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路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经常生病。在第N次因病“翘”掉钢琴课之后,我心高气傲的娘亲终于意识到,一个粗糙却壮如牛的小朋友似乎比有天分的病秧子来得实在,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遂坚决将我的艺术班套餐换成体育。
羽毛球轻松休闲,网球高端洋气,我的家乡所在的城市还盛产乒乓球国手。现在想想,体育项目的选择明明那么多,我妈却绕过这些优雅的运动,直接把我送进了速滑队。
当然,不是说速滑不优雅,只是其他运动可以在场馆里进行,而10多年前的室外滑冰场可以说是非常寒酸的。就像《白日焰火》那部电影里演的,公园把冻得结结实实的湖面用护栏围起来,插几面小旗,交钱进场就可以滑。在天寒地冻的东北,湖面上乌泱乌泱地满是滑冰者,像一个展示各色花棉袄的大秀场,碰撞在这里是常事,还总听说有人撞坏护栏。
被送进速滑队的那年我只有9岁,什么也不懂。教练对于我这种小孩子是没有耐心的,他呼喝着大孩子们,把我扔在一边让我练习基本功。我还记得基本功叫“跺冰”,如字面意思,就是弯腰、屈膝、背手,穿着冰鞋一步一步在冰面上跺,以此锻炼脚腕。因为没有接受过训练的人,脚腕是没有力量的,无法依靠冰鞋薄薄的刃在冰面上站立。
教练要求每天跺满500步,对我而言就是每天500个跟头。我至今仍对鞋刃撞击冰面所发出的声音怀有深切的恐惧,因为在记忆里,只要这种撞击声响起,我就会立刻摔倒在冰面上。
那个寒假过得无比狼狈,每天下课以后,我都糊着一脸雪沫和流得长长的鼻涕,外套几乎被融化的雪浸透。这时候我妈就会从休息区过来,帮我把东西拾掇好,领我回家。有一次我终于哭哭啼啼地反抗,可我妈什么都没说,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搭理我——像往常一样把滑冰用的装备装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我说:“走吧。你走不走?”
拳打不倒翁,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跟上。
只是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妈突然跟我说:“滑冰这件事不在于取得多少成绩,而在于坚持。”
这一坚持,就是4年。
我終于从“跺冰队”毕业,能够慢慢滑行,后来超过绝大部分人,再后来还参加了几场比赛,取得一些小小的成绩。
这4年里,我妈始终披着她最厚的棉袄,戴着大口罩和棉帽子在休息凳旁边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东北的冬天,室外温度非常低。最可怕的是刮风的日子,风刮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很容易冻伤。我妈总是站着,经常左右晃动变换重心,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天气太冷,休息凳上坐不住人。
这个炫酷的女人从来都是用这种招数,在我被钢琴课折磨时她就这样。无论我哭闹崩溃,还是天上下冰雹,都不能让她妥协。她只会沉默地陪我去上课,偶尔记录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腰背笔直,风雨无阻,像班级里那种最令人讨厌的优等生——跟他们在一起,你永远无法让退缩变得心安理得,只能竭尽全力跟上。
直到你一刀一刀削去懒惰、拖延等所有小孩子会有的缺点,把坚持、耐心这些优秀的品质深深刻在骨子里,才能真正拥有强大的内心。
多年后我凭着钢琴和舞蹈在学校里出尽风头,沾沾自喜地觉得兴趣班这个东西,确实是过后才有用。唯独滑冰,大概很少有学校或者单位会搞一场速滑比赛,至少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但是支撑我克服钢琴演出里种种状况的是坚持,支撑我熬到深夜还在做题的是坚持,支撑我在工作中细心再细心的是坚持——而这些,都是在简陋的滑冰场上一遍遍滑出来的。
后来我问我妈,当时究竟为什么把我送进苦兮兮的速滑队。我妈说,她以为是那种带轱辘的轮滑,还很纳闷为什么冬天就开班,不过既然开班了就得坚持到底……
她还很不好意思地安慰我:“你看你现在不是也不怕冷了吗?”
我无话可说,嗬,这一场冰雪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