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叶 思文
海上的丝绸之路由此开始。
“到第五日晚上,便到达宏伟美丽的刺桐城。刺桐城的沿海有一个港口,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刺桐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剌桐港这个地区风景秀丽,物产丰富。”
在《马可·波罗游记》里,这位意大利人记录下了他所见到的泉州港。从家乡热那亚出发,马可·波罗穿越了莽原沙海和一个又一个风土人情迥异的国家和地区,沿着丝绸之路一路来到14世纪的中国。当时的中国正值跨越欧亚的元帝国统治之下,在马可·波罗的记述中,他在人汗忽必烈的宫廷中颇为得宠,成为御前的一位官员,借由官职的缘故也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在他的游记当中,富庶而繁荣的刺桐城无疑是一大亮点。
因为城中遍种刺桐树,因此泉州又有着刺桐城的雅号。宋元时期的泉州已经成为东方的第一大港,在马可·波罗看来甚至超过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大批外国商品运到这里,再运到全国各地出售。运到那里的胡椒,数量非常可观。但运到亚历山大港,供应西方世界各地需要的胡椒,就相形见绌,恐怕不及它的1%吧。”
但事实上泉州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北承福州,南接夏门,东望台湾,具有成为贸易重镇的种种必要素质,故而最早开发于周秦两汉,历史极为悠久,公元260年始置东安县治,唐朝的时候就成为世界四大口岸之一,因此泉州也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唯一认定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
如今的泉州虽然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但依然是东南商业活跃之地,公司出差也曾经在这里做过几日盘桓。但是作为旅游日的地,泉州比起邻居厦门,则显得低调许多,竟然还有些养在深闺人未以的意思,直到近年来,种种精致小资风格的青年旅馆在这里方兴未艾,只待有心人前来探访。但如果了解过泉州的历史,便会对这座沉淀了千年文化的古都有着绕不开的情结。游览泉州的最佳方式就是暴走老城区,清晨起来,湿润的空气中仿佛都带有古典的韵味,红色砖石和青石板路构成的窄窄街巷就好像时光穿梭机一样,带领着我走进泉州的古早岁月中去。
有人说,泉州的美,在于与时间顽抗之后,留下来的那些古朴的、天然的、鲜活的碎片。
曾经有句俗语叫“地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北方古城西安是汉唐文明的顶峰,地下文物丰富,而泉州这座以海外贸易和中外交流为核心的城市,由于从唐代以来就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客商往来于此。伊斯兰教、印度教、古基督教、摩尼教、犹太教、佛教等世界多种宗教在泉州广泛传播,故而除了是建筑博物馆,还有着“世界宗教博物馆”之称。艾苏哈卜清真寺(圣友寺)、元妙观、府文庙、天后宫,这些隶属于不同宗教的建筑物和熙熙攘攘往来其中的不同信仰的信众,在方圆不过一公里的范围内和平共处。甚至在晋江华表山麓的泉州草庵,还有我国仅存完整的摩尼教遗址,因古用草构屋,故日草庵。摩尼教于公元3世纪中叶波斯贵族摩尼所创立,在我国旧称“明教”,相信读过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的人都会对明教印象非常深刻,波斯圣女小昭的身影,不但留在教主张无忌的心间,也留在了所有读者的记忆当中。
泉州西街位于泉州的老城区鲤城区,鲤城区这个名字是说原来这片区域长得像条鲤鱼而得名。西街是泉州市区保存最完整的古街区,这里是泉州最早开发的街道和区域,早在唐朝开元盛世就已经出现这条街,说是街,不如说它是一根链子,串联起周边的许多历史遗迹和古老的巷弄,开元寺、东西塔、肃清門等泉州重要的景点都在这里,在这条珠链一般的街区,有不少泉州古代名人士绅故居藏身其中,这里如同一座建筑博物馆一般,既有闽南地区传统古代民居大厝、又有近代建造的骑楼和洋楼,建筑风格多样,建筑手法精美。
在很多人眼中,这些古建筑看起来颇为落魄,毕竟比起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或者华美的西方建筑,这些具有本地民居特色和西学东渐时期融合味的建筑物似乎有些相形见绌,但是对真正对历史感兴趣并且有着寻访泉州古韵的游人来说,这才是真的对味。
游客到了泉州,必会到西街转一转,去泉州开元寺拜一拜。传说泉州巨富黄守恭梦见桑树长出莲花,遂舍桑园建寺,初名“莲花寺”。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更名开元寺。这座古刹建造于唐代,从公元686年至今香火旺盛,古代曾经高僧云集,讲经论道,曾有莲花道场之称。开元寺与洛阳白马寺、杭州灵隐寺、北京广济寺齐名,是泉州的象征。寺院的中轴线上依次是:紫云屏、天王殿、拜亭、大雄宝殿、甘露戒坛、藏经阁,寺内莲宫梵宇、构筑壮观、幻彩流金还有八株数百年树龄的古榕树,绿荫森森,藤条垂落,为这座道场平添了不少庄严肃穆之气。
开元寺中还有一个弘一法师纪念馆,陈列着有关大师的照片、著作和墨宝等史料,因为泉州是他人生中最后停留的地方,弘一法师在南海佛国泉州停留了十四年,圆寂于此,并留下了著名的“悲欣交集”四字遗言,如今在弘一法师纪念馆便赫然可见这满怀悲悯,苍劲有力的四个字。
寺院的最后一重是藏经阁。藏经阁原来是法堂,是元代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僧录刘鉴义建造的。元、明时期已经过多次重修,至民国十四年(1925年)圆瑛和尚改建为水泥仿木结构的二层楼阁。楼下为寺僧念经礼佛处,上层收藏各种版本经书3700多卷。
开元寺内还有一个麒麟壁,上面的怪兽咬着铜钱、身披鳞甲、脚踏浮云,铜铃大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顶上钱币状的太阳。过往民众一直唤这块石壁作“麒麟壁”。但这头怪兽确实不是麒麟,传说它的胃口非常之大,它不仅吃光了山上的花草树木、奇珍异兽,还跑到人间来抢夺金银财宝。有一天,它看到从东海面冉冉升起的太阳,贪念一起,冲过去一口吞下了太阳,最后跌进了海里淹死了。这块石壁建于乾隆年间,原本坐落在城北大城隍庙前,“文革”期间因附近的模范巷要兴建学校,才被移到开元寺里进行保护的。也有古时民间艺人为警告贪官污吏而特意建造的,那时的知府走马上任前必到城隍庙顶礼膜拜。
开元寺中还建有双塔,是中国现存最高的两座石塔,东为“镇国塔”,始建于唐,即公元865年,由倡建者文·禅师建成五层木塔,前后经过几次毁坏与重修,易木为砖,塔壁使用加工雕琢的花岗岩,以纵横交错的方法叠砌,计算精确,筑工缜密。西为“仁寿塔”,始建于五代,即公元916年,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这两座石塔建筑手法精妙绝伦,是中国古代石构建筑艺术的瑰宝,它们在历史的烟尘当中竟然未曾覆灭,傲然挺立守护着这一方水土,不得不说是一件神迹。东塔在1997年的时候入选中国四大名塔的邮票。为了保护东西塔的景观,西街不能建立三层以上的建筑,故而在这片区域是难得的不被现代大工业气息感染的地方。
在福建,提线木偶的历史可说是非常吸引人。央视播出过一个介绍福建各地木偶剧历史、现状的纪录片,我被泉州这种木偶剧的文化深深吸引。
提线木偶戏古称“悬丝傀儡”,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传统戏剧形式。福建闽南人称它“嘉礼”。它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从上空提线操纵或借缚在控制器上的细线而操纵的木偶形体。在简单的提线木偶中,腿、手、肩和耳以及脊骨底部各缚绳一根。某些提线木偶几乎能模仿人和动物的所有动作。
央视的纪录片详细介绍了泉州一个木偶戏演出者的成长路,基本上是7年才能学成,学成后还不一定能考上专业剧院,许多人虽然经历了重重苦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很是辛酸。
提线木偶戏的起源,古代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汉高祖刘邦率军在平城,被匈奴王冒顿的大军四面围困。冒顿的妻子阏氏带领强兵扎在平城的一面,等待时机攻城。一个多月后,平城的汉军粮草已经吃尽了,孤城危在旦夕,军心浮动。刘邦的谋士陈平查访得知冒顿原是个好色之徒,阏氏妒忌心重。陈平利用冒顿的弱点,摸透了阏氏的心理状态,令工匠制作了好多木偶美女,每尊木偶人装置几根丝线,再令士兵每天提线引木偶美女在城堞孔穴之处走动,手舞足蹈,木偶美女绰约多姿。阏氏误以为城里美女如云,便下令退军。这样便解了平城之围。
刘邦登基以后,感念“木偶美女”于国有功,赐每尊“偶人”以贵妃、贵嫔、贵人等封号,并将这些木偶作为国宝珍藏在御库中,到汉文帝时,乐府仿造傀儡,在宫廷演出,还作为迎宾嘉会和敬神驱邪仪式。
看傀儡戏传统剧不用怕闽南话听不懂,场馆演出台的正下方有电子屏,上面会有字幕。木偶很大,像一些主要的大木偶,都是需要两个表演者同时操控。一个不过几平方米的戏棚,傀儡一登场,可以驰骋千万里,呈现千百年来的历史画卷。明万历年间,几大文人学士曾经为嘉礼戏撰书一联:顷刻驱驰千里外,古今事业一宵中。这副对联高度地概括了木偶艺术的特色,流传至今,成为木偶戏棚前的对联。
所谓靠海吃海,得天独厚的条件让福建的造船业非常发达,在宋人撰写的《忠穆集·论舟楫之利》之中曾经提到:“南方木性,与水相宜,故海舟以福建为上,廣东西船次之,温、明州船又次之”。福建制造的海船船体坚固,稳定性优异,密封性良好,能够抵抗大风大浪,适应远洋航行能力在历史上属于世界顶尖水平,在马可·波罗之后来到中国的另一个丝绸之路上的旅行家,来自摩洛哥的伊本·白图泰在他的《伊本·白图泰游记》中对中国人的工艺技术不吝赞赏:“中国人是各民族中最精于工艺者,这是远近驰名的,许多人已经在作品中不殚其烦地谈到。”高超的造船技术和一贯传承外出闯荡经商的海民精神,使得泉州在中国唐宋时期起海外贸易交往已经通达亚非欧各国,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带联通了太平洋与印度洋,东到日本与朝鲜,南到菲律宾、占城、马来西亚、印尼等南海各国,西到印度、波斯、欧洲、阿拉伯半岛和东非。
从泉州出发的商船满载着丝绸、茶叶和瓷器运往海外各国,马可·波罗在游记里就写到德化瓷器物美价廉,一个威尼斯银币能买到8个瓷杯。从亚非各国家前来的商人们则带着来自西亚和南亚出产的红蓝宝石、祖母绿、珍珠、犀角,各色手工艺品以及珍贵的香料如胡椒、槟榔、乳香、龙脑香、龙涎香、沉香木等而来,泉州港曾经发现装载了许多香料和药材的宋代海船,可见当时贸易之繁荣。伊本·白图泰记述了泉州港的兴盛和富庶之态:“这是一巨大城市,此地制造的锦缎和绸缎,也以刺桐命名。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内停有大船越百艘,小船多得无数。这个港口是一个深入陆地的巨大港湾,以至与大江会合。该城花园很多,房舍位于花园中央。”
而在这两位旅行家的文中,还有不少有趣的细节,比如马可·波罗讲到刺桐城的文身技师技艺精湛,引来许多印度商人慕名而来文得一身花绣满足地离去。而伊本·白图泰则写了一则神奇的戏法:小孩子顺着抛到高空中的绳索一路爬入云端,然后师傅在底下连呼数声无应答,而后小孩子遭大卸八块的尸体被扔了下来,唬得观众面如土色,纷纷解囊,收到钱的师傅便将徒儿的尸体拼凑到一起然后又完好无缺地活了过来。然后方才醒悟什么爬到天宫,什么大卸八块,都是障眼法啊。这样的故事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也同样出现过。
“刺桐古城花欲燃,旧游人物想依然。”在泉州方能体验千年不过一瞬,贸易依然繁荣,人们也一如马可·波罗当年所见的那般,民心和平,喜爱舒适安逸,爱好自由,这样的古都有什么理由不值得人慢慢品味呢?