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快拉我一把(长篇纪实节选)

2018-08-31 10:19张雅文
北方文学 2018年22期
关键词:警官母亲孩子

孩之罪,谁之过?

当今,未成年人犯罪已成为世界性的问题。有学者将未成年人犯罪与环境污染、毒品并列为世界“三大公害”。因此,预防未成年人犯罪已成为世界各国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是如此。

未成年人犯罪就像一台X光机,将无法遮掩地透视出孩子身后的背景:家庭、学校、社会,乃至整个世界……

为了大墙里的孩子,为了大墙外千千万万的孩子,为了千千万万个家庭,我决心完成这次艰难而痛苦的采访与书写。

我觉得,孩子懵懂无知,而父母的责任心往往决定着孩子的命运。

在这里,我择选了几种类型的案例,供读者思考。

可悲的“毒”家少年

这是一个典型的家庭。

16岁的徐学文(化名)刑期不长,抢劫罪,有期徒刑三年。父母并没有被收监,而是被派出所警察送去强行戒毒了。

当少年带着云贵高原强烈紫外线染成的健康肤色,坐在我面前,怀着孩子般的率真向我敞开心扉,爽快地讲述起他的故事时,我的眼泪却几次在眼里打转……

十六年前,徐学文落生在云南某县一个普通家庭,他的世界从下生以来就是畸形的,混乱的,父母怀他之前已经染上了毒瘾。从他记事起,父母最大的营生不是经营食品店,而是吵架、吸毒和戒毒。他不记得父母被警察送去强行戒毒多少次,四五次,还是五六次?他只恍惚记得,在他12岁之前,大概有八九年的时光,父母都被关在戒毒所里。他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他记得,每次爸爸、妈妈从戒毒所出来,都觉得很陌生,不敢认他们,躲在外婆身后偷偷地盯着两个似曾相识的男女……

母亲每次从戒毒所回来都对他特别宠爱,带他去餐馆,去游乐场,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撑得他小肚皮圆鼓鼓的,玩得特开心。渐渐地,他从妈妈对他恶补性的玩乐中,寻到几分从小缺失的母爱。他记得12岁那年,父母又被警察带走了,他被接到派出所。警察叔叔告诉他,你父母又被送到戒毒所强行戒毒了,要把你送到外婆家。外婆家离他家有十几里路。

12岁的他,到外婆家第二天就跑了。外婆年龄大了追不上他。他四年级就辍学了,从此在社会上胡混,开始了极其可怕的灰色生活……

整天在社会上游荡,泡网吧,泡酒吧,泡歌厅,结交社会上的混混,学会了吸毒、抢劫、干坏事,成了那座城市里有名的小混混。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抢劫的?一共抢了多少次?他的回答令我半天无语。

“12岁开始抢劫,抢了一百多次,没钱就抢!网吧,学校门口,路上,超市门口……几乎天天都抢!”

要知道,抢劫是重刑,我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抢劫罪的条款写道:以暴力、胁迫或其他方式抢劫公私财物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一个13岁的孩子,抢劫一百多次,是什么概念?

我问他,警察抓没抓过你?

“抓过,多次被抓。12岁那年第一次被抓,三个同伙都被判了,就把我一个人放了,因我未满14周岁!当时,警察把我送到爷爷家,爷爷跟奶奶早就离婚了,爷爷找了一个年龄小的女人,不肯收留我,让警察把我带走,还说让国家管我好了。警察刚走,爷爷打车就把我送回了派出所!他不肯收留我。”

于是,他又被警察送到外婆家。可他很快就从外婆家逃跑了。

在戒毒所戒毒的父亲听说儿子犯了抢劫罪,再也待不下去了,以吞刀片的方式强烈要求出去找儿子,找到儿子,劝他,打他,让他回家,劝他不要吸毒,不要出去抢劫了!

可是,儿子的心已经野了,已经习惯了打打抢抢的混混生活。他曾经渴望的家,再也拴不住他了!过去,他是多么渴望回家,多么渴望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呀!但现在,家的概念已经没有了,变成了遥远的回忆。

他很快又结识了一帮新伙伴,十一人组成一个抢劫团伙,更加疯狂地作案。不久,第二次被抓,而且上了云南省电视台新闻,同伙的十个人全部被判刑,又把他一个人放了,因他还不满14周岁。外婆看到电视报导,急忙接他回家,哭着责怪他不争气,劝他今后好好做人,再不要跑出去干坏事了!

此刻,他也想過不干了,快满14周岁了,再抢劫就要被判刑了。他也想找一份工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打工挣的钱太少,根本无法养活吸毒的自己。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13岁。”

他说外婆曾多次告诫他,千万不要吸毒,不要像你父母一样毁了自己!一次,他在宾馆里看到两个比他大的哥们儿,用锡纸点着一撮白粉,送到鼻子底下吸,觉得好玩,出于好奇,他就学着哥们儿的样子,点着锡纸上的白粉,用力吸了两口。之后,他觉得头晕,身上奇痒,心里却很快活,把父母被送去戒毒所那些伤心事全忘了,觉得特想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就这样,他像许多吸毒的孩子一样,怀着好奇,怀着好玩心理,不经易地“玩”了两口,从此走上了与父母相同的道路——吸毒。而且上瘾极快,开始一天吸两次,很快就两三个小时吸一次,不吸就全身疼,发烧,难受。而且,毒瘾需求量越来越大,开始是吸海洛因,很快发展到注射海洛因,剂量一天比一天大,一天需要几百元钱买毒品。无奈,每天凌晨四点多就去网吧抢劫,以筹集一天的毒资,否则这一天就没法活。别人的腰包成了他的钱袋。每天上网、吸毒、抢劫、小摊上吃喝、旅馆里睡觉,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2014年12月X日,他刚满14周岁第16天,因抢劫第三次被抓。这次他在看守所关了八个月,没有了毒品,经历了极其痛苦的强行戒毒。

开庭那天,外婆和母亲都去了,外婆哭着责怪他:“让你好好做人,你就是不听,现在只能去坐牢了!”他觉得很对不住外婆。

法官仅以他满14周岁后的第一次抢劫定罪,判了他有期徒刑三年。

三年刑期,并不长,对一个孩子来说,一晃就过去了。

可是在入监体检中,一张能压垮任何一个成年人的体检报告,一个不得不告诉本人的信息,尽管未管所警官用很平和的语气告诉了他,但还是把这个14岁少年吓坏了,天塌一般,情绪一落千丈,一连数天,彻夜无眠,干涩的眼睛整夜整夜地盯着铁窗,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一件件,在他眼前过电影:毒品、共用的针头、稀释海洛因用的脏水、一帮混混在一起鬼混,还有父母怀他的吸毒史……

听着少年平静的叙述,真不知这个14岁少年经历了怎样炼狱般的煎熬,才熬过了那段绝望时光?

他说:“我非常感谢警官医生和未管所的领导,在我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们一次次地找我谈心,安慰我,鼓励我,告诉我这病并不可怕,有药物可以控制。警官还对我说,自己的过错不要怪罪别人,要敢于面对现实,要勇敢地告别过去,才能拥有未来!一再鼓励我,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要挺起胸膛做人,这才是一个男子汉!未管所食堂还为我们几个病人每天增加了牛奶和鸡蛋。天冷了,未管所的副所长怕我们着凉,自己掏腰包给我们五个人买来棉拖鞋,让我们穿上。警官对我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给我讲了好多做人的道理,给我送来励志的书,我现在每天都看书。我非常感谢这所特殊的学校……”

未管所警官的关怀,点点滴滴,像雨露,悄悄地滋润着少年干涸的心田,像春风,吹拂着他过早干枯的枝叶,复苏着少年尚未泯灭的良知,重新唤起了他对人生的希望。

未成年孩子的可朔性,就在这里。

这个从小被命运蹂躏,被命运抛到人生低谷的14岁少年,终于走出了绝望的阴影,战胜了内心的软弱,给父母打去电话,告诉父母他得了那种病……

父母先是震惊,继而又急忙安慰他,说这种病并不可怕,按时吃药就行,不要想太多,要乐观地面对!父母还告诉他,他们都染上了这种病……

应该说,这个少年是不幸的,他出生在一个吸毒者的家庭,从小缺失应有的家教,小小年纪就走上了吸毒、抢劫的犯罪道路。但他又是幸运的,在他刚刚14周岁的法律最低年限,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被送到了未成年犯管教所,使他受到重新做人的教育,尽管这种教育姗姗来迟,但毕竟来了。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像好多未成年犯一样,继续在社会上胡混、作恶,直到有一天被判以重刑……

在审判少年的法庭上,母亲痛心疾首地哭诉道:“孩子,这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妈妈对不起你!孩子,请你不要怪罪妈妈……”

少年说,他并不怪罪母亲,都是自己干的,怪谁都没有用,只能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孩子可以原諒父母,可是作为父母能原谅自己吗?如果不是父母染上毒品,孩子能走到今天吗?孩子能小小年纪就染上了那种病吗?想想这些,当父母的怎能不痛心自责?

最后,少年却说,他非常感谢这所特殊的学校,挽救了他,使他迷途知返,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使他这个从小没人管教、不懂得如何做人的少年,学会了读书,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坏脾气,学会了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而不是一味地放纵自己。最后他说,他要送给自己一句话:“努力!加油!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最亮的地方,活成我所渴望的样子,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

看到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变得如此阳光,如此成熟,我心里很感动。

可是转而又想,三年刑满释放之后,他又回到那个吸毒人家,一家三口真能战胜毒魔、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吗?

采访中发现,进未管所的孩子很多都有吸毒史,一旦染上毒品,距离监狱的大门也就不远了,因为每天要筹集与日俱增的毒资,没有钱,就只好偷盗、抢劫,甚至发生更可怕的恶性案件。

所以,打击毒品泛滥,将是摆在国人面前一个非常严峻的社会问题,也将是预防青少年犯罪的重要一环!

在此,奉劝那些怀着好奇心尝试毒品的人们,尤其是未成年的孩子,千万切记,毒品可不是好玩的,那是在玩命啊!弄不好一生都毁在毒魔手里了!

妈妈,你为什么扔下我

在陕西省未管所,一个叫郑月鹏(化名)的青年对我说,他的噩梦是从一天早晨开始的。

他不记得是8岁还是9岁,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他爬起来像往天一样,跑进烟气腾腾的厨房,大呼小叫地喊妈妈:“妈妈我饿了!妈妈有啥好吃的呀?”

他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儿,上边有四个哥哥、姐姐,母亲对他很娇惯,有好吃的都可着他。他是先天性兔唇,也就是唇腭裂,说话呜呜噜噜的,吐字不太清楚。

可是,厨房里并不见妈妈的身影。他大呼小叫找遍了屋里屋外所有的地方,不仅不见了妈妈,连四个哥哥、姐姐都不见了,只有佝偻着身子的继父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烟。

他不知亲生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只恍惚记得5岁那年,母亲带着他们五个孩子从外地来到这里,嫁给了这位老实巴交的继父。

“妈妈——你们都去哪了——呜呜……你们为啥不带我呀?妈妈——”月鹏呜呜啕啕的哭喊声像凄冷的风,在这空空荡荡的西北农舍里串来串去。

坐在门槛上的继父终于开口了,从沙哑的嗓眼里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长叹,一句有气无力的话语却像一枚炸弹,把月鹏一下子炸蒙了。

“唉——别找了,你妈带着你哥哥、姐姐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让你跟着我过活……”

“不——不会的——我妈不可能扔下我不管!你骗我!我不信,你告诉我,我妈去哪了?是不是去镇里赶集了?你快告诉我!我去找妈妈!呜呜……”

他呜呜噜噜地哭喊着,向大门外跑去,却被坐在门槛上的继父一把抱住了。

继父老泪纵横:“孩子,别找了,我没骗你,你妈真的走了。”

“不——我妈不可能扔下我不管——”

可是,无论他如何不肯相信,但残酷的现实却把他彻底击垮了——母亲带着四个大孩子,也就是郑月鹏的哥哥、姐姐突然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就把他一个人扔给了继父。

从那以后,小月鹏经常坐在大门口发呆,他总是绞尽脑汁地想:妈妈为啥扔下我走了?妈妈为啥不带我?为啥只带着哥哥姐姐,是不是嫌我丑?媽妈,你们去哪里了?妈妈,我好想你……他永远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带他走?

从这天起,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我见到他时,再也不是哭喊着找妈妈的八九岁孩子,而是一个26岁的大小伙子,在铁窗里已经度过了十一个春秋,15岁那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无期。

“我一直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带我?她带走了哥哥、姐姐,就把我一个人扔下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从他沉郁而艰难的交谈中,看到一个身心受到巨大伤害的少年,如何走向了犯罪深渊……

他说,母亲带着哥哥、姐姐的突然离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觉得自己被妈妈抛弃了,活着也没意思了。从此,他不爱读书了。继父对他还挺好,出钱为他的唇裂做了手术。但他的心却死了。

2002年,12岁的他,得知母亲在河南郑州,可他并不想去找她。三年后,母亲回来把他接走了。他很想问问母亲,当年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但他什么都没问,母亲也没说。他的心早在母亲离去那天早晨,就彻底冷了。

到了郑州,他看到母亲又嫁给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哥哥、姐姐都初、高中毕业了,一家人住在一起,唯独没有他这个最小的儿子。他内心再次受到伤害,觉得自己被全家人抛弃了。他觉得他们都不是我的亲人,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屡屡受到伤害、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提出要回继父那,母亲不同意,他坚决要走。上火车那天,母亲哭了,他却没掉一滴泪。他觉得他被世界抛弃了,活着也没意思了,一种强烈的厌世情绪充斥着他伤痕累累的心,他多次想结束自己,却又没有勇气。

回到继父那里,他彻底辍学了,在社会上结交了一帮混混,整天泡网吧、打架斗殴、抢劫盗窃……

2006年8月4日,他因偷茶叶被人发现,他把两个人给杀了。

听到这里,我惊怵无语,心想:孩子,就因为你的人生有诸多不幸,你就残忍地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怎么这么残酷呢?你想过后果吗?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以为杀了人能判死刑,这样就可以结束我这不值钱的小命了。可是,因我未成年被判了无期,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进未管所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倒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家里从没有人来看过我,继父也没来,更没人给我寄钱,连封信都没有……我彻底被家人抛弃了。但在这里,警官对我却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我,给我买生活用品,让我学习,让我第一次感到人世间的温暖。我看到不少比我还悲惨的少年,他们像我一样,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缺……渐渐地,我不再像过去那么悲观厌世了。”

他说,由于他表现好,被三次减刑,从无期减到十九年零六个月,已服刑十一年,还剩八年就刑满释放了。说这话时,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我心里却发出无声的慨叹:还有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啊?

他说:“我并不怪罪母亲,她带着五个孩子也很难,可能我小,带着我不方便找人家吧。……在这里,警官教育我要学会反思,不能把自己的罪过推到父母身上。”

看来,他对自己的罪行有了真正的彻悟与忏悔。

其实,几乎每个父母失责、导致子女犯罪的案例都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就是父母的过错并不能成为子女犯罪的理由。虽然母亲扔下月鹏有失误之处,但并不能成为孩子犯罪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他剥夺他人生命的借口!他必须为其罪行承担法律责任。当然,追究父母在教育上的失责,那是另一个法律问题。

有家不回的出狱少女

但是,并不是在未管所改造过的每个孩子都能获得预想的效果,有的是未成年犯的原因,有的则是父母的罪过。

在广东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女子监区,年轻的王警官对我讲了这样一个真实故事……

12月的 广州,已经很冷了。这天傍晚,监狱大门口来了一个穿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对警卫说,她叫汪晓波(化名),刚刑满释放从未管所女监区出去,现在无路可走,只好回来找她的主管警官王警官了。

王警官接到电话来到大门口,看到汪晓波一身过于袒露的打扮,急忙把她拉到屋里,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又跑回来了?”

汪晓波低下头,哽咽道:“我、我去原来住的地方找了,没找到老妈……”

她所说的住地是她原来卖淫的地方。她要找的老妈是组织几个女孩子卖淫的老鸨。

“你为什么不回家?”王警官问她。

“我恨他,我不愿见他……”

王警官知道,她家在河南农村,她出生在一个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浑蛋透顶的家庭,从小跟着父亲和奶奶生活。父亲爱喝酒,爱赌博,不爱劳动。她12岁那年,父亲逼着她出去卖身赚钱,她哭闹着不干,父亲就打她、逼着她干。后来,父亲又以两千元的价钱,把她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当老婆,奶奶发现后把她找回来,又被父亲再次卖出去,这样折腾了好几次。16岁那年,她终于逃出了父亲的魔掌,跑到广州,没别的本事只好去卖身。这期间,她结识了一个贩毒的男友,男友让她帮他贩毒,结果被抓,被判了四年。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居然逼着亲生女儿去卖淫?这样的父亲也太浑蛋了!”我忍不住气愤道。

王警官却说:“这种情况并非个案,在我们女监区关押的未成年女犯中,不少女孩子走上犯罪道路,都是受他人唆使或被逼迫的,当然也有她们自身的原因。她们年幼无知,好吃懒做,缺少正确的判断力。有一个叫方洋(化名)的四川农村女孩儿,从小没妈,11岁那年,父亲把她领到工棚里逼迫她卖淫,她几次逃跑都被父亲抓回来了!半年后,她终于逃了出去,跑到东莞,也是结识了一个贩毒的男友,男友唆使她贩毒,结果……”

我惊愕无语:这哪是什么父亲,分明是魔鬼!是畜生!我问这些女孩子后来怎么样?

王警官告诉我,这些孩子文化低,又缺少起碼的家庭温暖,在监狱里改造几年,出去时也很迷茫,不知该去哪里?不知哪里是她们的归宿?有的又重操旧业。

她说:“汪晓波出狱前问我,王警官,你说我该去哪里?我说你应该回家,我帮你联系当地的司法所,请司法所帮你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她却摇摇头,说她恨父亲,不愿回家。所以,她又去找原来的老妈,而且袒胸露背,一副卖身‘小姐的打扮,结果没找到,身上没钱了,只好跑回未管所来找我。后来,我打通了汪晓波家的电话,得知她父亲已经死了,她这才决定回家。”

王警官和监区同事,给汪晓波带够了旅费,给她带了一些她们自己的衣服,送她到火车站,看着她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不久,王警官收到汪晓波打来的电话,说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

王警官说,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伪娘”的网络人生

我不懂什么叫“伪娘”,采访中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2015年末的一天晚上,一个化着浓妆、披肩长发、脚踏高跟鞋、身着乳白色短裙、外罩一件米色大衣的“少女”,从河北某市上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她用娇嗲的声音对司机说,要去沧州,但先要回她住处一趟,然后再去沧州,问出租司机要多少钱?

出租司机粗门大嗓地回答说,去沧州要一百二十元,拐到她家得一百五十元!

“少女”听了大为不悦,说司机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女孩子家说话,咋能这么大声嚷嚷,一点教养都没有!

司机转头瞅瞅这位娇嗲的“女”乘客,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两眼,觉得这位女乘客好像不是正经人,就说了几句戏谑话来挑逗她。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少女”觉得司机心怀鬼胎,对她不怀好意,有蓄谋不轨行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纯洁的“少女”,这个男人对她有挑逗行为,我必须进行自卫。

于是,她掏出一副拉杆箱的拉带,猛地套住了出租司机的脖子……

司机急忙踩住刹车,拼命挣扎,苦苦哀求:“小姐,别、别这样……有话好说,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少女”心软了,松开了手。司机急忙推开车门跑了。“少女”下车追了几步没追上,又回到车上。

“少女”坐在车里,左等右等不见司机回来,忽然发现一帮村民呜哇喊叫着冲过来,团团围住了出租车,把她从车里拽下来,薅下了她的披肩长发……

村民们顿时惊呆了,居然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少年被押到派出所,警察问他:“为什么这身打扮?”

少年说他喜欢与众不同,喜欢扮成女人的那种感觉,一扮成女人,就把一切烦恼都忘掉了。他说他今天心里烦透了。

警察问他为什么心烦?

他说今天晚上他接到警察从天津打来的电话,说他双胞胎的哥哥因打架斗殴,造成故意伤害,被刑拘了。警察让他通知家属去一趟天津。双胞胎哥哥被抓,他心里很烦,便换上一身少女装,想换一下心情,打车回沧州家里,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

警察又问他:“你为什么要用带子勒住司机的脖子,为什么要杀死他?”

少年却说:“他不是好人,他开始攻击我了!我当然要还击。这是游戏中人人都明白的规则。”

少年居然说起了网络语言,而且,他的思维仍然沉浸在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里,他把虚拟与现实完全混淆了,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拟?

但是,法律毕竟是现实的,它不会因为你思维的混乱而怜悯你。

法院以故意杀人(未遂)罪,判了他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他的双胞胎哥哥因故意伤害,在天津也被判刑。这对双胞胎哥俩儿,同时被关在两个省市的未管所里。

此刻,18岁的“伪娘”少年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叫于泽光(化名),一个开朗、健谈的少年,开口就问我:“是想让我谈谈犯罪的经过吗?”

“不,不是。我想听听你的人生故事。”

一对双胞胎哥俩儿,同时犯罪,同时入监,并不在一座城市,也不是一起案子。这对双胞胎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才是我想探究的。

少年侃侃而谈,一个网络少年的人生故事,在我面前迅速展开……

于泽光出生在河北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有一个大8岁的大哥,还有一个大他几分钟的二哥,他们双胞胎哥俩儿的出生,给这个普通家庭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母亲很宠爱双胞胎哥俩儿,要什么给什么,从不舍得打。这对双胞胎哥俩儿并不像其他孪生兄弟那样关系好,他们生来就是一对“冤家”,见面就打,总想争个高低,看谁能打过谁?母亲只好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今天说给你买糖,明天说给他买糖,家里永远没有消停时候。到了上学年龄,哥俩儿■着膀地逃学,而且各逃各的,从不一起行动。于泽光喜欢上网,几天几夜不出网吧。老师多次找过家长,父亲无数次地打过哥俩儿。每次挨打,母亲都为哥俩儿求情,哥俩儿却变得越来越顽皮,越来越叛逆,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再后来,哥俩儿分别离家出走,一次又一次,数都数不清,父母找回这个,那个又跑了,找回那个,这个又跑了。

初中一年级,哥俩儿都辍学了,俩人分别去了天津、常州等地打工,于泽光干过餐厅传菜、仓库保管、快递等多项工作。

他读书不多,但很聪明,满脑子鬼点子,想出一招就能赚钱。但是,一位跟他一起干过快递的50多岁大叔,却这样评价他:“你小子有财富的脑袋,却没有财富的双手。”

的确,他的心思从没有放在工作上,而是沉浸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最多时,一个月没有走出网吧,吃住都在网吧里。他觉得网络虽然是虚拟的,却给了他信心,给了他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权力,给了他现实中所无法企及的高贵身份与地位!他在网络世界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从网络里,学会了用木马病毒赚钱。他说,网上什么人都有,很多人在网上传播各种犯罪手段,比如:电信诈骗、策划抢劫、贩毒、绑架、传销……

他生活在虚拟与现实的两个世界里,虚拟与现实在他生活中交替进行,人格也在真假难辨中分裂,一会儿是现实,一会是虚拟,但更多时候是生活在虚拟世界。他陶醉于虚拟世界,用虚拟世界所获得的一切来麻醉自己。他像许多痴迷网络的少年一样,常常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虚拟?

现实中,他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女孩子,让男孩子挽着他的胳膊陪伴在他身边,他很享受路人那种真假参半的目光。

他说,他觉得网瘾比毒瘾更可怕,“电脑在手,天下我有”。进了看守所,他觉得一切都没了,万念俱灰,想割腕自杀,看守以为他精神有问题,送他去医院检查,发现他的精神并没有问题,而是网瘾太重。

那天在出租车上,他就觉得是在上网打游戏,觉得对手要进攻他了,他必须抢先还击……

我为他感到庆幸,如果把司机勒死了,等待他的刑期就不止两年零六个月了。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少年,如果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应该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当今,网瘾与毒瘾已成为毒害未成年人的两大杀手。而每一个网瘾或毒瘾少年的背后,都存在着某些深层的家庭、学校及社会原因……

上网、逃学、离家出走、打架斗殴、吸毒、抢劫……进监狱,这似乎已成为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律。

孩子与狗狗

看似一起简单的校园欺凌案件,追询下去绝非外表所揭示的那么简单。

在校园欺凌案的采访中,我遇到两个非常令人痛心的孩子。

一个叫金昌森(化名),十几岁,刚够承担刑事责任年龄,大额头,凹口脸,一脸茫然的稚气,却已身负命案。

他说一天傍晚,他背着书包,慢腾腾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邻居一个5岁男孩儿在前面喊他,让他快点走。金昌森不愿跟他一起走,俩人吵了几句,金昌森打了男孩儿两下。

男孩儿哭着说了一句气话:“你打我,我回家告诉你爷爷、奶奶……噎噎……”

这使金昌森想到爷爷、奶奶平时经常打他,用树条抽他,抽得他浑身一道道檩子,像斑马似的。于是,金昌森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金昌森谎称带小男孩儿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小男孩儿信以为真,抹去泪水,跟着金昌森来到一座废弃的学校空房子,随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金昌森拾起一根木棒,向小男孩儿头上狠狠地打去,一下接一下……

我看著眼前的孩子,惊愕地问他:“你就不怕被警察抓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啥叫警察……”

我不解: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就因为一句话,就向对方下死手……为什么如此残忍?在孩子的幼年中,到底经历过什么?是家暴还是遗传性的问题?我问他,你小时候喜不喜欢小猫小狗,养没养过它?

他说喜欢狗狗,几年前,他曾经养过一只狗狗,是从舅舅家要来的小狗崽儿。父亲去世了,母亲在浙江打工已经嫁人了。他们弟妹三人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他跟狗狗最亲,跟它一起玩儿,每当他想妈妈了,就搂着狗狗跟它说话,问它想不想妈妈?他每天放学回家,狗狗就远远地跑去迎接他,一见到他就又蹦又跳,跟他没完没了地亲热。

有一天,他放学回来没见到狗狗去接他,到家才发现,爷爷他们几个大人把他的狗狗用绳子吊起来了,要打死它!他哭喊着跑过去,抱住爷爷的大腿苦苦地哀求他,死活不让他们打死狗狗!他说它又没犯错误,为什么要打死它呀?可是,大人不听他的,他眼瞅着他们把他的狗狗吊在树上,用一根棒子活活地打死了。那狗狗一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冲着他哀哀地嚎叫,渴望他去救它,可他却没有能力救它。

说到这里,我发现孩子的眼睛里一扫刚才的茫然,泛起了温湿的泪光。

我问他后来呢?

他说后来他们剥了狗皮,烀了一大锅狗肉,一大家人都上桌吃狗肉了。唯独他没有上桌,那天晚上他连饭都没吃,跑到村外没人地方大哭一场。夜里,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狗狗吊在树上,冲着他哀哀地嚎叫。

听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孩子为什么如此残忍了。他曾经目睹过血腥的屠杀,而且被屠杀的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在一个幼小的孩子眼里,人与狗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虐狗屠杀场面,给他幼小心灵造成一种无形的、无视他人生命的暗示。所以,当他听到小男孩儿要向他爷爷告状时,他抡起了木棒,跟大人打死狗狗的情景一模一样……

他说他进来以后,很想妈妈。妈妈没有来看他,他很想给妈妈打电话,可他不知妈妈的电话号码。

另一个孩子17岁,身高只有1.45米。

他始终不肯落座,双手压在裤线上直溜溜地站着,浑身不停地哆嗦,小手心里全是汗,怎么安慰都不行。陪同他的警官给他几块糖,拍拍他的肩膀,仍然无法化解他内心的紧张。

就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孩子,却在他15岁那年,把一个9岁女孩儿害死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出了事情经过。他从小就饱受同学欺凌,他找老师告状,老师说:“他打你,你就打他嘛!”可他打不过同学。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不小心用砖头把一个9岁女同学的头打破了。女孩子又哭又叫,他很害怕,怕她告诉他父母,于是,就又举起了砖头……

他说他很后悔,也很害怕,夜里经常哭醒。

采访中发现,不少案件都因施暴者怕自己的小错误被暴露,而痛下杀手,从而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我想,这种情况应引起老师和家长的高度重视,应正确对待孩子的错误,不要让孩子因惧怕暴露错误而毁掉“证据”,从而酿成更大的罪过。

为弟弟报仇的少女

这起校园欺凌案更为典型。

2012年5月29日晚,在广东梅州某中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像一枚炸弹,把原本要熄灯就寝的安静校园,一下子炸醒了!

一名15岁女学生用水果刀,把一名男生捅死了!

此刻,这名女同学就坐在我的面前,不再是当年那个初中一年级的女学生,而是在未管所度过了五个年头的20岁大姑娘,长着一张广东女孩眉骨突出的脸庞,讲起话来,慢声细语,温柔文静,每次回答问题,总会微笑着说一句:“是的,是这样。”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柔弱、文静的女孩子居然能捅死人。

随着她绵绵细雨般的讲述,又一起校园暴力案件带着它所折射出来的背景,渐渐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听她的讲述,就像看一场家庭暴力电影,父亲打母亲,打儿子,打女儿;爷爷打孙子,孙子打爷爷,祖孙俩对打……总之,在这个家庭里,人人都充满了暴力,人人都是施暴者或被虐者。

毛新霞(化名),1996年出生在广东梅州某农村,从记事起,她和哥哥、弟弟三人就跟着爷爷一起生活。父母在中山市打工,每月给爷爷寄来五百元钱生活费。

年迈的爷爷脾气暴躁,管他们三个孩子心里充满了怨气,经常打她和弟弟来发泄内心的不满。爷爷也打哥哥,但哥哥长得高大爷爷打不过他。哥哥上初中一年级跟爷爷要钱交学费,爷爷说没钱,哥哥操起棍子就向爷爷打去。爷爷大骂哥哥没教养,骂完哥哥又骂父亲,骂父亲把三个孩子扔给他这个老头子,又不肯拿钱……

因为没钱交学费,哥哥只好辍学了。

只有到了过年,他们哥仨儿才能去父母那里住几天。可是,他们谁都不愿去,跟父母没有感情。再说,父母家里更是充满了暴力,父亲比爷爷年轻,打人比爷爷更狠、更凶。

她11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哥仨儿不得不来到父母身边。

从此,父亲的棍棒就像吸铁石一样,吸在了她和弟弟身上,两天不打三天早早的。母亲上来劝阻连母亲一起打,母亲一直生活在父亲的棍棒之下。父亲也打哥哥,但哥哥与父亲对打。后来,哥哥干脆离家出走,再也不回这个充满暴力的家了。

父亲是建筑工,没多少文化,爱冲动,爱赌博,天天晚上赌,赌输了回家就拿他们娘仨儿出气。一天晚上,父亲输了一万多元,眼睛都输红了,回来就像疯了似的拼命打她和弟弟。

毛新霞和弟弟上初中那年,父亲觉得中山学费太贵,就带着他俩回到梅州上学,母亲一个人留在中山。回到梅州不久,就出事了。

2012年5月29日傍晚,毛新霞正在教室里扫地,一名同学跑来告诉她,有人在宿舍打你弟弟呢!

一听说弟弟挨打,她扔下笤帚急忙向宿舍跑去。弟弟比她小一岁,跟她同班,都在读初一。弟弟调皮,总爱惹事。姐姐就像母亲一样护着他。

跑到宿舍一看,弟弟果然躺在床上,手脸被打得又红又肿,打人的学生已经跑了。她问弟弟打他的学生是谁,操起弟弟床头的铁棒和水果刀,就去找打人的學生算账!

我问她,为什么弟弟的宿舍里有铁棒之类的东西?学校允许私藏这些东西吗?

她说校园里经常发生打人事件,学生带着刀和铁棒是为了防身,学校也没办法。

她跑到学生宿舍没找到打人者,晚自习结束后的楼梯上,却遇到了打人的学生。她质问对方:“你为什么打我弟?”

“打你弟怎么了?想打架吗?好哇!明天晚自习之后别走,在教室里等我!”对方满脸不屑,居然向她发出了“邀架”通牒。

采访中发现,学校里经常发生这种“邀架”事件,有的约来社会上的一帮混混,带着钢管、砍刀等凶器,双方展开一场血拼,好多伤残及致命案都是这样发生的。

第二天晚自习结束时,毛新霞用一件衣服盖住了铁棍和刀,悄声对弟弟说去找那家伙算账。

姐俩儿刚要出门,打人的学生带着三个男生已经堵在了教室门口,厉声问她:“想打架吗?”

她冷冷地盯着对方,没有回答。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爱打架的孩子,但此刻,或许受暴力家庭的影响,或许遗传了父亲爱冲动的火暴性格,或许多年前父亲说的一句话,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们要打你,你就打他!打伤了我来赔!”

总之,她没有说话,双方就动起手来,对方向她挥拳打过来,她操起藏在衣服下的刀向对方猛刺过去……

之后,她拉着弟弟急忙向楼下跑去,跑去找老师。

不久,姐弟俩同时站在了法庭上,弟弟被判了三年缓刑四年;姐姐因致人死亡,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并赔偿对方十二万九千元。姐弟俩在法庭上失声痛哭。一个花季少女的人生,就这样被她自己毁了,被她毁掉的还有那个死去的少年。

这起恶性案件所折射出来的背景,令人深思,也令人惊怵:毛新霞充满暴力的家庭;学校宿舍里窝藏的铁棒和刀具;动不动就“邀架”的校园环境……

这一切并非个案,并非一个家庭,也并非一个学校。这正是校园暴力的关键所在。

“从骨子里冒坏水的孩子”

还是从那场神秘的大火说起吧。

2000年2月18日上午,湖北黄冈市某小镇,一个连遭厄运的普通人家,其主人刚刚过世,悲痛的哭声还没有散去,一场滚滚浓烟裹挟着的大火,又带着一种不可理喻的诡秘,扑向了这家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当时,婴儿的母亲正在郊外跪在丈夫坟前,给丈夫烧头七,向阴阳两隔的丈夫哭诉着悲痛的思念,以及家境的艰难。七天前,她生完孩子还没满月,丈夫却带着无法化解的仇恨与罪恶,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这个几乎崩溃的家。

此刻,那个被大火险些夺去小命的孩子,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第一眼见到他,不禁一惊:黄强(化名),2000年1月出生,17岁,个子不高,脸上留有严重的烧伤疤痕,嘴巴下面全是疤。但是,令我惊讶的并非他脸上的疤,而是他结疤脸上所流露出的笑容,以及他在交谈中所表现出来的健谈与幽默。这是我在数月采访中,从未遇到过的乐观少年。我不知他的乐观是出于没心没肺的性格,还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已经变得超脱了、不在乎了。

总之,一个多灾多难的少年人生,从他被大火烧变形的嘴巴里,从他乐观的生命河流中欢快地流淌出来,流到了我的笔端……

少年讲得很轻松,就像在讲述与他毫不相干的旁人故事,可我这个旁人听了,心里却激起一阵阵唏嘘,一个小小少年,原来可以承受如此沉重的生命之重!

他说,那场大火至今没有破案,不知谁放的。有多种版本,有人说,有人为了报复他家,故意纵火要烧死他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也有人说,奶奶抽烟的火星,不小心溅到了他的被子上,奶奶下楼走了,大火却燃烧起来,把襁褓中的他给吞噬了。此种说法存在着很大疑点,在他的婴儿床上发现了很多报纸,可是奶奶并不识字。

当时,他刚满月,还没有记忆,只是长大以后,靠想象多次重现着当时的情景,熊熊大火烧着了他的小被,烧焦了他稚嫩的皮肉,烧毁了他的下巴、小手、小脚、小肚皮……他在大火中无助地哭喊着,拼命抓挠着小手,踢打着小腿,直到有人把他从火海中抢救出来。

说到这里,他举起烧得残缺不全、像秃鸡爪子般的双手,掀开囚服,亮出他身上、腿上的多处伤疤让我看。他说他腮上的肉是从大腿上割下来贴上去的,不然他脸颊是凹下去的。

他说母亲怀他时,家里就接连发生了两起震惊全镇的大案。

在汽运公司当司机的父亲,血气方刚,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爱动拳脚,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汽运公司领导,被公司派人暴打了一顿,伤了肾,发展成尿毒症,要靠透析才能勉强活下去。父亲咽不下这口气,从医院里跑出来,买了炸药,一天深夜,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汽运公司大院里停放的几十辆汽车,瞬间在滚滚浓烟中变成了一堆废铁!

父亲不久就去世了。可是,父亲去世前的治疗费用,以及儿子烧伤的治疗费用,几十万的外债却像山一样,全部压在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上,他出生几个月,母亲就外出打工了,赚钱还债。

他是在外婆、奶奶和六叔家长大的,两岁之前在外婆家,两岁之后在奶奶和六叔家。无论到谁家,他都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坏孩子,叛逆、调皮,干尽坏事。外婆说他从根到梢都坏透了,从骨子里往外冒坏水。

也许,他因为伤残,幼小心灵隐藏着复杂的自卑情结,想以干坏事来“证明”自己,以求引起他人的注意。也许,他从小缺失母爱使他性格乖戾,爱恶作剧,爱以损害他人利益为乐趣。总之,调皮的孩子见过,但没见过像他这样调皮的,吃西瓜,啃一口就扔掉,再拿一块,啃一口又扔掉。外婆只好跟在他身后,把他扔掉的西瓜一块块地捡起来洗洗吃了。上学后,他是全校出名的人物,专门跟老师对着干,一周上一堂课,而且是体育课,上课躺着睡觉,考试抄同学的试卷,看了“古惑仔”,觉得太酷,太牛B了,极力效法,越发变得无法无天,逃学,打架,烧别人的裤衩,用钉子扎爆别人的汽车轮胎,从家里偷走三百元钱买游戏机,在同学面前耍酷,以他的话说,玩得“有声有色”,作妖作得天翻地覆,全镇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浑身冒坏水的残疾熊孩子。

从小管他的只有六叔,就是一个字,打!狠狠地打!打完之后六叔再给他伤口抹跌打损伤药,下次照打不误。六叔文化不高,小学,坚信“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可是,棍棒不但没有打出孝子,反而打出一个小混混,小学六年没读完,死活不念了。

从此,他结交了一帮不良少年、混混,整天泡网吧,出入歌厅、酒吧、宾馆,打架,吃喝玩乐。直到有一天,手里没钱了,七个无法无天的少年一合计,像闹着玩似的,几个人冲进一家超市,绑架了一名女的……

七个人都被判了,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目前已经服役一年多了,还剩三个月就出监了。

讲到这里,他第一次沉默了。

我问他,想没想过,你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他说,进来以后,看了不少书,每天都在写日记,一直在反思自己。他觉得走到今天,主要是从小没有受到很好的家教,父母不在身边,遭受的都是家暴。小时候,上幼儿园,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父母来接,他却从来没有父母接送,他问奶奶:“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奶奶说:“不是,你妈妈过年就回来了。”

可是盼到过年,妈妈却没有回来。

他并不知道,母亲一个人背负着几十万的外债,在东莞起早贪黑地摆地摊,打工,多年不找男人,就是为了他,怕他受气。

后来,他终于盼到妈妈回来了。他却瞪着疑惑的眼睛问她:“你不是我妈妈,你的样子怎么变了?我的妈妈不是你这个样子,我妈妈长得可好看了!”他指着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赵玲,“她才是我妈妈呢!”他把电视里的演员当成自己的妈妈了。

母亲听到这句话,把他搂在怀里“呜呜”大哭。

他说,他所以走到今天,除了他自身的原因之外,对他影响很大的还有周围的环境。他看到周围经常有人打架、吸毒、卖淫、贩毒、赌博、嫖娼……偶尔还看到砍死人的。尤其看到网上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对他影响最大,那些现实与虚拟的违法行为看多了,熟视无睹,也就习以为常了,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事都敢干了。

没想到,这个乐观的17岁少年,对自己的人生总结得如此准确。

我问他:“你出去以后,能把握住自己吗?”

“只有失去自由,才知道自由的可貴。我会吸取这次沉重的教训,再不干违法的事了!” 这是很多少年说过的话,末了他又说,“我是一把很钝很钝的刀,只有很耐心的人才能把它磨出来。进来以后,我觉得这里比外面好,比外面文明,在这里我学到好多东西。别看我这样,我玩电脑、干活都可快了。”

这是一个聪明、乐观的孩子,别看他残疾,却心灵手巧。

临走前,我来到他劳动的车间,远远地看着他麻利地干活,看到他那双秃鸡爪般的小手,干起活来相当麻利,比好多正常孩子都快。我站在远处,默默地祝愿这个命运多舛的乐观少年,走好今后的人生之路。

突然泪崩的少年

在广东省未管所,当警官带着一个少年进门之前,我心里有点紧张,甚至多了几分提防。我知道进来的是一个刚满16周岁的少年,却身负杀人奸尸的命案,一个花季少女的年轻生命,就活活毁在他手里了。

我在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如此残忍?

少年被警官带进门来,我习惯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他不大的眼睛里,并没有读出凶残,也没有看出精明,从他的长相上看,给人一种受气包的窝囊样,个子不高,长相单薄,凹口脸,讲话语迟,有点口吃,交流起来不算太顺畅。

我怕他过于敏感,小心翼翼地跟他拉起家常,像祖母似的跟他聊天,让他讲讲他的故事,很怕触疼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我想探寻他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在他短短十五年的生命旅程中,都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小小年纪如此残忍,如此无视他人的生命?

他叫于济周(化名),开始讲话还算流畅,尽管有点口吃,但心态还算平静。

他出生在临海市郊区一个农村家庭,独生子,但他从未享受过独生子的疼爱,从未过过生日,他不知自己生日是哪一天,只知道是2000年8月出生的。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未摸过他的脑袋,更没有体会过什么叫父爱。父亲整天在赌桌上打牌,赌输了,回家就逼着母亲要钱,不给钱就往死里打母亲,把母亲踹倒在地,把耳环都打断了,而且也常常打他,吓得他一见到父亲就浑身哆嗦。在他幼年的记忆里,除了挨打就是挨打,要么就是看着父亲吃肉、喝酒,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唯一能给他安抚的就是同样挨打受气的母亲。

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经常搂着他,向他哭诉内心的委屈:“儿啊,妈命苦啊!妈生你那一个月,你爸连家都不回,整天去赌,是你大姨侍候妈的呀!儿啊,要不是为了你,妈早就离开这个破家了!妈就盼望你快点长大,你长大了妈就有出头之日了。”

母亲在外面打工赚钱,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母亲多次让父亲出去打工。父亲却不肯出去干活,整天就泡在赌桌上。

于济周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暴力的家庭长大,渐渐形成一种胆小恐惧、敏感多疑、又桀骜不驯、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的矛盾性格。

每当母亲向他哭诉遭受家暴的痛苦,盼望他快点长大时,他都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妈你别哭,等我长大了,一定替你报仇!”

他盼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好能打过父亲。但是,没有等到他长大,7岁那年,一天晚上,父亲又逼着母亲要钱,母亲没钱给他,父亲又对母亲大打出手,把母亲踹倒在地又踢又打。母亲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惨叫。7岁的他再也看不下去了,跑进厨房拎出一把菜刀,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父亲,冲着这个给予他生命、却令他无比憎恨的男人,哆哆嗦嗦地举起了菜刀……

不知是父亲怕了,还是不想跟7岁的孩子一般见识。总之,父亲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走了,留给于济周一个骂骂咧咧、愤愤离去的背影。

母亲对儿子拿菜刀与父亲拼命的举动,并没有指责,而是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第一次拿菜刀与父亲拼命把父亲吓跑了,又没有受到母亲的指责,这给懵懂无知、并不健全的孩子心里,带来一种可怕的、潜在的心理暗示,使他第一次意识到:我拿刀跟你拼命,你就打不过我了!

从此,这个从未受过很好家教的孩子,开始崇尚暴力。父亲再动手打他和母亲,他就抓起菜刀或者棍棒跟父亲拼命,与父亲对打,而且逐渐延伸到外人。每当他发现自己打不过对方时,就回家操起菜刀,对方一看他拿来菜刀就跑了。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谁都不敢惹的混混。

小学毕业,他考上一所国际武术学校,他觉得学了武术别人就更打不过他了。可是学费很贵,第一学期一万八千元,以后每学期八千元。母亲打工挣来的钱,全被父亲要去赌博了,母亲只好借钱为他交学费。念到初二实在交不起学费,父亲不让他念了,他只好辍学了。

辍学后,他跟着社会上一帮人胡混,打黑拳,上网看武打片、色情片,第一次看到男女做爱的画面,他那青春萌动的肌体里,燃起一种无法扼制的冲动。这种冲动烧焦了他可怜的理智,一个可怕的念头伴随着一个梦想中的女孩儿,闯进了他毫无法律意识的脑袋,这一念头搅得他日夜不宁,直到那天中午……

2015年7月23日,一个炎热而寂静的中午,大人都出去打工了,狗儿懒洋洋地趴在各家门口假寐。于济周像个幽灵似的潜入到邻居家里,企图强奸他梦想已久的女孩兒,女孩儿拼命反抗,他怕被人听见,向女孩儿伸出了罪恶之手……

掐死之后,他对女孩进行了奸尸,将女孩儿的尸体藏进衣柜里。

两天后,警察来到他的面前……

就这样, 毁了两个家庭,一个死了,一个在监狱里服刑,还有他家高额的赔偿。后来得知,他进监狱不久,他父亲就因电信诈骗也进了监狱。

我试探着问他,你后不后悔,害不害怕?

他却不假思索地说:“不后悔,也不害怕!对我来说,判多少年都无所谓了,是死是活,一下子结束了才好!”

他的冷漠令人发指,更令人深思:一个15岁的少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不仅是对受害者生命的蔑视,而且也包括对他自己生命的蔑视,这种冷漠来自哪里?是遗传基因,还是后天的生存环境?我无法得知。

我本以为一个如此冷酷的少年已经泯灭了人性。然而,当我问及他的母亲时,这个冷漠的少年却突然泪崩,无法自控,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结巴,最后竟放声“呜呜”大哭……

我只能从他结结巴巴不连贯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听出他对母亲的评价:“我妈太可怜了……我妈每天从早到晚干活……我妈24小时都不歇……我妈拼命挣钱……我妈太苦了……我心疼我妈……我出去以后要干大事,我要赚大钱养活我妈……我要改名,我要在名字里加个‘善字……我要对得起我妈……呜呜……”

听到这番发自少年灵魂深处的哭诉,我的思绪仿佛在人性的波峰浪谷中颠簸,没想到,一个如此残忍冷漠的少年,却藏有一份未曾泯灭的良知,一颗对母亲感恩的心。

我发现,这个少年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人格上,都不是很健全,仅够具备承担法律能力的程度。我将纸巾一次次地递给他,每次他接过纸巾都要说一声“谢谢”。我见他哭得太伤心,就起身来到他跟前,搂着他,让他颤抖的身体久久地贴在我的胸前,就像趴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我安慰他,劝他别难过。他哭着不住地点头,久久地趴在我的怀里哭泣。直到采访结束,警官带他离去,他都一直在哭。

我站在窗前,望着少年伤心欲绝的背影,心情很沉重。少年的哭诉再次告诉我,人都有两面性,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再善的人也有恶的一面。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关键看大人如何去引导他去扬善抑恶了。

望着少年穿过铁门的灰色背影,我的思索跳出大墙,想到他赌博成性、充满家暴的父亲,以及同样不务正业,经常跟奶奶吵架的爷爷……

采访中发现,因家庭暴力导致孩子走上犯罪的案例很多。

一个叫霍小林(化名)的少年对我说,他小时候每天挨母亲打,少则一两次,多则三四次,放牛踩坏了几棵庄稼挨打,砍柴的树枝不小心抽了别人的脸挨打,上学成绩没考好挨打……总之,挨打和打人,成了他童年的营生。姐姐因为挨打,一气之下从家里搬了出去。他初中二年就辍学了,跟着一帮哥们儿在外面瞎混,敲诈勒索,出去约架,打死了人,八个人全都判了,他未满16周岁,判了十五年,其他人都判得不轻,最少也是六年。

一个叫王大明(化名)的少年,戴着一副斯文的黑框眼镜,他说母亲在生他时难产死了。他跟着娶了继母的父亲一起生活。做广告生意的父亲,脾气暴躁,一直信奉棍棒出孝子的理念,对他从小就是棍棒多于言教。他本来学习成绩很好,初中二年时,三百多名学生他考了前十名,上体育课,他不小心将一名同学撞骨折了。父亲嫌他惹事,操起不锈钢管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不让他读书了。他从此辍学了,跟在父亲身边没几天就跑了。父亲把他从外地找回来,又是一顿钢管“炖”肉,屁股肿得好多天不敢沾床。没过多久,他又跑了,从此混迹社会,泡网吧,跟比他大的混混一起偷电瓶车,打架斗殴,抢劫,第一次被抓,14岁,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回到父亲身边没多久,跟父亲又闹翻了。他跑到一家地下赌场当保安,看见那些参赌人员一出手就是好几万,觉得自己挣那点钱太没劲,有人找他去撬门压锁弄大钱,他就去了,结果“二进宫”,被判了三年零九个月……

一个叫江天鹏(化名)的17岁少年,讲起他的童年,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他和弟弟是双胞胎,父亲是装卸工,母亲在某机关打扫卫生,都没有多少文化。他从记事起就挨打,母亲经常拿皮带和电线抽他,抽得他身上一道道痕迹像斑马似的,还用绳子绑他。有一次,他越挣绳子越紧,差点儿把自己勒死。棍棒之下不但没有出孝子,反而造就了两个滚刀肉,小哥俩儿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小小年纪成了文盲,在社会上胡混。十几岁,哥俩儿一起离家出去,去超市偷钱、偷手机,被人抓住送进派出所,但因未满14周岁,被母亲取保后领回家,又是一顿皮开肉绽地暴打。不久,小哥俩儿因抢劫被抓,这回到了满14周岁,都被判了三年……

上了贼船的少年

这天,在广西未管所,警官带进来一个17岁的少年,他双手扶膝,规规矩矩地坐在我的面前。

我却发现,这孩子脸色沉郁,情绪低落,心事重重,迟迟不肯开口,即使开口,也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他叫华雨春(化名),二十年有期徒刑,15岁进来的,刚进来两年,还有十八年刑期在等着他呢。

我想:一个15岁的少年,犯了什么样的大罪,为什么判得这么重?这孩子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他人生的关键节点,到底出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敲击着我的思绪。

“孩子,别怕,跟奶奶讲讲你的故事好吗?”

在我一再鼓励和劝说下,他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他说,在接触舅舅家的表哥之前,他除了爱上网,爱打游戏之外,从没干过任何坏事。他家住在广西玉林某县,父亲在镇上卖水果,母亲在城里打工,有一个姐姐。他初中毕业,本来打算开学后去职业学校读书。这期间,他跟着母亲在一家工厂打工,生活虽然平淡,却平安无事。

2014年7月的一天傍晚,随着表哥的到来,他的人生从此发生了巨变……

那是一个潮湿而闷热的傍晚,表哥来到他家对华雨春说,他一个人开车出去送货很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让雨春跟着他出去玩玩,出去见見世面,而且能轻松赚到可观的币子。

表哥是华雨春亲舅舅的儿子,也就是母亲弟弟的孩子,二十多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小女儿。华雨春对这位见多识广的表哥充满了信任,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母亲得知儿子要跟着表哥出门送货,认为表哥不会把表弟带上邪路,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早晨,华雨春怀着对外面世界的美好向往,怀着赚大钱的梦想,跟着表哥兴致勃勃地上路了。

华雨春记得,那是一个阴沉沉、雾霾笼罩的早晨,可他心里却充满了阳光,明丽而纯洁,没有任何杂质与污点,在他十五年的短短人生中,虽然平淡,却没有什么过错,连打架都没打过。

但是,这个雾霾沉沉的早晨,却成了送走15岁少年美好人生的最后一个驿站……

华雨春万万没有想到,表哥并没有带他去看什么外面世界,而是带着他经历了可怕的一幕,而且这只是刚刚开始——

表哥开着租来的小轿车来到一座城市,看见街头站着穿戴裸露、浓妆艳抹的“站街女”(卖淫),表哥就下车上前搭讪,连哄带骗把那女人弄上车,开到郊外一个无人的地方,表哥把那女人绑上逼迫那女人拿钱。那女人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说她没钱。表哥逼着她给亲属打电话,让亲属往她卡里打钱。那女人迟迟不肯打电话,足足折腾了一天,一直折腾到很晚,天黑了,她终于拨通了亲属的电话……

有时,天堂和地狱,就在毫厘之间。

如果那天,华雨春没有跟着表哥出去跑车,他的人生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但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只有残酷得令人震惊的现实。

当表哥开车去银行ATM机取钱时,表哥命令华雨春看押好人质,事后,他分到了第一笔绑架得来的赃款。

这就是表哥找他出来的真正动因。

人生的岔路口,往往就像天堂和地狱的岔路口一样,一旦迈错,就将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15岁的华雨春正处于懵懂的青春期,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处于不成熟阶段,尤其在早有预谋犯罪的表哥面前,更是把握不住自己,他像很多少年一样糊里糊涂地就上了贼船。

从此,他在表哥的带领下,不但参与了多起绑架,而且在表哥的教唆和怂恿下,大着胆子学会了强奸……开始他不敢干,也不会干。表哥却说:“没事,怕什么?”表哥让他下车,就在车上对绑架来的女人实施强奸,给他做“示范”。

在接下来的短短两个月里,他和表哥疯狂地作案,绑架,强奸,拿刀在路上抢劫,什么坏事都干,就差没杀人了。

表哥觉得就他们两个人作案,人手不够,让他再找来两个。于是,华雨春又找来两个辍学的同学入伙。

随后,四个人租了一间房子,一起吃住,一起作案,从2014年7月,一直疯狂到2014年9月5日中午十二点半,两个多月——9月5日中午,四个人坐在车里正在路边睡觉,车门被拉开,几个便衣警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法院以绑架、抢劫、强奸等数罪并罚,分别判处四个人有期徒刑:表哥二十五年;两个未成年人二十年;一个未成年人十三年。

当华雨春接到判决书的那一刻,脑袋就像突然被掏空了,一片空白,完全没了知觉。

当他从麻木中惊醒之后,看到判决书的白纸黑字赫然写着“二十”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抱住脑袋“呜呜”大哭:“呜呜——”

他心想: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我才15岁,我啥时候才能熬到二十年啊?等我熬到出狱那天,我已经35岁了。天哪!

一番痛苦地宣泄过后,夜深人静,狱友鼾声如雷,他躺在床上,开始反思自己: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我过去从没干过坏事……都怪该死的表哥,如果不是他去找我,不是他教唆我,我不可能去绑架,更不会去强奸……我本来是准备去职业学校读书的,要是去读书该多好,将来毕业找一份工作,结婚生子,过着平淡而自由的生活,可现在,等待我的却是二十年的铁窗……

他在监舍里,突然放声大哭:“不——不——”

他恨透了表哥,当表哥从成人监狱给他来信,向他道歉,承认是他害了雨春,他却回信说,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已经发生,怪谁都没用了,只能怪我自己!

父母来看他时,哭着劝他:“孩子,事情已经到了这步,怪谁都没用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吸取这血的教训,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吧。”

采访中,我也在想:表哥这个人已经无须多述。但是,一个初中毕业的15岁学生,还有后来加盟的两个同学少年,明明知道绑架、强奸、抢劫是犯罪,为什么还要参与其中?为什么不考虑后果?为什么没有起码的法律底线?

这正是我们大人所需要认真思考与深究的问题。

因为这不是一起个案,好多未成年孩子的犯罪,都是如此。

不改名就“死”

我没有采访到这个少年,在云南省未管所采访教育改造科副科长申顺宝时,他对我讲述了这个真实的案例。

申警官是学医的,曾在监狱从事医疗卫生工作,2002年考进未管所,是一个话语不多却高度负责很有思想的警官。

他从警十几年,改造过无数的未成年犯。但有一个孩子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他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出那个孩子的身影……

那时他刚来未管所不久,负责改造一名新收押的15岁少年。少年长得瘦小、柔弱、自卑,不敢抬头看人,讲话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然而这样一个胆小自卑的少年,却因故意伤害罪(致死),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被害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少年接连七八次自杀未遂,都因胆量不够。每次发生自杀事件之后,管理警察都细心分析,耐心疏导,真诚地感化他。

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个少年的案情及家庭情况,申警官与他深入交谈,发现少年犯罪的原因很简单,甚至十分荒唐。

他叫田若水(化名),15岁,从小丧母,跟随父亲一起生活,经常遭同学欺负。有人对他说,你的名字不好,田若水,像水一样软弱,所以总挨欺负。于是,他回家跟父亲提出要改名字,父亲没同意,觉得改名太麻烦,也没必要。

可是,改名一事却成了田若水的心病,上了初中一年级,他再次向父亲强烈提出要改名字,并为自己起好了一个新名“田××”。他认为自己有了钢铁般强大的名字,今后的命运就能改变,就再也不会受欺负了。父亲却说他瞎胡闹,改名字有什么用?仍然没同意给他改名,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因名字而倒霉的宿命思想,却像魔鬼一样死死地缠住了少年幼稚的心,令他日夜不宁,寝食难安。他天真地认为,不换掉名字,就会永远倒霉,就会永远受人欺负。他觉得,这样倒霉地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干脆死了算了!

于是,他想到自杀,并用小刀在手腕上划了一个小口,划破点儿皮,却没有勇气再深划下去。没能死,怎么办?他又想找个人来杀死自己,想了一晚上没找到合适人选。苦思冥想几天之后,又冒出一个天真可笑的想法,除非我杀了人,让警察来枪毙我,我就可以死了。

可是,杀谁呢?谁能等着让如此瘦弱的他去杀呢?他怨恨父亲,也只有杀父亲才有机会……

在一个漆黑而宁静的夜晚,15岁少年怀着3岁幼儿般的荒唐想法,带着偏执而疯狂的举动,向操劳一天正在熟睡中的父亲举起了菜刀……

父亲就这样惨死在儿子的屠刀之下。原因却极其简单,只因为要改名字。

第二天,少年坐在家里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警察来了,他向警察如实交代了杀害父亲的原因和经过,并提出强烈要求,立刻枪毙我,我就是为了死才杀死父亲的!

他要求判他死刑。而他未满18岁不适于判死刑,面对八年有期徒刑他越发感到死期无望,所以进未管所以后,就一直想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始终未能如愿。

面对这样一个偏执、残酷而又可悲的少年,申警官对他进行深刻而冷静的心理分析,觉得这孩子从小丧母,父亲忙于家庭生计,缺少与孩子的沟通,使孩子从小自卑、受气的压抑心理,寻不到发泄口,因而产生了严重的认知错误,在偏执而错误的认知下,缺少家庭支撑,缺少亲情帮教,越走越钻牛角尖,越走越走进死胡同,最后犯下了不可理喻的罪过。

申警官多次找田若水谈話,以理解和接纳他的态度,从劳动和生活上关心他,并为他进行长达半年的心理危机干预,使他渐渐认识到自身存在的认知错误,以及偏执性格所造成的危害。同时,申警官引导其他犯罪少年理解他、接纳他并帮助他,使他渐渐融入了这个集体。

从此以后,直到田若水离开未管所,他一直表现很好,再也没有发生自杀行为。

申警官还讲到一名少年女犯,因贩卖毒品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家中父母全部亡故,经过十二年的改造,刑释时她已经27岁了,因无家人来接,由申警官护送她坐上返乡的客车。走出监狱大门时,她向申警官深深地鞠了一躬,郑重地说道:“申警官,谢谢你,谢谢政府,这么多年是政府将我养大的。”话音刚落早已泪流满面。

申警官送她登上客车,他却在思考一个问题:青少年犯罪不仅仅是青少年自身的问题,也是一个社会的问题、时代的问题、家庭的问题,也是教育的问题。

被惯进监狱的小胖子

这是一个腆着将军肚胖乎乎的少年,长得像弥陀佛似的,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微笑,说起话来有点气喘。这在我采访的少年中并不多见。

“告诉奶奶,你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吧?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我笑着问他。他“嘿嘿”一笑:“嘿嘿!父母在城里做点小生意,经济条件一般,不过我要钱就给,从不拒绝,一给就是好几百。”

“家里有几个孩子?”

“五个,四个姐姐,我是家里的老小。”说这话时,他脸上仍然掩饰不住男孩子得宠的优越。

“父母一定很慣你吧?”

“不光父母惯我,四个姐姐也惯我,最惯我的是奶奶。我上课时,奶奶经常给我送去肯德基、汉堡一些好吃的。我从小就爱逃学,打架,不爱写作业,我爸打我,奶奶就颠颠地跑来护着我,声称要跟我爸拼命,说你要打我孙子,就先把我这把老骨头打死好了!我爸拿我奶奶没招,拿我就更没招了。”

听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这个叫周家根(化名)的胖少年,为什么被判了六年三个月。其罪名是强奸罪,而且强奸的是警察的女友……

听听这个从小被大人宠坏的胖孩子,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对我们大人是一次很好的教育。

孩子的学坏,往往是从逃学开始的,周家根也是一样。他从小就讨厌学习,小学二年级就开始逃学,泡网吧,玩《穿越火线》《虐杀原形》游戏,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渐渐地,一连几天不回家,几个月不着家,白天泡网吧,晚上睡宾馆、旅店,父母找过他,没用,找回家两天又跑了!钱嘛?爸爸、妈妈、奶奶、四个姐姐,还有姑姑都给他,三年级,他离家出走一年,跟着几个小哥们儿跑到潍坊,一边在餐厅打工,一边玩。父母苦苦找了他大半年没找到,他听说父母跑到潍坊来找他,就急忙跑到东营,跟父母玩捉迷藏。一年之后,他实在没钱了,给父亲打电话要钱,父亲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哀求他:“儿子,我立刻给你打去三千元钱!你快回家吧,家里人都快急死了。”

于是,离家出走一年的他,终于回家了。

全家亲朋好友像欢迎凯旋英雄似的,在饭店为他设宴,欢迎他的归来。刚吃完饭,他又要走。父亲哭了,求他:“家根哪,求你别走了,你要实在不愿上学就别念了。爸不逼你了,求求你别跑了。你走这一年,爸爸妈妈都快急疯了,头发都白了,到处找你……”父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就这样,小学三年级没读完,他就彻底离开了学校,跟着一帮小哥们儿整天在社会上胡混,泡网吧、KTV、迪厅,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把一个人的肋骨打折了,还打掉了那人的三颗门牙。父亲怕他吃官司,急忙花钱把他送到河南少林寺塔沟武术学校,主修散打。但是,教官的严厉管教并没有使他学好,三年时间,他混到了一张毕业证。

毕业时,未成年的他,被武术学校安排到一家四星级酒店当楼层保安。干了半年,他辞职回到老家,在县城给一名房地产老板当跟班,就是帮老板抢地盘,强行拆迁等等。期间,他跟社会上的一帮混混,学会了吸毒,打架,帮人催款,替人看押人质,摆平各种违法的事……

总之,他小小年纪就脱离了学校,脱离了家庭,过早地混迹于社会的灰色地带,行走于罪与非罪之间,即使打折他人肋骨这种违法行为,父亲也只是把他送进了武术学校,没有使他受到应有的惩戒。

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迟早问题。

2014年12月的一天晚上,他跟四个哥们儿聚在宾馆里吸冰毒,处于吸毒后的亢奋之中,一个哥们儿看中了周家根脖子上戴的玉观音玉坠,伸手来抢没抢去,哥们儿大为不悦,说周家根不够朋友,连个小玉坠都不肯给,又让周家根安排四个哥们儿去KTV找小姐。周家根给一家KTV老板打电话,KTV老板说他那里有五名小姐,让他们马上过去。

就在去KTV找小姐的路上,吸毒亢奋中的四个人却忍不住了,走到公园后门,看到两个年轻男女在散步,一种罪恶的念头立刻攫住了他们的灵魂。三个哥们儿给周家根下令,让他上去把那个年轻男人撂倒!周家根想都没想,就把在武术学校学的那点本事全用上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搂住年轻男人的脖子来个锁喉,将其按倒在地……另外三人一拥而上,将女的给拽走了。

就在这有人散步的公园里,一个年轻女子居然被三个吸毒者给轮奸了。她是一位警察的未婚妻。刚才被周家根撂倒的年轻男人是警察,只是没有着装。其实,周家根认识这位警察……

为此,四个人都付出了惨痛代价,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十四年、十年、六年零三个月。四个人的刑期加在一起,共四十七年零三个月。

我问周家根:“你既然认识那位警察,为什么还要上去打他?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当时什么都没想,就想着把他撂倒。”

“进来以后,想没想过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跟你家庭对你的娇惯有没有关系?”

他思索了片刻,抬手挠了挠长出黑茬的光头,“嘿嘿”一笑,说他想过,要是打断肋骨那次早点被抓进来,就不会有今天了,就不会被判得这么重了。他说他走到今天,跟家里惯不惯没啥关系,还是怨自己。他从小就顽皮,不听话,结交的人都是社会上的混混,整天跟那些混混在一起鬼混,肯定学不好。他庆幸吸毒的时间短,要时间长就更麻烦了。进来以后也有不小的收获,知道犯啥罪判多少年徒刑,知道现在减刑更难了,就更不能进来了。他说他还有三年十个月零几天才能出去呢。

听到20岁小伙子说出这番话,我觉得他长得人高马大,但心智并不成熟,好像还是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这可能跟他所受的教育有关,小学三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他的心智与年龄并没有同步成长。

采访中发现,这类少年并不少见,他们从小在娇惯中长大,心智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长。有的少年进了监狱才开始“自我断奶”,才逐渐走向成熟。有的少年进了监狱,仍然处在没有“断奶”的“幼儿”期,监狱生活并没有使他们真正清醒。

临刑前的遗言

多年前,我曾经采访过一个真实案例。

一天晚上,警察敲开一对老夫妇的家门,发现男主人手里哆哆嗦嗦地握着一块三角铁,用惊恐的目光盯着进门的警察……

当男主人得知警察是来抓他儿子时,他手中的三角铁“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抱头发出绝望的哭号:“完了!完了!俺这个家全让这个孽子给毁了呀!呜呜……”

我从这位悲痛欲绝的父亲口中,得知了他儿子的成长经历。孩子从小跟着奶奶,是叼着奶奶干瘪的乳头长大的。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护犊子”,每次看到孙子从外面哭咧咧地跑回家来,不问青红皂白,拉着孙子跑到人家大门口,双手叉腰,把人家臭骂一顿,回头对孙子说:“不怕!有奶奶给你撑腰,谁要敢欺负俺孙子,俺就跟他拼命!”

当孩子15岁回到父母身边时,已经长成一个驴性霸道、极度任性、自私、懒惰、又冷酷的人,稍不顺心就大發雷霆,嫌母亲做的饭菜不好吃,抬手就将饭桌掀翻;嫌母亲端上来的苹果小,一脚将苹果盘踢翻;什么活都不干,就在家里游手好闲。父母晚上正在做爱,他一脚踹开屋门,大骂父母老不死的,光知道自己快活,不管他的死活,不给他娶媳妇!扬言要弄死父母,吓得夫妻俩整天提心吊胆,将一块三角铁偷偷地藏在门后,以防孽子对他们下手……

警察从儿子房间的床底下,发现一堆茅台酒的空瓶子,以及抢劫作案用的工具及血衣。当父母看着儿子被押上警车的刹那,他们从儿子恶狠狠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深深的怨恨。父母想不明白,他们对儿子做得仁至义尽,儿子为什么还怨恨他们?

在儿子被处决的前一天,我去看守所采访了他。他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末了他抬起头来,用绝望的眼神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我发现他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即将告别人世的不舍,只说了一句:“说啥都没用了,惯子如杀子啊!”

一个因杀人抢劫,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罪人,临刑前却道出了一句千古名言,道出了惨痛的人生教训。

采访中,好多孩子都向我道出了心里话。

一个叫林羽(化名)的18岁少年,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不爱说话,父母常常花钱买他开口。他13岁开始辍学,整天跟着社会上一帮混混一起,上网、吸毒、打架,给老板看地下赌场,给黑社会老板当马仔,老板让砍谁他们就砍谁!他因怀疑14岁女友与他人有暧昧关系,将女友刺成重伤二级,伤残十级,他被判了十三年。

他最后说的一番话很深刻,也很耐人寻味。

“我觉得我所以走到今天,是看到社会上负面的东西太多了,受到负面的影响太大,看到网上都是打打杀杀的游戏,看到周围很多人都在玩毒品,泡吧,泡女人,看到有的警察与有钱的黑社会老大称兄道弟,拍肩膀,喝酒,觉得‘黑比‘白更厉害,觉得张四好那样的人最牛X,他绑架过香港大富豪李嘉诚的儿子,还被拍成了电视剧。看人家玩得老嗨了,你不懂老嗨是啥意思,老嗨就是玩得特嚣张!我特崇拜张四好,他祖籍是玉林人,我也是玉林人。我从心里佩服他,从心眼儿里跟他贴得很近。我的老板也让我向他学习,称他是十大黑社会老大之一。进来之后,我才逐渐明白,我的价值观完全颠倒了。我从小到大,没人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没有上过法制课,上小学、中学,老师都没讲过。进来以后才明白,还是法律厉害,还是‘白比‘黑厉害!在外面,我们那帮人从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的,全都是由着性子胡来,进来以后才学了一些法律,才明白一些道理,如果早学点法律,也许不会走到今天。现在,一切都晚了!我要在监狱里待十三年,十三年后,我已经……”

一个18岁未成年犯说出这番话,令人感叹,更令人深思。

一个从小父母花钱买他说话的孩子,为什么把一个罪大恶极的黑社会老大当成人生榜样?为什么觉得“黑”比“白”更厉害?为什么他的价值观完全颠倒了,进了监狱才明白一些起码的道理?

而我们的法制教育课,是否姗姗来迟?是否流于形式?

媒体报导,好多小学生在学校里,居然不会剥鸡蛋,不会剥虾,不会系鞋带,不会整理书包,吃鱼不会挑鱼刺……

未管所干警告诉我,有的孩子进了未管所以后居然不会洗澡,不会洗衣服,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儿……

记得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溥仪在他的《我的前半生》一书中写道,他被捕后不会系鞋带,不会扣纽扣,不会整理床铺,什么都不会,总是落在其他犯人后面。

溥仪是皇帝,我们的孩子并不是皇帝,却连起码的生存本能都不会,别说让他们承担社会责任,连侍候自己都成问题,将来拿什么在社会上安身立命?

采访中发现,如果大人从小满足孩子的一切欲望,从不扼制孩子的过分要求,久而久之,在孩子并不成熟的幼小心里,就会形成一种错误的思维定式:以为世界就是以“我”为中心的,我就是小霸王,我就是小太阳!你们所有人都必须围着我转,必须满足我的要求,稍不满足就会暴跳如雷,就会 “抗议”、“示威”、离家出走……在孩子的“示威”面前,如果大人毫无底线地一再退让,那么这场大人与孩子之间的最初“博弈”,就将以失败而告终,最后往往是大人和孩子都输得很惨。因为人类的生存法则,绝非像父母对孩子那样,满足孩子的一切欲望而存在。动物都懂得对幼崽该放手时,就必须把它赶出去,让它学会独立生存的本领。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而我们人类呢?

注:《妈妈,快拉我一把》一书,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

责任编辑 付德芳

作者简介:张雅文,1944年生,曾是国家一级速滑运动员,现为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作协名誉副主席,曾多次自费赴欧洲、韩国、俄罗斯等国家采访,推出了《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百年钟声——香港沉思录》《与魔鬼博弈——留给未来的思考》《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玩命俄罗斯》等国际题材作品,编剧投拍《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不共戴天》等五部一百二十余集电视剧,著有《生命的呐喊》等数十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图书奖、飞天奖、华表奖等多项大奖,多部作品被译成外文。2015年6月24日,习近平主席将其英文版反战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作为国礼,赠送给比利时国王菲利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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