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胡
跟“120”的谭医生推开车门下车,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位遗体捐赠者。”
是车祸。小伙子骑电动车上夜班,夜深人静,郊区马路空无一人,估计他速度不慢,也没细看交通情况,过十字路口时,被横冲出来的大货车迎面撞上,当时飞了出去,电动车压得没了形状。货车司机吓傻了,还好,没有逃,只是打了“110”和“120”。
“120”站点就在我们医院,到的时候,只见大货车拖了很长一条刹车印迹,驾驶室里,司机一个人呆坐着。谭医生冲过去问受伤者的情况,司机拼命摇头,一直重复说:“我是绿灯啊,我看得很清楚是绿灯啊。”
“110”也到了,点起大灯找受伤者,小伙子躺在绿化带的灌木丛中,不见明显外伤,也不见血,只是呼吸已经感觉不到。
小伙子身上证件齐全,身份证、工作证,还有——遗体捐赠卡。一边通知家属,一边通知红十字会——遗体捐赠是由他们负责的。“120”捏着通气皮囊,一路送了过来。
已经回天乏术,无呼吸,无任何神经反射,瞳孔已经放大,大家都明白,是脑死亡了。上了呼吸机与各种措施,暂时维持住血压和心跳,反复做各种神经系统检查,一直没有反应。
红十字会赶来时,家属也来了,是一对50多岁的夫妇。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再次询问家属:“你们愿意遗体捐赠吗?”——这是必要程序,即使是本人签过字,如果家属拒绝,也只能放弃。
老太太愣愣的,像没听明白,老先生木木的,最后点点头。红十字会人员怕他没理解意思事后反悔,放大音量又问一遍,老先生含泪说:“都已经这样了,捐就捐吧……”
于是,医院这边拔管撤呼吸机,签死亡通知书,红十字会人员则带领老夫妻向遗体告别,同时联系有需要遗体捐赠的医院。
老夫妻前脚刚离开急诊室,不同医院的救护车便一辆辆疾驰而来,医生们络绎不绝地进入急诊室——现在,这里是捐赠的手术室了。少顷,各人取走自己需要的器官后,一一离开。
应该带他们去办公室办手续了,老太太却站在急诊室门外不走。她问:“这么多医生都来了,是在抢救我伢吧?医生,还有希望没?”
主任和红十字会人员都愣了,过一会儿,红十字会人员反复地说:“你儿子是英雄,他救了很多人……”
老先生也站住了:“医生,捐赠之后,要把遗体还我们吧?让我们再看一眼。”
在场的医生面面相觑,没法说:“没有了…… ”
是的,没有了。
很多人对遗体捐赠的认识就停留在眼角膜上。事实上,老年人或者病人去世后,除了眼角膜别无可用,但意外身亡的青壮年,只要身体健康,可以说,除了肌肉和脂肪之外,一切都可以移植,连皮肤都可以用在烧伤康复科。那确实是,中国人最忌讳的死无全尸。
这话不能出口。一片静默间,他们好像自己也明白了,老太太“哇”的一聲哭起来:“儿呀,你是英雄,你死了还救了很多人。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吧,莫投在穷人家里,再也不要骑电动车上夜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