画面上,周恩来右手臂习惯性地放在腰间,弯曲着,左手臂自然下垂,水静和丈夫杨尚奎则相依在他的右侧。这是1961年9月17日,在中央第二次庐山会议结束之后,水静和杨尚奎陪同周恩来去南昌途中,在庐山脚下的秀峰照的。照片上的三人笑脸盈盈,看得出来,当时他们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照片是静止的、无声的,而记忆是鲜活的、跳动的。指着这张已经有些泛黄的老照片,水静记忆犹新,向笔者讲述了她所接触的周恩来。
在水静多次接触的印象里,周恩来是一个幽默随和、兴趣广泛、人情味极浓的人,他没有什么领导人的架势和气派。似乎他一走出会场,一离开正式场合,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位老大哥。他跟谁都谈得来,无论工农兵学商,无论大人小孩。他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有自己的业余爱好和喜好,而且非常精通。
水静与中央一些领导人接触并交往始于1959年。是年3月,她随同时任江西省委第一书记的杨尚奎参加在上海举行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以及随后召开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因会期较长,水静得以有机会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近距离接触和面对面地交谈,并开始了较为密切的交往。
水静和李先念夫人林佳楣、曾希圣(时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夫人余叔比较要好,中央开会时,只要碰面便会聚在一块,几乎形影不离,人称“三姐妹”。这一点也被周恩来看出来了。在庐山和北戴河,周恩来经常邀请“三姐妹”参加舞会,与她们跳舞。
水静说,总理的交谊舞跳得极好,舞姿潇洒自然,优雅大方,可以看到一种英武之风,随着他的舞步飘逸开来。即使一个舞池里几十对舞伴同时起舞,你一眼就可以把他找到。他那种特殊的魅力,是内在素质的体现。“我们三人都很喜欢跟他跳。因为和他跳舞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享受,你的双脚会感到十分自由,无论节拍的徐疾,还是步法的宽窄,都像是走在广阔的绿草地上一样悠然自得。”
水静坦言她有时真无法理解,从中学时代开始就为中国革命夙兴夜寐的周总理,怎么会有时间去掌握那么广泛而丰富的知识,除天赋的才干之外,还能作什么解释呢?她认为,周总理决不会浪费时间去刻意地学习跳舞的,“他的交谊舞之所以有此精湛的造诣,是因为他拥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特殊的艺术素质”。
对于文艺,周恩来不仅爱好,而且是行家。中央在北京或外地召集会议,以及在庐山会议期间,只要不是国务缠身,周恩来一定会参加晚上的文娱活动。懂音乐、懂舞蹈、懂戏剧的周恩来对江西的几个剧团都很熟悉。他曾为江西省歌舞团指挥演唱《洪湖水浪打浪》;看了江西省京剧团创作的革命现代京剧《大渡河》,为这个戏的修改作了具体设计,要求掌握好“过彝区”“安顺场”和“夺桥”这三个环节,要加重分量,改成一出大戏;等等。赣剧是具有江西地方特色的剧种,更受到周恩来的青睐。他喜欢它的音乐,喜欢它的表演,关心它的演员,并欣然为江西省赣剧团题写了团名。此外,他还在北京接见并款待江西省话剧团的演员,给进京演出的话剧《八一风暴》提出了重要的意见。
周恩来具有非凡的领导艺术和卓越的组织才干,对此,水静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和发自内心的感悟。她认为,周恩来的艺术天才,还在于把工作也艺术化了。他的领导魅力、领导艺术,连敌人也不能不钦佩。即使遇到最棘手的事,到了他手里,也会办得十分得体、圆满。“从他和尚奎的生活接触到工作接触中,我感觉到他的品德、人格,感觉到他的喜悦和忧虑,唯独感觉不到他的地位和权力。他对人总是那么诚挚、尊重,平等待人的态度,从不以职位和权势压人,却没有一件事情没办成。”
作为杨尚奎的秘书,水静有时陪同杨尚奎向周恩来汇报工作。她觉得周恩来对地方领导人特别尊重,谈话总是处在一种亲切、和谐的气氛中。对于一些重大问题,他总是以商量的口吻交谈,从不颐指气使。就此,她谈起了一件印象极为深刻的事。
在国家经济三年暂时困难时期,每个家庭最操心的莫过于粮食。當时,全国有好些省份灾情非常严重,饥荒横行。1960年四五月间,水静随杨尚奎到北京开会,看到周恩来时感觉他心事重重,眉宇间深藏着一种忧郁之情。在会议期间的一个星期天,周恩来也没有休息,专门找华东的几位书记逐个地商谈粮食问题。
大约上午10时30分,周恩来到了杨尚奎和水静住的房间。他用很客气的、商量的口气对杨尚奎说,去年全国有好几个产粮省,包括四川这样的粮食大省都遭了灾,估计今年的生产形势也很糟糕,所以中央在粮食问题上遇到了越来越大的困难。目前,北京、天津、上海的粮食库存都已经挖空了,调进的不够市场供应,如果不马上调一批粮食救急,像这样的大城市一旦发生粮荒,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这就不得不向你们求助了。接着,周恩来说:“江西已经调出了10亿斤粮食,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而且你们自己也有困难。但是,和别的省比较起来,你们还是好的。所以我今天特来和你商量,能不能再增调2亿斤支援中央,以解燃眉之急?”
周恩来讲得这样真挚恳切,通情达理,杨尚奎听了非常感动。但是江西的问题也不小,尽管总理有所了解,杨尚奎觉得仍有必要将江西的情况作个比较详细的汇报。他向周恩来讲了在中央调走10亿斤粮食之后,江西又重新调整了用粮计划,压缩了群众的粮食定量,也讲了在一些困难的地方已经靠“瓜菜代”了,特别是这次来京开会之前去临川县一些公社看到公共食堂煮的“饭”,基本上是红薯叶子等严峻的情况。
汇报完毕,杨尚奎诚恳地说:“总理,我说这些不是向中央叫苦,而是让中央知道江西的情况。”他向周恩来表示:“我们既要识大体,顾全局,又要考虑江西这个鱼米之乡的群众对饥饿的承受力。至于再增调2亿斤粮食,总理既然提出来,我们说什么也得支持。我回去再做做工作,统一一下认识,就是再勒紧一次裤带也是要给的。”
“我就知道老表的风格高!”听了杨尚奎的表态,周恩来高兴地笑了,连声说,“谢谢你,尚奎同志,我代表中央和人民谢谢你!”接着,又扶着杨尚奎的肩膀说:“放心,我不会给你们再加压了!”他知道杨尚奎肩上的压力,体谅杨尚奎的困难。
这次谈话的整个过程,水静都在场。她认真地听著,重要处还作了记录。现在回忆起来,水静仍感慨万千:总理日理万机,紧张繁忙,像这类重大问题,召开各有关省委书记会议进行布置,或者以中央或国务院的名义,下一道文件,谁敢不遵从?总理却要花那么多时间,一个省一个省地谈,为什么呢?这是对地方领导人的尊重;同时,这样才能造成一种亲切、和谐的工作气氛,使人敢于说话和便于说话,从而了解真实情况。
“把工作做得更完美,更符合客观实际。这需要道德力量,需要领导艺术,而总理正是兼而有之。”水静对周恩来的领导艺术真是发自内心地钦佩。
1961年9月17日,在庐山参加完中央工作会议的周恩来,由杨尚奎和水静等陪同前往南昌。自1927年七八月间组织领导八一南昌起义之后,总理已有34年没来过这里了。
这天,周恩来和杨尚奎、水静一行,从庐山经观音桥、秀峰、海会寺等前往南昌,沿途考察,并到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庐山分校看望师生。约10时许,周恩来一行在星子县前往观音桥途中的一个三岔路口上,看到一个放牛的小女孩正在玩耍,十二三岁的样子。警卫人员走上前请她带路。周恩来笑呵呵地随即拉着这个名叫桂花的小女孩带有泥土的手,边走边聊天,亲切地询问她今年有多大、是否读书、家里生活怎么样,还问她放的是什么牛。
快到观音桥边时,警卫人员让小桂花先回去,小桂花有些不舍,总理便微笑地说:“等会我们一起回去好吗?”小桂花高兴地点点头。周恩来像一位慈父一般,牵着小桂花的手在观音桥上合了影。
随后,周恩来带着小桂花,和随行人员一起观赏了“天下第六泉”、观音桥等古迹。从当时拍摄的一张照片上我们看到,与杨尚奎、水静等坐在一起观景的周恩来饶有兴致地凝望着前方,左手弯着斜靠在石桌边上,而那只受过伤的右手则搂着依偎在身前的小桂花,就像是祖孙俩,亲切极了。
离开观音桥,周恩来一行来到秀峰参观。这里峡谷幽深,层峦流翠,山峰奇特,溪流遍布,瀑布飞泻,是名副其实的“秀峰”。李白写下的脍炙人口的《望庐山瀑布》一诗,写的就是秀峰景区的瀑布。走至一处观景点,随行的周恩来办公室主任童小鹏看到眼前的风景不错,喜欢摄影、平时相机不离身的他便向杨尚奎和水静招呼道:“来来来,站到这和总理合个影。”说着,他便取下挂在胸前的照相机,打开镜头盖,将焦距调到了最佳位置。
背靠青山秀谷,周恩来和杨尚奎、水静夫妇亲切地站在一起,脸上挂着轻松随和的笑容。童小鹏随即按下了快门,留下了一张难得的合影。这便是现在挂在水静书房里的这幅照片。时至今日,每当水静提及此事,她对拍下这一美好瞬间的童小鹏仍感激不已。她说自己虽然和总理接触的次数不少,但正式合影的机会并不多。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照个相留作纪念的意识,有些和总理在一起的照片多是无意之中拍下的,这张“正式”的合影照片对她来说极为珍贵。
周恩来关心江西的经济发展和生产建设,牵挂老区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文化生活的丰富。他亲自出面做说服工作,使上海的一个魔术团得以留在江西。水静亲历了这一事情的全过程,对有关的情况比较熟悉。
1961年9月17日,周恩来一行抵达南昌下榻江西宾馆时已是傍晚。饭后,他在先一步下山的罗瑞卿、柯庆施和其他省市领导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正在南昌的上海星火魔术团演员的表演。
当时,这个魔术团在南昌演出多场,很受群众欢迎。有关部门向杨尚奎反映,江西没有魔术表演团体,若从头开始组建,既花钱又费时间,如果通过组织出面,能把这个团留下来就好了。杨尚奎早就同意这个想法,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提出,而今晚这个机会是再好不过了:柯庆施是华东局第一书记兼上海市委书记,总理又在。所以看演出时,杨尚奎便当着周恩来的面,向柯庆施提出了这个要求。见柯庆施没有吭声,周恩来便主动帮忙说话:“尚奎同志的要求是很合理的。上海应该支援江西嘛!大方一点,划给他们吧。”柯庆施只是笑笑,仍没有表态。
演出时,当“表箱遁表”节目开始,魔术师张芳飞举起右手,请台下的观众借一块表给他当道具,周恩来当即站了起来,扬起自己的手表说:“我这块表借给你!”
卫士迅速将周恩来的手表送上舞台,交给魔术师表演。精彩的表演,让观众看得目瞪口呆,周恩来也很喜欢。当表演结束,张芳飞将手表还给他时,周恩来将右手朝前一挥说:“这块表就送给你了。”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晚会演出一结束,周恩来便去台上看望演员,和他们亲切地交谈,询问他们来了多久、生活是否习惯以及对江西的感受与印象如何等,演员们都一致表示“江西好!”周恩来接着说道:“江西是毛主席亲手创建的革命根据地,江西人民是英雄的人民,对革命贡献很大……”大家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显得非常激动。当听到他以征询的口气问道:“你们就留在江西,做江西老表好不好?”演员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好!”
于是,这个团随即通过正式手续,整团调到江西,又并入了南昌市的一个小杂技团,成为江西省魔术杂技团,后来又改称江西省杂技团。
2009年5月22日,江西省杂技团退休魔术演员、张芳飞的夫人、时年82岁的李雅春带着三个孩子,将这块当年周恩来用过的手表捐赠给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珍藏。
“文革”开始后,水静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周恩来。但是,周恩来并没有忘记对他们关照与保护。“如果没有总理的关心和照顾,尚奎和我真不知如何度过那场浩劫。”回忆起“文革”中的经历,水静刻骨铭心。
1967年初,继所谓“一月风暴”之后,造反派夺了中共江西省委的权,并且贴出大字报:定于2月21日在人民广场揪斗刘俊秀。届时杨尚奎和省委其他书记都得“陪斗”。
在这万分危急而又令水静坐立不安的时候,2月18日,总理办公室来了电话,传达了总理指示:限令江西造反派在20日前负责将杨尚奎、刘俊秀安全送到北京。造反派开始不相信,打电话到总理办公室核实之后,又讨价还价,要求推迟几天再送去,但对方的回答明确而干脆:“按时送来,不得推迟!”他们这才无计可施,立即派出两人,于2月19日乘飞机将杨、刘两书记“押送”北京。一到北京机场,已在那里等候的总理办公室的同志立即将杨、刘二书记扶进轿车,并对这两个造反派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接着,小车发动,扬长而去。
后来,水静才知道,周恩来当时不顾自身的安危,保护了一大批省委主要领导以及党政军负责人和党外知名人士。
杨尚奎被周恩来接走之后,解除了水静心里一个最大的负担。她却没完没了地挨批斗,无休无止地写“交代”。水静咬紧牙关,坚强地活着,一方面带好几个孩子,一方面照顾好双方的四位老人,同时也牵挂着远在北京的杨尚奎。不知不觉,和杨尚奎分开两年多了。1969年9月,水静接到江西省革委会通知说:“中央办公厅来过电话,让你到北京探望杨尚奎。”水静喜出望外,稍作收拾,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北京。当时她就想,这肯定又是总理的安排。
水静被接到中央办公厅招待所,杨尚奎和许多被保护起来的老干部都住在这里。可是杨尚奎不在,他到北京新华印刷厂“体验生活”去了。蓦地卸去重担,突如其来的兴奋,使水静一住下来便病倒在床。招待所的同志见水静病情严重,立即将她送到301医院。水静全身瘫软,疲惫无力,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趁着头脑还能思索、手脚还能动弹的时候,水静要给周恩来写封信,把杨尚奎和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近况告诉他,向他表示深深谢意。
没过两天,一位陌生的同志来到水静住的病房找到她,说:“我是周总理的联络员,总理委托我来看看你。”水静一听,从病床上陡然坐起,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股劲儿。“啊,谢谢你呀!同志。”顿时,水静精神也好了许多,急切地问道,“总理和大姐好吗?”
“很好,但总理特别忙。”他说,“总理看了你的信,实在抽不出时间,所以特地派我来一趟,要你不要着急,好好养病。同时,要我交代医院领导,替你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认真地给你治疗。你放心,我已经向院领导传达了总理的指示……”
水静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夺眶而出。在周恩来的亲切关怀下,一个多月之后,她便病愈出院了。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当杨尚奎听到这个噩耗时,正在穿的衣服滑落到地上,愣了半天没有说话,泪水夺眶而出;水静则悲痛地哭出声来。
由于行动不自由,杨尚奎提出要到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等几处群众自发为总理设的灵堂去看看,也没得到同意,便委托水静代他去祭奠周总理。于是,水静带着几个孩子,还有杨尚奎身边的工作人员,坐着一辆吉普车,先后到了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江西革命烈士纪念堂等三处总理灵堂,和群众一道参加吊唁,寄托不尽的思念……
在那段日子里,水静对周恩来的去世感到特别伤心悲痛,而又不敢在杨尚奎面前吐露,免得使他更伤心,只能暗暗地哭泣。我们的党、国家、人民怎么能失去总理呢?他是党和国家的顶梁柱啊!她想得很多很多,又无处说去,总是闷在心里,这样心脏哪能承受得了。2月上旬,水静的心脏病突然发作,心律严重失常,出现心绞痛。有一次,她失去了知觉,休克了。虽然经医生抢救了过来,但从此她患上了冠心病。不久,杨尚奎在忧伤中也病倒了。
2月中旬,当中央批准杨尚奎前去北京治病时,水静便同去北京。杨尚奎住进北京医院,水静则到阜外医院治疗。水静先杨尚奎出院,住京西宾馆,但每天都要乘车到医院陪陪他。
清明节前两天,水静看到天安门广场的人越来越密,花圈越来越多,有人告诉她,北京人民要在这一天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悼念周恩来的活动。当水静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尚奎时,他立即说:“我没有参加总理的追悼会,明天就参加这个大追悼会。”水静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向医生请个假,就说这里的水不热,想回京西宾馆洗个澡。”
4月5日上午9时许,水静和杨尚奎坐上小汽车,缓缓地行驶到天安门广场,亲历了首都数十万群众悼念周恩来的活动。尽管天气很冷,但广场上已是一片人海和一座座小山般的花圈。人民群众被压抑的感情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人民的总理爱人民,人民的总理人民爱。总理和人民同甘苦,人民和总理心连心。”当看到朗诵者和听众的泪花在寒风中闪烁,水静和杨尚奎都哭了。
總理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想到这里,水静就难以承受。她将童小鹏当年在秀峰拍摄的总理和他们夫妇在一起的合影找出来,放大后加上镜框悬挂在书房的显眼处,每当抬头看到它,仿佛总理又来到了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