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跳南门河

2018-08-31 10:19黄在玉
北方文学 2018年22期
关键词:小宋南门老姜

黄在玉

那件红绿相间的连体泳衣,被他从老旧的三门衣橱的拐角处翻了出来,尽管皱皱巴巴,但颜色和手感都还不错,丝毫没有腐朽的迹象。他三抻两抻,使泳衣大体恢复了原有的模样。

咦,你拿这玩意干吗?站在房门口的老爸问他。

去南门河洗澡。他冷冰冰地嘟囔一声。

你小子脑筋不好吧,现在才老历四月份,河水冰凉,下去洗澡不得病才怪。想洗澡家里有太阳能,街上有澡堂子,现在叫洗浴中心,去泡一泡,不晓得好快活。老爸语速很快。他听得出来,老爸也是出于关心。但老爸不知道他这几年早就习惯了一年四季洗冷水澡,在那个地方,他把洗冷水澡当作锻炼身体、锤炼意志的一种方式。他瞥了老爸一眼,没吱声,他实在不愿和老爸■嗦。

他昨晚约莫十点到家,看见老爸的房间里亮着灯,他扒窗户上往里瞧,老爸正涎着脸和一位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在床边打情骂俏。老爸给他开门时,他问那女的是谁。老爸说,我也不晓得她是哪个,只晓得她是专陪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便宜货。又问,怎么回来啦?他说,提前了。心想,若不是在里面打架加了刑期,还会出来得更早。老爸讪笑道,回来就好,嘿嘿。母亲的遗像还挂在老地方,黑纱已经不见了。遗像是用母亲身份证上的照片翻拍的,表情沉重,眼神忧郁。他站在母亲遗像前呆了几分钟,有些百感交集。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今天上午九点多,备好早点的老爸敲开了他的房门。

吃过早点,老爸要去棋牌室打麻将了,临走丢一百元给他,并告诉他,我中午和晚上都在棋牌室吃,你自己解决吧。老爸早年是县印刷厂会计,在他还没离开家时就下了岗,因不愿受人管制,靠给两家小单位代账和社保养老金度日。他对老爸一向没什么好感,他坚持认为是老爸害死了老妈。当年老妈得了乳腺增生,老爸不仅没有关怀到位,只顾和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鬼混,还经常惹她生气。不久,老妈的乳腺增生病变为乳腺癌,虽然在市医院做了切割手术,但没能扫清病灶,导致病情复发,一时想不开,趁家人不备,跳下南门河,寻了短见。那年他才十六岁。

他将泳衣卷起来,夹在腋下,径直朝南门桥方向走去。

南门河由西向东贯穿整个县城,流经漳河,最终汇入长江。河上一共三座桥,西边是西门桥,东边是东门桥,中间即南门桥。三座桥中,数南门桥最古老也最热闹,桥面以青石板铺就,中间磨出了两道深浅不一的车辙;护栏上雕花刻草,斑驳陆离;路灯从木质到陶瓷到铸铁,换了几茬,仿古造型依旧。据说,它是清末民初当地一大户人家捐资修建的,少说也有百年历史了。他家住在夫子庙一带,离南门桥不算太远。他喜欢吃桥头附近老姜家的馄饨。那馄饨皮薄、馅香,是新鲜瘦肉的馅,包在皮里,肉红色透明可见,宛如一尾尾模样一致的小金鱼儿;汤里除了泛着大大小小的油花珠子,还有香葱、芫荽末和芝麻粒,想要胡椒粉也可以撒上,那才叫香气诱人呢。后来什么千里香、比饺香之类的馄饨,在他口中,就是不及老姜馄饨的味道。此外,还有外黄里嫩的生煎餃子,猪肉馅,猪油煎,既解馋,又抵饱。那时,除了去吃老姜馄饨和煎饺解馋,就是和一帮小伙伴下南门河洗澡,能从初夏洗到仲秋。渐大时,他们便从桥上往下跳,有时站成一排一起跳,有时一个接一个跳,跟老姜家下馄饨似的,在水里浮来浮去。洗澡的大多是男孩。身穿蓝色泳衣的宋小姝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宋小姝的脸像个男孩子的脸,国字形,浓眉大眼,黑不溜秋的,牙白如玉。她的身材却绝对女孩,高胸脯、小蛮腰、翘屁股、细长腿,堪比跳水皇后郭晶晶。水中的宋小姝不仅仅在洗澡,而是在游泳。她会标准的蛙泳、蝶泳、仰泳和自由泳。而他们只会狗刨、漂尸和扎猛子。他在这一帮人里不算最大,却个头最高,肌肉最发达,无形中,他成了头子,其余人仿佛是他的喽■。他比其他孩子多会一样——踩水,能一边踩水,一边拿着纸杯和小木勺吃冰激凌,不挪位置。宋小姝的父母原先都是老师,一个在中学,一个在小学,属于书香门第,家境良好。只不过,她的父亲不到五十岁就得了绝症,硬是把这个温暖的小家过早地变成了单亲家庭。她母亲性格倔强,甚至偏执,一直不肯再嫁。洗完澡,多半是宋小姝请他去吃馄饨、煎饺,他偶尔也回请宋小姝。小伙伴们背后都说他俩好上了,在谈恋爱,他觉得既像也不像,还是最像哥们儿。

高中毕业那年,他埋头学习,向大学冲刺。尽管两年前母亲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但他做到了化悲痛为力量,学习成绩稳中有升。班主任预言,他考个本科没问题。宋小姝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的尖子,全省数学竞赛拿过二等奖,老师说她前脚已经跨进名牌大学的门槛了。

高考前的一个傍晚,宋小姝来找他玩儿,目的是想放松放松。她提议先去吃馄饨和煎饺,然后去南门河教他游泳,还送他一件红绿相间的连体泳衣。他从没穿过泳衣洗澡,一直都穿裤衩。宋小姝说,穿上泳衣才像游泳的样子。她还说,游泳和洗澡不是一个概念,游泳是锻炼,洗澡是洗澡。就像摄影和照相,有着本质的区别。你以后要学会游泳,而不是简单的洗澡。他说,穿裤衩也一样游泳。宋小姝说,穿上泳衣,能增强游泳意识,跟穿校服能增强学生意识一样。他望着宋小姝,分明是用眼睛在说,我说不过你,我穿。

两人各吃了一碗馄饨和几个煎饺,宋小姝帮他穿上泳衣,自己进女厕,换上了泳衣,俩人一同来到南门桥上。河里已有几人在洗澡,远看宛如锅中煮熟的褐色汤圆,或安静地漂浮,或慢慢地游动。宋小姝领着他做了一会儿热身操,说可预防肌肉痉挛……之后俩人爬上桥栏,立即引来路人围观。宋小姝口数一、二、三,两人同时纵身跳下,扑通一声,河水被溅起两朵晶莹的大浪花。随后,宋小姝当起了教练,教他四种泳姿和技巧。

南门桥一带属于老城区,变化不大,但人流和车流变多了,街道显得格外狭窄,好比小肚鸡肠。两旁的法梧好似两拨发福的妇人排着不大整齐的长队,既慵懒又扭捏,青黄的嫩叶已在枝头摇曳。他很快意识到,从前面的一条岔路口往左手边一拐,不到五十米,便是老姜馄饨铺。这样想着,仿佛就闻到了馄饨和煎饺的香味。但他现在还不想去吃,等游饿了,一定要去狼吞虎咽一顿。

记得那次他跟宋小姝学完游泳,两人都有点饿,于是他俩再次走进老姜馄饨铺,点了两碗馄饨和二十个煎饺。宋小姝还要了几瓶冰镇啤酒,两个人对饮起来,最终,他喝了四瓶,宋小姝喝了三瓶。宋小姝问他,你打算填报什么大学什么专业?他说,那要看考得怎样,我的目标不高,像你妈那样,将来当个老师就行。宋小姝又问,那要是考不上呢?他说,考不上我就开一家这样的馄饨铺,天天吃馄饨吃煎饺。宋小姝笑了,笑得两只虎牙直闪。他问了宋小姝同样的问题。宋小姝说,考什么样的大学无所谓,就是不考师范不当老师,我妈古板得要命,生活也单调得要命,我今后才不想像她那样生活一辈子呢。顿了顿又说,我如果考不上,也开一家馄饨铺,跟你竞争。不过,我妈肯定让我补习,补啊补,一直补到考上为止。

吃喝完毕,他送宋小姝回家。宋小姝家住北门的县二中教职工住宅小区。她的母亲按老习惯饭后散步去了,桌上留着纸条,写着饭菜热在锅里,让她吃完饭抓紧复习。可是宋小姝已满面酡颜、杏眼迷离。他正要转身离去,宋小姝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让多陪她一会儿。他脑子也晕乎乎的,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其实他是不忍心拒绝。两人进了宋小姝的闺房,宋小姝当着他的面换起衣服来。他的春心开始悸动,继而震颤,很快就把持不住了,喘着粗气抱紧了宋小姝,宋小姝已激动得泪流满面。激吻之后,他们不顾一切把爱给做了……俩人刚要小憩,猛然间,房门洞开,宋小姝的母亲赫然出现。不要脸的东西!宋小姝的母亲恼羞成怒,上去抽了女儿两个嘴巴子,又歇斯底里地嚷嚷说小姝被流氓强奸了,打110报了警。在派出所,宋小姝的母亲一口咬定女儿是被这个臭流氓上门诱奸的。他百口莫辩,寄希望宋小姝能出面证明是双方自愿。可惜,宋小姝始终没能出面。

他站在南门桥左侧的人行道上,朝前方眺望。河水清冽,偶有涟漪。河心处插着一杆杆红领巾大小的旗子,一直向前方延绵,标志着河里游动着放养鱼。远处的东门桥也在视野之内,桥上有车和人蚂蚁似的挪动。航行于南门河里的船只早已抛锚在他父辈的记忆里。在他的印象中,河里除了清洁工划着小木船清捞水上漂浮的杂物、垃圾以外,从来没见过其他行船。此时此刻,小木船也未见踪影。他脱下外衣,搭在桥栏上,穿上泳衣,开始活动筋骨。有路人驻足观看。他心里倒是有个期盼,期盼另一个穿泳衣的人会闻风出现。他无须掩饰来此跳水的目的,没准能碰上好运也未可知。他双手一撑,登上桥栏,挺直腰身,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桥去,恍如蹩脚的运动员三米跳水。看稀奇的路人随即伏在桥栏上朝下追望。片刻,他由水下升起,在水中变换泳姿,像鱼一样自由舒畅地游动,穿梭于水中的蓝天、白云之中。

当年宋小姝教他游泳时就称赞他悟性高,四种泳姿一学就会。宋小姝给他做示范的时候,他认定,她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美人鱼。看着看着,他竟恍恍惚惚发起呆来。之后,他俩在水中嬉戏时,他的下身总是情不自禁地斗志昂扬。

遐想之际,他蓦然听见桥上有人声喧哗。他冒出第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宋小姝来了吧。当他回眸桥上时,他颇感失望,他没能看到那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和脸庞。却见有个身穿白色套装裙的年轻女孩,战战兢兢蹲在桥栏上,双手杵在两边。后面人声嘈杂,有奉劝的,也有挑逗的,更有吹口哨瞎起哄的。猛然间,女孩哇地一声栽了下去,像一团失去重心的白云直坠凡尘。他立马明白,女孩跳河了,十有八九是寻短见。于是,他快速朝女孩游去。很快,他从水底将女孩托起,拖至水浅处站住。女孩露出水面时本能地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一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他救人成功,颇感欣慰和得意。不料,女孩啪地给了他一嘴巴子。

干吗打人哪?他有点蒙圈。

干吗要救我?女孩横眉冷对。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说。

我都不想活了,你偏让我死不成,让我怎么办?!女孩一边娇嗔,一边噘嘴。

年纪轻轻,干吗要死要活的?

我……我也不是真想死,可我被人家甩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小姑娘,你这是拿生命当儿戏啊!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女孩撇撇嘴,这不是没死成嘛,快送我上去吧,没淹死都快冻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岸上有不少人围拢过来。这时,其中一对中年男女在呼喊:小静,你没事吧?快快上来。

女孩看了看说,坏了,我爸妈来了。

快跟你爸妈回去吧。说着,他赶紧拉着女孩往岸边去。

女孩的父母说什么也要请他去吃个便饭以示感谢。叫小静的女孩硬拉了他去桥上换了衣裳,又将他推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来到位于闹市的繁阳大酒店,他感觉耳目一新。当年他离开县城时,这座十六层的高楼大厦还没建好呢。坐进豪华包间,他还真的不大适应。活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坐进如此豪华的包间吃饭。菜肴端上来,哪是什么便饭,分明就是大餐。吃过午饭,他恭敬不如从命地跟随小静她爸走进了富侨足浴俱乐部,一待就是半天。吃晚饭时,小静向他索要手机号码,他摊开双手,表明没有。小静她爸说要送他一部。他谎称老爸已经给他买过了,晚上就能用上。小静将自己的号码写在一张抽纸上悄悄递给他的同时,还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乞求他。他随手将抽纸塞进裤兜。

吃过晚饭,辞别小静一家人,他慢慢悠悠晃回家中。老爸这次带了一位相对年轻点儿的妇女在家调情、喝茶、嗑瓜子。他皱皱眉头,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感觉,虽然在家里,却好像依然还在劳改农场的状态。他对这座小县城基本上陌生了,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与当年的小朋友、老同学全部失去了联系。他想,自己还有勇气去找他们吗?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宋小姝。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考上大学没有?嫁人了吗?她现在在哪?他甚至臆想,宋小姝若没考取大学,她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子,在这个小地方一定会遭人嫌弃,受人欺侮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她负当年之责……

第二天起来,他开口找老爸要钱,说要买部手机。老爸答应可以给他几百块钱买一部便宜点儿的手机。还说自己马上要做个手术,需要不少钱。他忙问老爸怎么了,竟然要动手术?老爸说,是做胆囊切除,老毛病了,早就想做,不是沒人服侍嘛,就一直拖到现在。他咽了口唾沫,收敛了刚才惊诧的目光。

老爸问,这几天你小子没什么事吧?

他答,打算去打工挣钱,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老是让你养着。

老爸说,这小地方干什么都不赚钱,要打工挣钱还得去大城市。对了,你先别急着打工,我明天去做手术,需要你服侍几天,没问题吧?

他只好答应,没有理由不答应。谁让他身上流淌着这个老男人的骨血呢。尽管这么多年,这个老男人一次也没去探望过他,只是偶尔寄点儿衣物罢了,狱友还以为他是个孤儿。

此刻,老爸正躺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静养。他坐在一旁摆弄着崭新的手机。护士来量血压、量体温。老爸盯着年轻漂亮的小护士,一眼不眨,一刻不离。他看在眼里,等护士走后,便劝慰起老爸。反正老妈已经走了快十年了,老爸一个人确实太孤单。他希望,老爸看中了哪位阿姨就娶了人家,别朝秦暮楚换来换去,也别什么人都找,一来会让人骂你老不正经,二来不小心会染什么病。当然,他说得委婉。老爸听了有些动容,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挺理解老子关心老子啊,但是,儿子,你老子我是不想再婚了,老子算过账,娶个女人回来,你得养活她吧?生病了你得给她治吧?脾气不合她会跟你吵,满足不了她会跟你闹!关键是不想让你有后娘,后娘对你怎样很难说。

他沉默了,继续摆弄手机。

老爸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遇到个合适的就谈,你买房子老子起码贴一半首付给你。

他回老爸,先别操心我的事,你把身体养好再说。

第五天,他为老爸办理了出院手续,让老爸回家休养。回到家已是傍晚,他问老爸想吃什么。老爸说最好能喝黑鱼汤,对伤口愈合有好处,主食随便。他问,馄饨和煎饺行吗?老爸还是说,随便。

他去附近一家大排档订了一份黑鱼汤,付了全款,说好等半个钟头来取。遂转身去了老姜馄饨铺。他进去坐下,一位穿着左胸印有“老姜馄饨”四字工作服的年轻女服务员过来告诉他,今天店里换了老板,馄饨免费品尝,其它一律八折优惠。他要了两碗馄饨,外加三十个煎饺。

一碗馄饨端上来,他起身去消毒柜取筷子和醋碟。他习惯左手拿勺,右手拿筷,一边凉,一边吃。这时,一位中年男人正在更换墙上的“营业执照”。在中年男人取下原有的那副“营业执照”一瞬间,他瞥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他近前从条桌上拿起那副“营业执照”仔细一瞧,宋小姝三个字便扑进他的眼里。他连忙问中年男人,请问这宋小姝在哪里?

那人扭头打量他一眼,对不起,我跟宋小姝不太熟,我是昨天刚从她手里把这店铺盘下来的。噢,你问问里面的朱大姐吧,她是这里的老员工。

他道了谢,磨身来到操作间,询问谁是朱大姐。一位戴着口罩正在忙活的中年妇女看他一眼,说,我就是,有事吗?

哦,请问宋小姝去哪里了?他忐忑不安地问。

你是问前任老板娘小宋啊,朱大姐说,我也不晓得她去哪了,哎,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我是她,学友。他有点儿闪烁其词。

蓦地,朱大姐一把拉下口罩,眉骨一扬,道,哎呦,你不就是那天在南门河穿游泳衣洗澡,还救了人家跳河的小姑娘那个小伙子吗?

他茫然地点点头。

朱大姐说,你稍等啊,我煎完了这些饺子再告诉你吧。

他急切地说,朱大姐,这些煎饺是我点的,不着急煎,还是先告诉我宋小姝的事吧。

于是,朱大姐关了灶火,摘下口罩的一边,口罩挂在另一只耳根上,微微颤悠着。她说,小宋上了不到一年的大学便辍学回来,从老姜手里盘下馄饨铺,算来已有四五年时间了,我是县化肥厂的下岗职工,当年是她亲自招进来的,一直在店里负责煎饺。对了,老姜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子女不愿接班,就将店铺转让给了小宋,小宋继续用老姜馄饨的招牌,每年付给老姜一万元招牌补贴。待在这里,时间一长,我就纳闷儿,小宋这样的好姑娘,怎么就没个男朋友呢?我问她,她总是摇头、抽烟,不说话。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要为她介绍对象,都被她谢绝了。有个当干部的小伙子还给她送过几回花,小宋不为所动,小伙子就再也没来了。所以,小宋至今没成家,也没个男朋友,直到前两天我才搞明白。小伙子,不晓得你贵姓,怎么称呼?

我姓蔡,叫我小蔡吧。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哦,小蔡,朱大姐继续说,你那天穿游泳衣从南门桥上跳下去洗澡,之后救人,有不少人看见了,我去桥南有事,刚好路过,一去一回,你跳水和救人两个场面我全看在眼里。我回店里的时候就随口说了你跳水和救人的事。小宋听了二话没说,一阵风似的朝南门桥跑去了。结果你和那个被救的小姑娘都走了,她没赶上。回来后,我就听她咕哝,怎么可能不来吃老姜馄饨?我当时还问她,谁不来吃馄饨?她就说是那个穿泳衣的家伙,他肯定会来的。她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以往,我们晚上都是九点打烊,从那天起,小宋宣布延长一个小时关门,她发加班费。以前小宋并非每天都待在店里,从第二天起,她便看在店里,每来一位年轻的男顾客,她都要瞅一眼,有点儿反常。她抽烟越来越猛,过去每天抽半包,那天她起码抽了两盒。第三天,她有些魂不守舍,抽几口烟,马上走出去张望,好像在巴望着谁到来。下午有时她也跑出去,低头披发在南门桥上来回走。出去前总叮嘱我,假如那个穿泳衣的家伙来店里,一定让他等我回来。至此,我才确定,她这几天就是在等你。特别到了第四天,她一定很失望,却显得格外冷静,坐在柜台里紧着抽烟,烟屁股插满了烟缸,偶尔叹口气。一整天只喝几口水,到了饭点也只吃两个煎饺。我见她实在可怜,就劝她说,你既然这么盼他来,干脆就去找他嘛。小宋便将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末了,说你恐怕永远不能原谅她了,所以不肯来找她。

他问朱大姐,那后来呢?

朱大姐说,当晚临近十点,她突然召集我们开会,说从明天起,这个店铺就要盘给别人了,她会和新老板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继续留用我们这些人。昨天上午,小宋便与现在的老板签了转让协议,并辦了交接手续,和我们告别而去,然后就关了手机。小蔡,你怎么才来啊,你若早一天来,小宋也不至于走人啊。

他颤抖着嘴唇喃喃地说,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他谢过朱大姐,转身离开,临到门口,回头又说,大姐,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倘若你能碰到她,请让她打我电话。朱大姐使劲点点头,并用手机记下了他的号码。他强忍泪水,走上夜晚的街头。

……

之后,他去了南方多个城市做“南漂”,最终在广东东莞一家外企谋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与一名性格直爽的山东打工妹恋爱了。

他领着女友回来过春节时,听老爸说了不久前发生的一起溺水事件——一位老姑娘死在南门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那姑娘身上竟然穿着一件蓝色泳衣。有人看到她从南门桥上像运动员一样跳了下去,还以为是冬泳爱好者。当时天上一边出太阳,一边飘雪花。

日鬼,穿游泳衣的人怎么会轻易淹死呢?老爸不解地问。

他一时怔住,心中翻腾起伏。

傍晚,他和女友来到南门桥上。凝望半河清冽的寒水,热泪盈满了眼眶。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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