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编审。《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天好的时候,就愿意日子过得缓慢一点儿,
新华路的树不是那么繁密,
但每一棵树也都有几十年了。
真是,人每天匆匆促促的,
色彩不如那树,
从容不如那树,
深厚,也不如那树。
相比较,我还是更喜欢北方的垂柳,
这种树无论世事有多么沧桑,
它总是一种飘逸洒脱的姿态。
中山路以西,能看到太行山,
山高了,离太阳就近,
风吹着,山上的树,比山下的树显得沧桑。
你看树的那些影子,你能说那是谁的?
这个浮浅的日子充其量就是影子,
太阳一黯淡,它们也就没了。
那些树安静了,无论是有颜色的树还是没有颜色的树,
无论绿树还是枯树,
在這个世界上,他们都有近乎神圣的存在感或者唯一性。
在人与人的嘈杂之后,人与树或者与其他自然界的事物,
有了哪怕片刻的安然与恬淡。
其实什么能够恒久?
看着那些茂密继而衰败,
看着那些纷繁继而平和,
就觉得,这才是世界的真实。
天阴了,没有阳光,就想起一句话:
如果用一个孩子的眼睛看世界还不能变得清纯,
那就用一棵草、一只瓢虫,或是一只蜻蜓的眼睛看世界。
那些无以言说的混沌之态,
或许正是使心灵超然平和的意外所得,
如同窗外有些年份的树,风吹,它也不晃。
“这是紫色的和绿色的,
这是一些好,是一些美丽,
是我们的信条,是原汁原味的感觉。
这是一些肖像和自画像。
不要太干净,也不要闭合,
不要试图洗净那些污浊,
不要在意眼前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树叶子。”
这是早年写过的诗句,
时光中,有的经历,就成了叶子,
有的经历、就成了树。
窗外的树绿得很密,它轻微摇曳。
一棵树如果年代很久了,
周围事物的盛衰兴替就与它的枯荣有关。
后来觉得,不仅仅是树,一棵草,
一只小虫子,孩子们的声音,
这里的气场,都是某个瞬间让人爱恋的缘由。
树上的鸟总在说话,我觉得,
它们说话是习惯和自我满足,
而不是为了让别人听到。
是啊,你看那有些年轮的树,
它还需要雨吗?
亦清透亦醇厚,亦柔嫩亦沧桑,
那树也感性,也知性,也智慧。
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期待并不高啊,
可是现实与期待还是有距离,那怎么办?
那时候我就看着窗外的几棵树,
它们无法预知冷暖,无法躲避尘埃,
有风它也长无风它也长,
渐渐就成九丈翠盖。
北方多杨柳,多榆槐,多桃李,
阔叶树如北方一样阔大,
叶也绿也黄,果也熟也生,
叶片宽阔,叶脉成网,
若问世事,皆看一树之枯荣。
院子里树上的鸟的叫声多了起来,
它们知冷暖,知黑白,知阴晴,
它们甚至知道得更多,
知道人的隐秘和人不知道的隐秘,
能预知明天及其以后。
我不知道它们在哪棵树上看着这个世界,
看着这个世界一会儿清朗,
一会儿又混沌。
这个季节极寒,万物萧瑟,
想象中都是早年的阳光。
我们这一代人,
什么样的寒冷都经历过,
但眼中一直有光。
为什么总说阳光,
是我见惯了黑暗。
我看世界的表情依然是幼稚的,
到了晚年仍是这样。
你看它暑热寒凉,人间冷暖。
在多少人的世界里曾重若泰山,
世事轮回,又无不淡若秋风,
更觉得这世界风霜雨雪,只值一笑。
苍穹冷暖,叶绿叶黄,
看着它们会有一种幸福感。
万事万物,皆会苍老,
我的表情如同一片叶子的表情,
如同一只飞鸟的表情。
苍天多沉默,
世事总阴沉,
我朝世界淡然一笑,
竟有几千年前默然的回声。
我对世界的表情总有几分残缺;
这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
我常常向它俯身,
以示对它偏爱和纵容我的尊重,
以示对它撕裂和摧残我的尊重。
没有雪的冬天显得凄冷,
枝叶零落,鸟儿啄食,
成了冬天不多的景致。
下雪吧,雪不能让尘世变得干净,
但能虚掩肮脏,
能给这个世界片刻的安宁。
往年大雪的时候,大地就暖,
那时候的雪没有杂质,雪就是雪,
没有尘垢,没有污秽,
没有疑惑的眼神。
那时候雪是白色的象征,
而白色是干净的象征。
雪无声息,无声息地覆盖,
无声息地注滿苍穹,
无声息地与草、树融在一起,
无声息地成为一种回忆和纪念。
其实我知道,雪什么也遮不住,
那些罪恶,那些虚妄,
那些魔兽的喧嚣糙鼠的暗语,
都在,都遮不住!
雪不染尘,但终也不洁,
或成为死水,
或成为淤泥。
尘世如此浮华也如此肮脏,
几片雪,怎奈何天下之尘?
下雪了,雪越大,
大地越空旷,
雪留新痕,掩大地旧伤!
平时说话,多了些理智,
不压抑也不高亢。
看惯了高山流水,
终只是飘风吹云。
只不过有的云浓密,
有的云浅淡。
有时候天边有一道虹霓,
你抬头再看,就散了。
看那万千叶子,百展枝条,
绿意越浓郁,
越觉得人如盛草,如衰草,
如草底之尘埃。
有时也纷乱,也许是季节变幻,
也许是俗世杂沓。
俗世杂沓跟我有关系吗?
可我无论多么超然,
也会有声音挤进来,
有好声音也有不好的声音,
有童音也有杂音,
还有无聊空泛、虚情假意、歇斯底里。
但有一些声音是挤不进来的,
或者被过滤掉了,
比如,你看到一棵茁茂的大树,
就会忽略它落下的一枚败叶。
这一年的秋天,我又一次来到长江边,
抚一抚拍岸的江水,
独自坐在江边,
感觉那似乎沉默的大江依旧孕育着无穷。
这么多年的沧桑呵!
那时,我想起帕斯卡说过的: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好人,他们相信自己是罪人,
另一种是罪人,他们相信自己是好人。”
而我知道,更多的人,
不过多地想自己是罪人还是好人。
是啊,“要么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要么一片繁杂混沌,
反正是一个世界。”
秋天了,你看那枝繁叶密,
凭着它们的果实,
你就可以认识它们,
那就是我们熟识的,
或者陌生的世界。
我说过自己无知,
我越来越满足于无知,
无知让我没有负担,心地干净,
让我有机会自嘲。
尘世间的许多事情,
比如寒凉暑热,
比如叶绿叶黄、善恶因果,
不一定非要明白为什么,
大千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循环。
无知一些更好,
常记起一句哲人说的:
“睿智的人,会希望不知道许多事情。”
无知就有许多不在意,
就不在意有风,风弱风硬都淡漠,
就不在意枯萎,沧桑落寞皆红尘。
在意童音,那是天籁,
在意青草,不忍踩踏,
不在意酸甜苦辣,
不在意黑白颠倒,
冷热无视,高低超然,
不敏感,不计较,
因为无知,所以平和。
无知让人轻易不说话,
无知让人尽量少张扬,
不高傲,不喧闹,
一棵草的绿意,仅仅那么多。
有时候,我望着苍茫的高天,
它包罗万象,
却又辽远而空旷。
现世,许多颜色悄然褪去,
许多声音渐渐微弱,
而只有一秋,人就老了。
看到那些花草树木,就总是动情,
它们每年都蓬勃,
今年枯了明年再荣,
而人,一年老似一年。
那些树、花草根须深厚,
而人如无根之萍。
树们来年还会有水的滋润,
而人只会渐渐枯干。
有时一棵树,陪着一代人,
有时一棵树,竟然就会陪着几代人。
磨人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中的旧事,
有的旧事让人无尽感慨,
有的旧事让八黯然神伤。
总觉得一片落叶,就是一个人,
不知道多少人成了泥土。
叶亍聚在一起时,
你看那树,就遮阴蔽日,
一夜风过,叶子零落时,
许多人便终成古人。
万千沧桑已成昨日,
我还未老,
苍穹,已近迟暮!
现世,繁星朗月,
多少曾经的大江大河,
皆已断流!
如我,总愿意花开不同的颜色,
如我,总愿意树结奇异的果实。
繁星灵动,轻枝曼舞,
优雅如我,从容如我,
超然亦如我。
随心所欲,内心不压迫,
偶尔狭隘,
如我情趣,如我情致,
如我无知,无知则无觉。
如我喜爱植物,它们有足够的茂盛和灿烂,
如我生来自知,
懂得自己空泛和浮浅,
知道自己内心落寞。
如我,不羡慕他人的丰盈,
天冷时,不出门,
人凉了,少见面,
——人太脆弱,多年的知己,
一夜间或许竟不及路人。
听力差了,就回避声音,
眼睛花了,就躲开光线。
字写多少,看笔画有没有劲道,
声音高低,听语言有没有力度。
如我,去种花,种树,
哪怕种草,有绿意就踏实,
唯愿独影成双,孤灯绚烂,
只让心霾持续很短,
雨水打湿很浅。
如我,脚印越来越深,
手心越来越洁,
腰身越来越直。
年轻的时候,
脑子里总是一些大词汇,
后来,这些词汇越来越小,
变成了漫不经心的细枝末节。
也许是世俗了,
可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
这些世俗是真实的存在。
所以许多时候,我蔑视自己,
把一些高贵的字眼弄得这么平实。
后来,我就经常想,
为什么能容忍自己平庸,
是由于本无智慧,
还是生性愚钝?
我原来渴望有光照耀,
原来渴望有水润泽。
渴望青枝丰盈,繁华阅尽,
但后来懂得,什么也不能总是灿烂,
要自己照耀自己。
世事本不该怎样,
红尘本不该怎样,
人本不该怎样,
但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在一棵百年大树下,
明白了绿叶残叶败叶,都是生命和生存。
现在,我爱说一些很俗常的话,
说一些很单纯的话,
我知道,那些话随风而去,
但如果它砸在心里,很疼!
这些年,有很多的错怪,
很多的责备。
曾经错怪过一些动物,
把它们称为害虫,
曾经错怪过一些人,
将他们称为坏人。
错怪过败叶残絮,
错怪过枯柳寒枝,
——我竟然不承认那是生命的本来。
错怪过长辈,也错怪过孩子,
做事情一定争出高低,
谈道理必须分出对错。
曾经错怪一些身影,
责备他们行路不正,
有了些年龄才知道,
那是双脚难以支撑起身体。
曾经错怪一些声音,
责备他们音质残缺,
后来才明白,
那是嘴巴不能听命于灵魂。
我责备过圆缺阴晴,
也责备过暑热寒凉,
以为江水只能东流以为阳光必然普照,
错怪过天地错怪过人,
不懂得宽容不懂得原谅.
以为世界上的路不止一条,
然而不是。
错怪过一些树,以为它们长得还不盛,
错怪过一些花,以为它们开得还不红,
错怪过一些年代的晨风晚风,以为它们尖利,
但现在想,那都是爽风。
想起来,错怪的东西太多,
有时,我假设自己重新来过,
可我知道,这些年积攒了多少尘埃,
还依旧会是多少尘埃!
我说过,我的内心是疤痕体,
有了内伤,
要留几年的疤痕,
那是由于欠缺自愈的能力。
皮肤洁净,心底透明,
喜欢好人,好女人和好男人.
因为疼过,所以懂得珍惜,
执拗地以为我友的就寻最值得的,
跟别人眼中的好与不好没有关系。
不容瑕疵,在意黑白,
在意情感和肉體,
那都是一些经历中的细节,
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
许多幸福我不想体验,
只是听别人说,那是幸福。
常与人擦肩而过,
遇到过平坦也遇到过陷阱,
眼神忧郁,不浮泛,
这没有什么不好,
那是天然的真纯。
几十年如同最初,
几十年依然清寂,
后来觉得,几十年竟是咫尺。
是啊,谁都有内伤,
有怎样的痛,
也不玷污哪怕一丝空气,
也不玷污这个清凉或者芜杂的世界。
常感叹,杨柳们又都发芽了,
可人生过半,还依然没有展开,
不如杨柳啊。
有时候我会想,一切都有尽头,
有一些花也许不开,
但总还会有开着的,
有开着的就有颜色,
有颜色天地就烂漫。
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季节,
得到的,不一定值得,
丢过好的,要过不好的,
过度的自信和固执,
思维单一,心态单一,
宽容过不该原谅的人,
容忍过龌龊低下的事,
后来才知道是泯灭了自己。
总是追求那些深刻的所谓思想,
其实人更多需要一些朴素幻简单哲学。
这些年把性格弱点发挥到了极致:
虽说克制,难以言说的克制,
但有的时候,
又按捺不住内心放任的欲念。
总提醒自己:不弯,
一辈子也不弯,
其实本身就是一把利刃,
也就不再苛求如何灼热,
如何柔软,
如何溫柔。
而归根结底,
天下之大,
一粒尘埃,又能几何?!
这大半生,自己是自己的天堂和地狱,
写字的笔画忽长忽短,力道不一,
有时文字疏朗,
有时行距紧凑,
尽量找到自己的声音,
——直率、直白的声音。
不去苛求,但在意情感,
总在想,情感这东西,
能够一生的不多,
一时的又不值得。
年老了,思维仍然像个孩子,
说出的话也大同小异,
成,人与孩子有那么大的差异吗?
平静浮泛的生活下面,
掩饰着多少病态的扭曲,
那些具有穿透力的记忆,
把细节的生活简单化。
这些年一直这样:
执拗,不愿有精神的压迫,
不放任、敏感,也不顾忌,
不停地被托起,不停地被淹没,
有的时候想,总有几件事情可以回忆吧,
然而没有,甚至不再记得自己写的那些文字。
读很多的书,
无论那些书有多少欺骗性,
不知道年老,不知道皮肤松弛。
那么多的偶然,那么多的改变,
那么多的不可预知,
直到往日的叙事变成了抒情。
突然觉得,这些经历太瞬间了,
经不住回忆,
有时已经很久了,还如同昨日,
有时一瞬间,
竟然已是往昔!
总是责怪自己,
没有怜惜更多的虫子,
没有认识更多的花草,
路走得不远,
人看得不透,
读了一些所谓的经典,
至今不得要领,
背了一些名人的箴言,
早就成了笑谈。
没有留下几本早年的杂志,
忘记存下几张远行的车票,
那时候觉得一生可漫长了,
不怕在路上多耽搁一些时日,
不在意忘记一些旧人。
没有播下更多的种子,
自然也就没有收获更多的根食。
蜷曲在内心的话发了芽,
但终归没有结出果实。
后来,就去种树,
我知道,自己不如那树,
迟早,会成为残枝败叶。
不再委屈自己,
不想说的话不说,
不再苛求别人,
不愿要的名不要。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自己的感性和理智,
知道自己的手,眼睛,耳朵,
我知道自己赤裸而袒露。
不用力着地,让一些虚无和功利成为空白,
不想在任何东西上留下印记,
什么也不!
就这么矛盾着,度过了一些时日,
其实不仅仅是我,
有谁能搞得清楚,
以前若何?
以后若何?
秋风朔,碧天蓝,
到了这个季节,就想起一个名字或一些名字,
他们像草叶或者老树,
草叶一季一枯,旨树隔岁再绿。
秋风朔,黄花也开叶子也败,
我与同代人,多在秋风和严寒中站立,
皮肤是粗粝的,有几十年的余温。
一个秋日的傍晚,在太行山的山顶,
山下是滹沱河、冶河、汶河,
白露秋风,一夜凉似一夜,
我细数它们夕阳下有光泽的痕迹,
觉得身体上的一些旧痕,隐隐作痛。
不争岁月,不掩时光,
秋凉了就凉了,
世事一直这么曲直纷繁,
绿意葱茏时便自知萧瑟。
雁声自远,雨来则现,云去不留,
寒雨如晦,秋风落叶如晦,
与我相识的人们,各自都有归程。
秋风朔。红尘中的辽阔与狭小,
俱已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