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枫
仲秋的天蓝蓝的,阳光格外地暖,上午,我披着一道道金辉,慵懒地在小区里散步。忽然,我看见一栋楼门前的路边放着一堆堆马蔺,心里一惊:真快啊,又到了挑马蔺的季节。
我抱起一堆往家走。这些韭菜一样翠灵灵顺溜溜的马蔺还没有被派上更多更大的用场,所以,不出几个小时就被当作垃圾清走了。
在我家楼下的小广场,我把马蔺放在一个长条凳子脚下,坐下来,开始挑马蔺。
马蔺,就是很多人说的马莲、马兰花。春天,它从小区或花坛的草地边钻出嫩芽,长成一撮一撮、一排一排的“韭菜”,开蝴蝶展翅一样藕荷色的花。有的人叫不上名,但一说准能想起来,这种花在北方遍地都是,抗旱、抗冻,生命力顽强。说它有多少年历史我没考证,但在孩子们嘴里流传许多年了,“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指的就是它。可能奶奶们都会唱吧。
1962年我还没出生时,中国就拍了一个电影《马兰花》。我没看过,只知道它的故事取材于马兰花的传说,从文化学和神话学的角度说,这是中国电影对民间文化一个专题性的贡献。
我一边挑马蔺,一边东南西北地瞎想着。十一放长假,很多人出去旅游了,小区里静悄悄的。挺好,没人打扰。
我身边很少有人叫它“马蔺”,一般都叫“马莲”。我一直这样叫,是因为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花,是我爸说的,老人家明明白白地说 “马蔺”。我记得爸说,马蔺可结实了,晒干的马蔺,用水泡湿,能当绳子使,可以绑豆角架黄瓜架什么的。妈接着说,还能包粽子,提拉肉。
“提拉肉”是我小时候常见的场景。那时候买生肉没有今天的塑料袋呀包装盒啥的包装,只用一根细绳一样的东西提拉着,或在手,或挂自行车的车把上。那就是马蔺。副食店里,卖肉师傅称好秤,“嗖”地把肉撇到案板上,“唰”地在中间的下边拉一个口子,又“嗖”地一下从旁边的不知什么地方拽出一根马蔺,三下两下,系好扣,我还没看明白呢, “啪”地一声肉准确无误地扔到了顾客面前。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
马蔺不是我喜爱的某种花草,不是以花草的名义住在我心里的,但是,它的地位绝对牢靠。
父亲不用说起来、听起来都更通俗易懂的“马莲”,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说道,只是我没有去探究。现在老人家不在了,这个谜不知何时能解。二是我在网上查资料发现,“马莲”包含的范围似乎更广,相比之下,“马蔺”有专属性,不容易弄混。还有一点,就是“马蔺”我觉得有少数民族语音色彩,我一个汉族人,不知为什么,偏偏喜欢北方少数民族文化,还常常在一些细节里不知不觉地冒出来。
今天天儿真好,热乎乎的阳光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也没有一丝凉风刺透我的手和脸。我是个怕冷的人,只有这样的天儿,我才能长时间地坐在凳子上,才能慢慢悠悠地拿起一绺马蔺,再慢慢悠悠地摘掉最外层和最里层的短叶子、嫩叶子。像玩,还像演戏。
挑马蔺是农活吗?姑且算吧。说是农活,在农村的十八般活计里,还真没有它,但它确实是在秋天里干的和庄稼、收成有关系的一件事。说姑且呢,是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从事这种农业生产的也没几个人,其中一人是我。
细细算来,我做这个行当有三十多年了,它开始于我的青春体验和记忆。
我上班的第一个单位是一个市的党校,在我去之前,党校的花园就几次上了黑龙江电视台,可以说,是绿化明星单位。
我上班以后,住在校园的集体宿舍里。每天早晨在校园锻炼或出门吃早饭,都会看见一个胖墩墩、脸色黝黑、戴着草帽也戴着一副眼镜的老头在园里铲草剪枝。我以为他是后勤工人,一打听,可不得了,他是我们学校主管后勤的兰校长,是老革命,战争年代,曾在当时合江地区的哪个县当过县长。
我敬佩这个老人,不只是他光荣而传奇的经历,更在于他朴实得如黑土地一样劳作。他穿着一身蓝色或灰色的衣服,像个管家,奔走在校园里。把操场、路边扫得干干净净。他管理的后勤,水龙头、灯开关、麦克风没有一次不好使的。
转过年,端午节前的几天,我看见后勤的几个大姐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我和她们打过招呼,刚要走过去,就听孙姐说“你要不要”,什么“要不要”我没听懂。孙姐指着身边放的一绺一绺的马蔺说:“回家包粽子。”我这才细细地打量那一小捆一小捆的东西,真是马蔺。金黄色,每捆能有二三十根,溜直溜直的,还用个小要子捆着。在校园里能看见马蔺,我挺惊讶:“哪来的?”“咱花园的,去年留的。”“可真有过日子人。”“是兰校长领着我们干的。”
我拿了兩捆,端午节回萝北老家时带了回去。妈说:“你们校长真是过日子人,别看东西小,你们就省事省钱了。”
从那以后,我就加入到学校秋天割马蔺的行列里。我们挑出长一点儿、粗一点儿的马蔺,放在操场边上晾干,收好。第二年,端午节前,摆在楼门前大家的必经之路,谁家包粽子,随便拿。
这个活儿不难也不累,但要抓紧时间,因为垛在一起的马蔺,不及时散开,容易烂掉,再赶上下雨,说不定就留不成了。
我们挑马蔺是以棵为单位,别看马蔺长在路边是一大堆,但实际上是由一小棵一小棵组成的。我们挑出一棵就放在一边,十来多棵成一捆,用一棵马蔺当要子捆上。到大庆以后,只供我一个人用,我就挑得更精细了,改成了以叶为单位。这也使我有时间留意马蔺叶子的成材率,一棵马蔺一般能挑出两个高标准的粽绳,大约是叶兄弟中的老二和老三,老大和老四不行,不够高。个别的马蔺长得壮实,能出三四个“蔺才”,如果结四个有用的叶,当之无愧为马蔺中的精英家族。
坐在橘黄色的热乎乎的长椅上,和这些修长窈窕的翠绿精灵说话,闻着它们全身散发的澄澈的草香,我感到宁静,也有一种对童年和农田生活的回忆。
前几天,我们家要包粽子,去年留的马蔺在端午节已经用完了。大姐说,我家楼下路边的马蔺有一些发黄了,咱去拣点儿。
我俩拣那些不知为什么烂了根的马蔺时,一个中年男人骑车路过有点儿惊异地说,是包粽子吧,真是过日子人。凉亭里几个打扑克的大姐也凑过来说,包粽子马蔺最好使,劲大,不缓扣,还绿色。
第二天,楼下的黄马蔺都没了。
我高兴,关于马蔺的绿色农业在大庆有了认可者、追随者。
马蔺,一棵棵野草,长在我五十年人生身后的脚印里……
正当梨花开遍了山岗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我在做“五一延边行”的功课时,百度到这首熟悉得不得了的歌《喀秋莎》,竟然诞生在我国吉林的延边地区。顿时,我对“蓄谋”了一个多月的吃冷面尝拌菜的渴望由星星之火燎原成熊熊野火。
在大庆,很少看到梨花。每一年,春天呼啦啦地跑来时,不用看,一树树的白花十有八九是李花。无意中,连翘、丁香和李花们就占据了我记忆和联想的大半个天空,梨花除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散落诗句,就是近几年看到的云迪主席写的散文《风摇落梨花的日子》。
梨花为什么离我这么遥远,和我这么陌生?按说“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我也唱了几十年,唱了无数遍,根据艺术欣赏规律,她应该长成我心底N棵文学意象中的一枝了。难道是 “分离”的寓意太过清冷,我一直不愿触碰?
随着脑海中一个个问号的跳来跳去,旅游大巴把我们徒步队一行28人送到了延吉市的长白松宾馆。
放下行装,我们迫不及待地往外跑,要去看看被评为“中国十大最美亮化城市”延吉的夜景。
刚出大门,我一下子站住了。门前的小广场里,正对门的一棵高大的蘑菇形状的树开满了白花。对,是白花,即使在淡红色的灯光下,我仍然确认是白花。“梨花!梨花!”我惊喜地大喊。
我没有走近,这之前我也没看过梨花,但我仅凭着感觉、凭着《喀秋莎》歌词的第一句、凭着突知其来的《喀秋莎》为延边制造的惊喜和朝圣之心、凭着我和梨花这一生必定会深结的缘,我断定是梨花。
果然是。
月光下的梨花,静静的,散发着来自草地、森林和山峦特有的清香。布尔哈通河岸的灯光远远地淡红着团团花朵,那花朵如少女的脸庞羞答答的,或侧向一边,或低着头。
是喀秋莎吗?还是莫斯科那所工业学校的女学生?
我招呼队友们:“有一个和梨花有关的故事,我说给你们听听吧。”
队友们挺感兴趣。
1941年6月22日,苏联和德国战争爆发,不到一个月时间,德军就长驱直入,打到了莫斯科城下。
7月中旬的一天,仓促新编的苏联红军近卫军第三师在莫斯科即将奔赴前线。这时,送行的队伍里,莫斯科一所工业学校的一群女学生唱起了“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姑娘们的深情和这首爱情歌曲极大地鼓舞了年轻的战士。几天后,在特别惨烈的第聂伯河阻击战中,战士们英勇作战,没有来得及回望故乡,没有来得及和唱歌的姑娘们挥挥手,青春和生命就永远地留在了河边……
雪白的梨花殷红成血色,从第聂伯河一直蔓延到苏联卫国战争的每一片战场。
《喀秋莎》就这样流传开来了。后来,为了纪念这首歌,词作者的家乡建了一座“《喀秋莎》博物馆”(现为词作者伊萨科夫斯基纪念馆),竖起了一座《喀秋莎》纪念碑,它也成为世界上唯一得到立碑纪念的歌曲。
“这首歌咱们都会唱,可是,一直到现在,很多人都以为这首歌是产生于苏联和苏联卫国战争时期。”
“那不是吗?”
“时间不是,地点也不是。明天到一个山上我接着讲。”
红色的灯光映照着无语的梨花,映照着我们庄重的脸庞。
梨花,你是白色的,还是红色的?
大巴车迎着朝阳向珲春市的防川风景名胜区疾驰,路两边的山上一树树、一片片白花朝我们的眼帘涌过来,这回,我不用猜了,那都是梨花。“看,又一片!”“那边还有!”“快照快照!”队友们的惊呼此起彼伏。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地方会有这么多梨花,会让远方来的客人转眼间就意识到这是一种文化现象,甚至可能形成某种产业。因为在我看来,梨不算是上讲究的水果,梨花也不像牡丹、菊花甚至杏花那样在中国的文化谱系里根须那么盘错。说白了,就是凡花一朵。
我错了,我太孤陋寡闻了。
如果说这次旅行我最大的收获,那就是和梨花的邂逅和相知,不是之一。
旅游大巴戛然而止在“张鼓峰事件纪念馆”的门前。它的身后连绵着青翠的山峦,1938年日苏之间的一场小规模的枪炮之战就在这片中、俄、朝三国接壤的制高点拉开。
这就是《喀秋莎》真正的诞生地、诞生时间和“勇敢战斗保卫祖国”的战役。
我指着远处的山峰,继续我的故事。
那一年从7月30日开始,日苏两军对张鼓峰高地反复争夺,最后日军战败。当时,苏联派出了大量记者报道战况,其中有一位就是苏联著名诗人伊萨科夫斯基,也就是咱们都会唱的歌曲《红莓花儿开》的词作者。
当年,他站在山岗上,看着漫山遍野的梨花和飘落在图们江水面的花瓣,敬意油然而生,当即写下“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梨花拨动了诗人优美而挺立的家国情怀,今天,也解开了多年来我唱这首歌时的困惑:
一首爱国歌曲,为什么用梨花作意象?以前每次唱时,一开口,我都觉得“梨花”硌楞,好像和主题不搭边,当然,唱这两个字感情就是空白,也对阐释整个歌有了下降的影响。那是因为我不知道,那朵“梨花”不是苏联的,不是卫国战争时期的,而是中国的,是张鼓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现在,面对着满山的梨花,“梨花”就有了根,整首歌的送行也因“分离”之意着了地。
还有,我以前一直不理解“天涯”的意思。我觉得苏联卫国战争本是在苏联国土上打仗,怎么说是“天涯”呢?现在答案也找到了。因为喀秋莎送别的心爱人,是“驻守边疆的年轻战士”,他们像梨花一样散离在远离祖国心脏的高山上,是苏联红军和姑娘们地理空间和情感往来的天涯。
看来,经典艺术作品的每一个符号,都有实实在在的意義。我不明白,是因为没弄懂。
“不懂咱们争取弄懂啊,边走边学,多好啊。”我的故事引起了队友们的兴趣,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那咱们云迪主席写梨花也是这个寓意吗?”叶子抢先问。
“是的,大庆的作家很少有用梨花作意象的,但云迪主席用过多次,比如《风摇落梨花的日子》。云迪主席表达爷爷送大伯当兵,写大伯在战斗中英勇牺牲……都用梨花象征。这是因为云迪主席是朝鲜族人,在延边生活多年,这里的山水和文化浸染了他的审美情怀,写作时,梨花寓意就不自觉地流淌出来了。”
“那就是说,和《喀秋莎》里的梨花是一个意思。”
“是,是的。”
张鼓峰啊,延边的山山岭岭,你用梨花作路标、作舞姿、作云裳,作你高高耸立的魂魄的图腾。
我懂了,我懂了。
转天的早晨,我们即将返程。天落了小雨。
我又来到住所门前的梨树下。
仔细端详,她的枝干和家乡的杨树桦树们真不一样,没有一条直上直下、钢如剑戟的。她们都像五线谱和小河流水一样弯曲,下半截略粗,上半截尖细,朝前后左右四处伸展,俨然舞蹈中少女舒缓的手臂和轻扭的腰肢。
而这棵婆娑的树,远看,又像一个眺望的人,等待的人。
我问叶子:“在这照张相吗?”
“不照,我不喜欢离别。”
叶子不喜欢离别。
我也不喜欢。
不喜欢离别,喀秋莎要送心爱的人上前线。
不喜欢离别,战士要告别心爱的人上战场。
“让人类远离战争”,八十年后,张鼓峰脚下的碑文和梨花的清香是不是可以给喀秋莎和心爱的人送去遥远的慰藉。
《喀秋莎》,一首歌,从脚下的张鼓峰诞生,唱遍苏联卫国战争的战场,响彻欧洲大地,在和平的中国和向往和平的世界的各个角落播种,发芽。
就像此时的梨花,从一瓣、一树、一片,开遍山山岭岭……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